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学毕业了。暑假的那个中午,张建设记得特别清楚:他跟建国街一帮细蚊仔去珠江游泳,路上碰见同班同学郑宝华的老豆,问他:
你去报考了?
报考什么?
张建设给问得没头没脑。
美院附中啊,学校没通知你?
郑宝华的老豆是公司的科长,管着公司子弟小学。
真的?
张建设有点不相信,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郑宝华的老豆说:当然是真的。学校推荐了你,也有宝华,他已经去报考了。你也赶紧去,明天就截止了!
张建设各科成绩都不错,尤其喜欢画画,经常在上课时画老师,批评了好多次也改不了,常常被叫到校长室受训斥。没想到学校竟然会推荐他报考美院附中。
美院第一次招收小学毕业生,学制六年,初高中连读。
第一天考素描;第二天考构图,画“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两天后出了头榜,有名字的就进入口试:知道哪些画家?为什么要学美术?等等。
张建设和郑宝华都参加了口试。
之后就把一切丢到脑后,尽情地享受没有作业的暑期。
放录取榜那天,张建设、郑宝华和建筑公司子弟小学几个报考了的同学早早就去了美院,等了很久,榜没有出来,又跑去游泳。江边满是小艇和木排,江水清澈凉爽,一帮细蚊仔玩得忘乎所以。记起看榜时,已是黄昏。匆匆赶到美院,公告栏跟前空空荡荡。张建设慌了,头一次居然没看见自己的名字,定下心来再看一次,他的名字突然跳出来。
全国几千名考生录取了不到五十名。建国街的考生中只有张建设和郑宝华考中了!
美术学院和音乐学院挨着,都有六年制附中。一幢幢欧式洋房夹在两湖荷花中间,湖边杨柳飘飘。美院音院一水分隔,两桥相联,共用礼堂和运动场。美院男生多,穿着多陈旧洁净;音院女生多,穿着多优雅大方。音院那儿,一排排小琴房不时传出悦耳的琴声;美院这儿成天有人速写、画风景,教室走廊挂着同学的优秀作业,楼梯中央有希腊掷铁饼的雕像。
报到那天一早,两个学院就热闹非凡。六年制所有同学都是家人送来的。送来时,笑声一片,分手时,却一片哭声!郑宝华东张西望看笑话。张建设的老豆是钢筋工,老母是农村户口,在工地做临时小工,心痛工钱,从不娇贵细佬。张建设独自一人,也想哭。他身边的一个海南考来的大只佬冷笑:有什么好哭的,细蚊仔没见过大人的鸟!不就是住校嘛。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要在我们家那个小渔村,会闷死!他捧着一只大大的椰子,咕咕地吸着椰汁,踢了踢脚下装了一堆椰子的大网兜,对张建设说:自己拿。
张建设“噗嗤”一下笑了。他就这样认识了大只佬郭英俊。
放下行李,漱洗,被领到饭堂吃早餐。一大盆馒头又松又软,冒出阵阵面香,张建设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馒头,狼吞虎咽了两个,还喝了一大碗稀饭。郭英俊痛快地打开从家里带来的虾酱、蚝酱,给大家蘸馒头。那香,那味儿,张建设一想起来就流口水!
