20世纪初,西学东渐的大潮席卷神州。在一片沸沸扬扬当中,我的祖父苏卧农不落时俗,远离江湖纷争,以朴实的自我生命体验与艺术劳作,体验着人与自然花鸟交融的妙境。祖父是自倪云林、虚谷等文人而后,近代以来唯一一位可称为高人逸士的画家巨匠。
“逸”者,隐遁也。在黄休复的《历代名画录》中,把“逸”尊为画格之首;五代花鸟有“徐熙野逸”,其与“黄家富贵”共同成就了千年的花鸟画艺术高峰。所谓“富贵”,一如群芳争艳、姹紫嫣红之庙堂气派;而“野逸”者,如林和靖诗中“暗香浮动月黄昏”之深远意境,如苏东坡笔下“寂寞沙洲冷”的骨重神寒。花鸟画从未放弃对“野逸”的追求,流露了千年以来文人们潜藏在心底的一个共同审美理念:对超凡脱俗的赞美,对疏远平淡的神往,对宁静致远的思慕。
在绘画史中,对“野逸”的追求往往伴随画者的孤高,如米芾、倪云林,在他们枯木寒石、笔笔分明的画作中分明透露出孤芳独赏的寂寞。而在祖父的笔下,他从未放弃对色彩的热情及笔墨内在张力的追求。他身处江湖之远,醉心于荷塘清浅中蕴含的勃勃生机,品读自然界中生命的真谛。他正是以“醇厚”为特征的田园花鸟画风,谱写了现代花鸟画艺术“野逸”美的新高度。
首先,祖父出色地把东方含蓄内敛的色彩感与深沉厚重的笔墨如水乳交融般糅合在宣纸上。他突破了花鸟画千人一面的勾线填色法,用色即见用笔,色与墨相融而不相犯。他擅长夹色带墨写画花叶,撞水撞粉,营造生动感人的艺术情景;同时,他又吸收西方绘画对色彩的表现,常赋以环境丰富而细腻的渲染,使画面如陈年老酒般醇和的醉人效果。回顾祖父一生的艺术成就,是以醇和敦厚的笔墨与色彩相融,描画南方田园花鸟的野逸情趣。现当代的中国画,不能回避色彩的问题,更不能仅以文人画的“计白当黑”“墨分五彩”而否定颜色的表现力度。中国画也有青绿重彩一脉的传统,它们同样代表辉煌灿烂的民族国粹。在祖父的《三菱剑花》《虞美人》《鳜鱼图》《高冠长尾雀》等一系列画作中可见如何探寻由传统出新貌,以别致的方式表述生活之美,表述色彩与笔墨之美。祖父延续了乃师“二高一陈”的探索之路,把撞水撞粉法发挥到淋漓尽致。彩与墨在祖父的笔下自由地流淌,没有划分地盘的拘束,也不是以丧失笔墨独特的审美价值为代价。另一方面,与岭南国画诸家相比,祖父又凸显其用笔之敦厚——他并没有忽略笔墨的内在表现张力,而是以干净利落而又内敛含蓄的用笔见长。没有剑拔弩张,少了一点意气风发,亦远离几分浮滑,他的用笔沉着痛快,是本乎心性的内敛与温润。总言之,无论是色墨的相融或是笔线的内劲,祖父的画作体现了“醇厚”的艺术情调。
莲影白鹭 134cm×68cm 1961年
纵观历朝代,凡有大成者,必定是承继中国画艺术之所长,又能表现时代之人文情思;必饱览前人名迹,笔无妄下,又有出乎规范之举,极尽笔墨色线之能。在我祖父苏卧农的画作中,可见有传承,又有新貌,是为近代传统出新的佼佼者。他生于1901年,正值传统程式与西方文明的激烈碰撞之秋。当时的中国画坛,有力主传统的复古派,有锐意革新的先锋派,也有强力求融的折中派……在那战火纷争、西学东渐的年代,祖父他们一辈画家以出色的个人才华及对民族文化的热情,从不同的角度思考着怎样延续中国画的文脉。众人力陈己见,有的主张中西艺术调和,有的主张独尊古法,有的主张洋为中用。他们都不可回避历史提出的如何以中国画表现当代生活的问题。
环宇和平图 172cm×196cm 纸本 1950年
在祖父的心目中,同作为人类历史文明硕果的中西方绘画并无优劣高下之分,亦并非火水绝不相容。因为所有的绘画艺术,都出自人类共有的情感,体现同一个世界的智慧,印证五千年生命的奇迹。高超的艺术品是不分国界的,艺术的深度常伴随对永恒的探寻。当我们的饮食、服饰、建筑等生活的方方面面无不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中西融合已成为不可逆转的时代趋势,作为上层建筑的绘画艺术必然要给予相应的体现。在中西文化交汇之际,有的画家吸取印象派点彩法的精华;有的画家认真研究西方现代构成,并付诸画面构图;有的画家在西洋色彩中找寻东方意境的回归;有的画家则对传统草虫法改以写真般的生动描写……而祖父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以个人的才智朴素地理解和对待中西方艺术,他以逸格精神之高统率诸法,以色之醇、笔之厚的浑然交融,出色地表述了古典花鸟画追求的野逸情调,同时强调了中国画作为我中华民族文化之瑰宝,优雅的线条美、变幻的笔墨美及含蓄的色彩美这三方面精粹的糅合。
