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浩钦
在战火纷飞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各国飞行员利用战斗间隙,自己动手给飞机穿上了五彩斑斓的“时装”。这些“时装”的图案多种多样,有动物、植物、迪士尼动漫、吉祥物……但最吸引人眼球的是盟军飞行员在飞机的蒙皮上绘制了大量的女性裸体。这些蒙皮上女性裸体画儿,式样新奇、内容刺激、独具特色,画面也特别具有视觉冲击力与幽默感。在上世纪30年代,这可是件独一无二的稀罕事儿。大兵们把裸体女人画到飞机上供人“观赏”,媒体把手中的相机对准画着裸体美女的飞机进行报道后,不但没有遭到社会的非议,反而引起了公众的极大关注,迎来了一片叫好声。
当时,身穿皮夹克的飞行员是大众情人,驾驶飞机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开飞机的小伙子们无师自通、创造性地使用了飞机蒙皮这块特殊的画布,使飞机上的裸体画儿快速风行起来;长官的默许,使飞机上的裸体画儿获得了迅速发展;媒体的报道,使公众对飞机上的彩绘艺术兴趣盎然。自此,飞机蒙皮艺术迎来了发展的黄金时代,飞机涂装裸体彩绘艺术开始盛行。
这些作品的灵感往往来自影星海报、火柴盒封面、日历、漫画,甚至是自己女朋友的照片。显然,完成这样的绘制工作需要良好的美术功底。为了漂亮的画面,有些机组甚至招募了专业畫师……其实,重要的不是手艺,只要拥有热情,任何人都可以拿起画笔一试身手。一些偏远地区的机组没有条件,因陋就简也顺利地完成了这些作品的绘制。
有美学功底的工作人员正在战机上作画
飞机的涂装不是毫无规矩的任由人们随意为之,有严格的涂装管理制度,通常不允许飞行员在蒙皮上随意涂抹。军用飞机的蒙皮上涂什么颜色、图案,军方都有严格规定。由于飞行要经历从地面起飞,高空巡航,地面降落的循环过程,期间要穿过底层大气环境中的飞沙扬尘、雾霾湿气,高空环境的霜冻雨雪、气流风暴,经受各种恶劣环境的考验。因此,飞机的“防护外衣”,必须考虑防雨、防雾、防冰、隔热、防水、耐磨等许多实际问题。另外,还需要考虑隐身防护和身份识别,有严格的规章制度,飞机涂装设计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然而,战端一开,许多出格的事情都被容忍了……
B-29战略轰炸机是当时体量最大的飞机,代表最先进的科学技术和强大的军事实力,是盟军的空中雄鹰。但就是有人热衷于把它抹得一塌糊涂——几乎所有的B-29轰炸机上,都被画上了搔首弄姿的裸体女人……有人担心这样会扰乱秩序、动摇军心。然而,军官们却从中看到了其中积极的方面,大多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任态度。
飞行是勇敢者的游戏——飞机总在天上飞,难免出现意外情况。无论是遭遇敌机,还是机械故障……飞行员与座机生死与其,因此对它也往往怀有特殊情感。飞行员独自在高空执行任务,心态产生微妙变化。他们在面对危险和死亡的压迫,体验了不同于常人的生命状态,内心的孤独难以言说:“在25000英尺(7620米)的高空,穿着单薄的飞行服,戴着氧气面罩,顶着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飞行……”,“与我相伴的这架座机,就像我的情人……”。为了排遣内心的孤独,他们通常会给飞机起个特殊的名字,贴上一张特殊的照片,或者干脆把《时尚先生》杂志上那些搔首弄姿的姑娘们画到飞机上。他们在直觉的牵引下,赤裸裸地表达欲望,直面生命和身体,以此获得些许慰藉。也许,只有朝夕相处的长官,才能真正理解他们……
在美术的历史上,描绘赤裸的身体就是在挑战社会禁忌。
正是因为这一社会禁忌的存在,裸露身体就成了一种独特的表达方式。年轻人往往愿意通过这种方式来挑战社会底线,玩世不恭,甚至亵渎权威来体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女性的身体及其图像表征,既是男性欲望的投注对象,又是男性霸权的前沿阵地,它们被赋予了超出其性别之外的丰富涵义。
轰炸机座舱上风情万种的玛丽莲·梦露
“飞虎队”的“地狱天使”中队的标识为女性裸体的形象
对女性身体的这种戏谑的表述,展现了飞行员的幽默感和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玛丽莲梦露这张裙裾飞扬的著名照片,让人觉得她充满了肉欲和诱惑。梦露捂住裙子的动作,不仅展示了女性的羞涩,还是一种欲说还休的暗示、欲盖弥彰的强调和欲擒故纵的引诱。相比毫无遮盖的赤裸,这样更能调动观众联想,更能撩拨观众的欲望。这张图片抛却了庸俗的色情,走向精神的意境,成为一个经典。玛丽莲·梦露飞扬的裙角,相比直接呈现,迂回和暗示,则添上了一笔朦胧的魅力。