开学典礼在大礼堂举行。美院的杨副院长兼附中校长是省里数一数二的大画家。他又白又胖,讲话前忽然扬起左手,衣袖滑下来,露出一大截胳膊。大家都以为他要看表,但他手腕上没有表,正疑惑,只见他用那段胳臂擦了一下鼻子。新到校的学生们不知道这是他画画时为了避免手上的颜料沾上鼻子留下的小习惯,哄堂大笑。他一点不在意,宣布了一个美术界新闻:齐白石得了国际和平奖!他希望六年制同学系统学好专业课和文化课,将来去苏联留学,深造,做齐白石那样的大画家。说得一帮细蚊仔的心怦怦直跳。
六年制同学小小年纪离家,生活自理能力很差。班主任林风老师晚上给大家掖蚊帐,盖被子,很晚离开学生寝室,一早又来喊大家起床,顺便帮着整理乱了套的蚊帐、被子,把到处乱扔的脏衣服、臭袜子收进一个筐子,交给学校请的阿姨洗干净。六年制学生宿舍很快有了秩序。
林风老师美院应届毕业留校,像是从外国画册里走出来的,太靓了。张建设每次看到她,总有点说不出的紧张。她真的跟林子里的轻风一樣。第一天上课,张建设开始还坐得蛮精神,可一会儿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晚上翻《三国演义》,很晚都不睡。林风老师说:小家伙累了,别惊动他。
张建设平日走路冲冲撞撞,上下楼梯,总是三步跨四步跳。一次跳下楼梯,一下撞上仰面上楼的林风老师,撞出她满嘴血,到校医室发现居然撞掉了一颗牙齿。幸好不是门牙,但嘴张得稍微大一点,还是能看见那个空缺。
林风老师爱美,却始终没有去补牙。她笑着对张建设说:留着那个缺,给你提个醒,以后不管做什么事都别冒冒失失。
张建设脸通红,低着头使劲捻衣角。但一过身,很快就忘了。第一次素描课画圆球方块,他想不通为什么要画这些,就画了个大圆饼。任课老师也给了他一个大圆饼,举起两个圆饼点名批评他。第二天早上,他失踪了。林风老师赶紧组织寻找,甚至派人去湖中打捞。后来发现他睡在宿舍走廊尽头的阳台上,手里抓着一本《三国演义》。被推醒时他朦朦胧胧地埋怨“唔闹,天未亮哩”。原来他的眼镜片被涂满了墨汁。
一年四季,张建设永远穿双他老豆穿旧的大头劳保鞋,又从不洗脚,总是臭气熏天。一觉醒来,捅上大头鞋就蹬蹬蹬地一路暴响直奔厕所,一会儿又噔噔噔地跑回来,倒头就睡。郑宝华给他编了个顺口溜:“春眠不洗澡,处处蚊子咬。夜来香港脚,臭得不得了!”他听了跟没听一样。有一天午睡,郑宝华偷偷在他的大头鞋里放了几粒小石子。他起床胡乱捅进去就站起来,痛得大叫一声,一屁股跌回床上,脸都歪了!整个寝室暴笑。晚饭后回寝室,张建设的床底下多了一双崭新的回力牌球鞋,是林风老师趁他上课时放的。张建设盯着那双新鞋看了半天,从此改了睡觉不洗脚的臭毛病。
郑宝华在张建设大头鞋里放石子的那个周末,林风老师组织大家叠人塔:一个个、一排排叠上去,然后一声口令,大家伸直手脚,人塔一下子垮下来,一片惊叫!高兴完了,大家忽然明白,林风老师是在让大家懂得相互照顾。
每逢周末,六年制学生晚自习之后都会自编自演节目:广东仔唱粤剧、咸水歌;湖北佬唱荆州大鼓、蛇皮鼓调;湖南人唱《刘海砍樵》;安徽人演《天仙配》……床单、枕头套就是戏服和道具。郑宝华把头發理成扎布罗什人,表现列宾的画。妆化得太像了,个个叫绝。郭英俊会翻跟斗,扮猴王。张建设和班上所有属猴的扮小猴子,一个个活蹦乱跳,浑身骨头都是酥的。
因为林风老师,郭英俊的粗口渐渐听不到了。
林风老师希望“朴素、勤奋、和睦”成为六年制的班风,要求大家无论各自的家境如何,都自己缝补衣裳,上街办事或玩儿如果路不远尽量不坐公交。大家都愿意听她的。男同学互相理发,不上外面的理发店。女同学常常把自己的定量饭票让给男同学。同学们速写本不离手。速写纸都是在废纸店一斤一斤买,既便宜又省了裁纸的麻烦,画起来也不心疼。每个寒暑假都有同学留在学校,把自己关在教室里画画,天热得流鼻血,就随手一抹;屋子漏雨,一手撑着伞一手画。以至林风老师中午不得不锁上教室,保障大家的休息。