然而,时至今日,祖父的艺术价值并未能够引起理论界应有的重视。究其原因,乃是祖父以出世清高的观念自居,倔强地认为优秀艺术家无须宣传。尽管祖父也曾有“年少万兜鍪”的入世之举,他早年坎坷而远赴东洋,后曾任教于广州市立艺专、南中美术院。他曾为支持国际争取和平运动而创作《环宇和平图》,获得殊荣,也曾在广州市文史研究馆、广州国画院和美术家协会广东分会任职,更因出众的画艺受到当时学术界权威单位中央大学的赏识,被聘为该校美术系教授。无奈聘书发来不久,日军侵华,南京沦陷,调动之事就此搁浅。(亦正因有此波折,父亲苏百钧在20世纪90年代末北上京城,调任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可谓是回报祖父这一未了之心愿。)由于战争的持续、时局的纷乱,加上品性的独立,祖父更多地选择了低调隐居于广州郊区的生活。他于花地故里中独赏花仪、醉心画绢,渐渐便如山涧闲花、池塘静水般远离喧嚣,远离主流社会,也远离了公众的视线……
有失必亦有得,祖父苏卧农的退隐不仅让他专心探研花鸟画静美野逸的高峰,也促使他把心血都倾注在培育子女成才上。广州美术学院终身教授、著名理论家陈少丰先生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曾对我祖父的艺术有过历时三年严谨细致的研究。在他的文著《画家苏卧农》中,生动准确地总结了苏卧农田园隐逸的人生选择与花鸟画艺术成就的关系:“……由于长期的花农生活,苏卧农对于种种花卉果木从播种、插枝、嫁接、吐芽、长叶、抽枝,到含苞、绽蕊、落英或结果的循环往复,与夫晨昏朝暮、春夏秋冬之变化,风晴雨露之姿容,有着丰富深入的观察体验和审美感受,远非其他某些画家之瓶花赏艳、公园写生所可比拟。”诚然,陶冶性灵的中国花鸟画艺术,相比于人物山水,更容易倾向于远离政治纷繁争斗的人间世。作为花鸟画家的祖父苏卧农,对花鸟画艺术的社会职能,显然有其不甘与世俗同流合污的理念。在他的作品里看不到妖艳、趋炎附势、媚俗、崇外等等时下的弊病,他只是以朴实的生命方式,“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默默地理解人与花草的灵性,追求艺术本体的真义。祖父苏卧农可谓是中国式的米勒、20世纪的陶渊明,朴实地过着出世隐逸的生活。古语云:画如其人。我们从祖父的画作当中,可见其为人温和,谦恭有礼。他的花鸟画于清雅中见淳朴,在浑厚中显健辣。细读其作品,处处能感受到其间洋溢着对生活的温情。在他画中,无论是枝头兀立的秃鹰、花中顾盼的小雀,或者是斜风傍柳的乳燕、浅塘依偎的鸳鸯,都似一首首生动的田园诗篇,展现出大自然的美好丰富;而追逐落花的游鱼、农家觅食的田鼠、岩间初绽的三棱剑花、春季抽芽的椰实,以及鲜红艳丽的红棉,优雅缦美的虞美人等等,莫不各具情趣,流露出纯洁美好的情思。
另一方面,祖父以高超的盆栽技术和花鸟画艺谆谆教导膝下儿女。他因材施教,启发每一位子女发挥自己的所长。后来,我的伯父苏伦之所以被誉为盆景艺术大师,以个人所栽的盆景作为国礼送与英国女王;我的父亲苏百钧能够成为名重当世的顶尖花鸟画家,均是离不开祖父亲切而伟大的教育。时至今日,我的父亲又延续了祖父的教育方式,培育我成为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广州美术学院教师。追慕点点滴滴,莫不是祖父作为杰出的艺术家与教育家,所传下的宝贵的艺术与教育财富。
在历史的长河中,唐画丹青炫重彩,及至宋元一转水墨意蕴之风尚。由唐至宋,是数代画家巨匠的不懈努力与情思积淀成就了历史高度。而现代中国画的转型之路亦如渊明先生笔下的探源之叙:“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今天,我们的中国画能够有如此丰富的表现手法,我们能够如此平和地对待中西方艺术,离不开百年来先贤们的不懈努力。当年他们的呐喊之声已渐模糊,他们的艺术将成为新的传统。在此,我们品读祖父苏卧农的艺术,在一片色墨交融之中领略他笔下高逸的田园风光,依稀可辨那是一条通向桃花源的醇美妙境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