另外一幅作品画的是浴室里浑身赤裸的女人,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她突然感到自己被目光侵犯而手足无措时,所表现出来的是娇羞和惊惧——这幅画满足了人们对于女性身体的观淫癖与性想象。正是这份意外和突然,女性所表现出的惊惧和提示,更能激起人们的进攻欲望。这同时也暗合了他们猝不及防地对敌军事行动,这些表面看似肤浅的图画,深层的幽默也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参透。
戏剧与文学作品里,爱情与死亡两个主题常常结伴出现,所谓“不朽的爱情战胜死亡”虽然是个烂俗的主题,却也是基于自然界中的客观事实得出的结论。自然界中一切的生灵都有趋向于生存和繁殖的本能,这些写在基因上的生命“密码”,会在环境的逼迫下喷薄而出。比如大马哈鱼,这种鱼有时能够不惜性命,一口气把全部的能量储备变成后代。这种动物繁殖后就死去,快速完成生命的转换——据说这样比起细水长流更有利于基因的传承。这样来理解,似乎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它们就可以无所畏惧和心满意足了。
浴室里突然感觉到被目光侵犯而手足无措的女人
由于战争态势日趋恶化,空战场面空前惨烈,伤亡概率急剧攀升,促使飞行员对生命无常和人生意义有了全新的理解——战争使人的生命卑微得像蝼蚁,死亡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面对生命的虚无,这些空军飞行员的内心,既敏感又脆弱,行为上也表现得更加极端——一有机会就通过各种出格的行为来宣泄自己,绘制女性裸体这样的行为仅仅是他们情绪冰山的一角。当生命个体寻求解脱的愿望越来越强烈,这些作品的绘制,神圣与激情的释放,能带给人征服的快感。飞行员们通过各种刺激的行为,来释放内心的焦慮。当然,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战士们远离亲人的孤独和对死亡的恐惧,对鼓舞士气有利。
身体是人和世界的交集点,也是区别点,包含着人的欲望以及对生命激情的膜拜。
美术创造是生命创造的一种方式,它直接面对生命,面对身体。飞机蒙皮上的人体画儿,是这些年轻的飞行员们生命激情最直接的呈现。女人的身体与男人的目光是这件事情的两个方面,作者直白地把这种“合谋”,毫无遮拦地呈现在人们面前,简直令人不敢直视。每当文化禁忌反对裸体的时候,艺术家们就会用作品郑重宣告:这是生命本源!
美术史上西班牙画家戈雅的代表作《裸体的马哈》,也曾为此引起轩然大波。这张画儿在歌颂生命的同时触碰了社会的禁忌。西班牙政府在1815年查抄了这两幅“淫乱的绘画”。这是西方美术史上,第一次用这样的视角观看和描绘女性。
第二次世界大战,9000多万人失去了生命。那些驾驶飞机的年轻人,面对着生命的虚无,内心里既敏感又脆弱,很多人还没有来得及恋爱,还没来得及回报父母,对未来的生活怀有无限憧憬……他们想籍此宣泄一下自己的情绪。战争和死亡的压迫,使人们的生活充满了不确定性,充满了想象的召唤,压力和焦虑激发了这群年轻人的创作冲动。
海德格尔说:“生命自己操心自己,而且因为操心任何时候都有其语言,所以它通过这种语言世界性地谈论自己”。飞行员自己动手绘制的这些“涂鸦”,作为展现人性深层最鲜活的一种“文本”,淋漓透彻的表达了他们内心的焦虑。这些画作中洋溢着的生命激情,来自创作者不可遏止的冲动,是一种生命精神的显现。因此,这些画在飞机蒙皮上的画,其实是反映残酷战争最为典型的艺术样式。
时光前行,我们终于进步到可以宽容地看待人体,看待人的欲望和挣扎了。画在飞机蒙皮上的人体画儿表明了一个事实——性是生命延伸和发展的核心与动力,因战时紧张的空气被催发和放大,作品展现了旺盛的生命力。
B-25“阴影中的美女”(maid in the shade)轰炸机上的机头艺术
二战结束之后,这些人体画作就从飞机蒙皮上悄然消失了。许多老飞机的蒙皮被整块切割下来,送进了航空博物馆。人们都以为,它们将会永远尘封在博物馆里,轰轰烈烈地来,悄无声息地去,随着飞机的报废,只会成为人们记忆中的一部分。
然而,让人惊讶的是,越南战争时它们又再一次赫然出现在飞机的蒙皮上……。后来,在韩战、越战中它们又反复出现,这其中所反映出的残酷现实,不能不引发人们的深刻反思。这些画在飞机蒙皮上饱含战争创痛的涂鸦作品,仿佛背负着某种无法摆脱的宿命,一次次在世间轮回……,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实习编辑:吴逊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