课外,林风老师在图书馆和资料室给大家讲中国大画家,也讲外国大画家,一再提醒大家,读书画画,格调是第一位的,学坏了格调,以后纠正起来会很困难。特别要注意,流行并不等于格调高。比如,正流行的克里马申水彩虽然画得潇洒神气,喜欢的人很多,但格调不高,不要盲目模仿。星期天,她就带大家走很远的路去看画展,或者去野外写生。
那次去的是一个风景区。山坡上开满了鲜艳的花,坡下碧绿的湖水泛着金光,湖中远远的小岛像一朵浮着的绣球。大家各自找地方坐好之后,欧阳老师像朗诵诗一样轻轻地说:
世界上什么最美丽,
是我们的少先队员。
她面对湖水,微微仰着脸,微风拂动着浅蓝色布拉吉的裙摆,几缕细细的发丝,在她洁白精致的脸庞滑过。
世界上什么最美丽,
是我们的林风老师。
郑宝华突然学着林风老师的腔调大声重复了一遍。
“啊——啊——啊——”
山坡上爆发出一片鼓掌和欢叫。
张建设脑子里冒出外国神话里的一个词:“月光女神”。
这时出现了一个意外的插曲:来了一群穿深色制服的人,什么也不问先没收了所有写生的画,说那个绣球岛不许拍照也不许画,要把所有人带走审查。林风老师把学生挡在身后,说:他们还是孩子,请让他们回学校,我留下来。
林风老师当时的样子,很像英勇就义的刘胡兰。
同学们都不肯离开,直等到林风老师被放出来。
林风老师的男朋友是雕塑系的欧阳老师,他们是在大学剧社演戏好上的。一个演罗密欧,一个演朱丽叶。两个人的长相都很洋气。欧阳老师深眼窝,高鼻梁,挺拔高大,永远干干净净。学院里老有女生跟在他身后,指指点点说他是“大卫”。他的画作得过世界青年绘画展览会金奖,当时整个美院沸腾,学生抬着那幅画的复制品欢呼游行。他做的石膏头像是上课的示范作品,简直让人觉得有弹性、会呼吸,连石膏上面的小崩缺小接缝都那么清晰准确。
欧阳老师在外面租的房子,叫香雪园九号,紧挨着学院的围墙,小花园简洁肃静。一幢陈旧的二层小楼,爬满了青藤。画室在二楼,画室外面的大阳台被苦楝树的枝叶包围。苦楝花开得匆忙,前几天才发新绿,过几天再来,粉紫色的花已经开满一树,花朵虽小,但很浓密。乍看像积雪,几棵一样高大的苦楝树花,形成一片粉紫色的雪海。树下,学院里的蔚蓝色湖水,粼粼闪光。淡淡的苦楝花香里,不时响着燕子的呢喃和风铃的叮叮当当。
林风老师喜爱鲜花,常常摘下苦楝树带花的枝条去办公室和教室插花。而欧阳老师常常就坐在阳台的藤椅上,读书,品茶,或是听音乐。微风轻送,树叶摆动,蝴蝶依恋着花儿飞舞。难得的一片宁静,一片低调的色彩挡住了喧嚣。
欧阳老师对林风老师说,这里应该有一幅列维坦调子的油画,你来画吧。他细心地钉好了一块淡褐色亚麻布画框,在阳台上支起了写生架。林风老师一次次站在画架前,又一次次放弃:不,我表现不出来。欧阳老师眼睛亮亮地看着她,说:行,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动笔。
六年制学生一有空就去找欧阳老师要画看,不停地问这问那,一帮细蚊仔无意中成了他和林风老师的“电灯泡”。他一点不生气,每次都拿出糖果饼干来招待大家,又从自己的书架上找出《罗丹艺术论》《印象派画史》,让林风老师结合教材给大家讲解。大家每次离开的时候都少不了带着他送的进口水彩纸。对学生们来说,得到欧阳老师送的进口水彩纸,那是特荣幸的事。
苏联油画展在上海举行,学校派人去临摹,回来在大礼堂前厅展出。同学们为库因哲、希施金和萨甫拉索夫谁优谁劣争得面红耳赤。同时展出的还有苏联美院六年制学生的作品,引起极大的震动:与他们相比,自己基本功的差距太大了。这个展览刚完,走廊上又陈列了高班同学画的水彩、油画和几位老师留苏习作汇报:《富兰克林》《布丰雕像》《海盗》……六年制的学生看傻了眼,觉得一点信心也没有了。
欧阳老师建议林风老师带学生去市美术馆看英国学派水彩作品展:求学阶段,要尽可能广泛地接触不同风格不同表现手法的作品。
展览作品用笔阔大,水分饱满,干湿并用,沉着的色彩以干笔皱擦, 显得极为丰厚,表现出外光的优长。许多画作虽年岁久远,纸黄,色褪,还是能看出由明艳的色彩渲染出的灼灼的阳光和浓郁的大气。果然,看惯了苏联水彩的学生们大开眼界:原来水彩也可以这样画!
回来,林风老师组织了“六年制画展”,虽然不很成熟,但水彩、素描、速写中充满的灵气和活力都受到美院学生和老师们的夸奖。欧阳老师看了,说,我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大家的劲头一下又高涨起来。
每次去欧阳老师那儿,大家都缠着他讲处女作,讲他获国际奖的作品,最好奇的是听说他画了林风老师的人体,都想看。他总是微微笑着,讲中国和外国的美术大师的故事,讲学院其他老师的优秀作品,就是不讲他画的林风老师。大家也不敢多问。
学校经常请老前辈来给少先队讲革命故事:讲保尔·柯察金,卓雅与舒拉,普通一兵玛特洛索夫,还有牛虻。
林风老师从欧阳老师书架上带来传记小说《初升的太阳》,让全班传看:淡黄色的封面上,一個少年坐在河边的树桩上写生。远处,太阳刚刚升起。
书里写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莫斯科一位少年画家短暂的一生。主人公柯里亚自小爱画画,十五岁时的作品已让人惊讶,不幸打猎时枪走火,夭折了。书中的插图都是柯里亚的作品:屠格涅夫小说《歌手》的插图、水彩画的《前奏曲》、院子里的老橡树和破旧房屋的写生,都证明着他的天才。他喜欢自家的院子和院子里的大橡树,他在屋子里弹钢琴,从窗户看天空和彩虹;他在冬天用春天的写生证明大橡树没有死,避免了它被砍掉;妈妈带他和妺妹去美术馆,看那些只在名信片上见过的名画原作,知道了达·芬奇、列宾、谢洛夫、费多托夫、苏里柯夫和他们的作品,他们每个人对他来说都是一个传奇;他考进了市立美术学校,在艺术家的摇篮刻苦学习,他把达·芬奇的话抄在笔记本里:“要描绘有风有水、有日出和日落的风景。”
……
柯里亚的世界是那么丰沛美好。他对绘画谜一样的热爱、奇特的观察力、坚毅非凡的勤奋以及毫不苟且的品质,抓住了大家的心。张建设常常梦见自己就是柯里亚,变得几乎有点疯狂,一有空不是写生,就是画石膏像,要不就拿着自己做的巴掌大的速写本,满校园追着人画速写,有人躲他,他就追在人家后面边跑边画。
二
郑宝华、郭英俊、张建设都是“三国”迷,郑宝华提议,学刘关张三结义,三个人一拍巴掌就定下了,找了个僻静地方齐声朗诵: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郑宝华出生的月份大,当大哥。他是个肥仔,又喜欢搞笑,天生是个喜剧人物。他喜欢人家说他有学问,常去图书室借小说。听说《红楼梦》好,就去填借书单。管理员瞪眼问:你看得懂吗?他说:怎么看不懂!书借回去翻了一气,第二天就还了。对管理员说:《红楼梦》比《三国演义》差多了。午睡时人家讲美国总统换届是半斤八两,他马上纠正:不是半斤八两,是半斤五两,现在是大秤。语文老师讲中国方言:北方人把肥皂叫“胰子”。发现郑宝华眼睛看着窗外,就喊他起来,问:北方人说的“胰子”是什么?他想也不想就答:妈妈的妹妹。
郑宝华总能发现许多有趣的事。有一次他从外边跑回宿舍,让郭英俊和张建设快跟他到操场去看表演。大家疑疑惑惑地跟他跑到操场,只见美院一个大学生在跳撑杆跳,旁边站着不少观众,并没有什么表演。他悄声说,你们注意跑道两边。
每到运动员撑杆起跳,越过竹竿的那一瞬间,跑道两边旁观的同学都不由自主地随着运动员的动作使劲把右腿抬起来,就像有人指挥着跳芭蕾。运动员一遍遍地跳,他们就一遍遍抬腿,三结义也就一遍遍地笑。那些同学不知他们在笑什么,几个观众的观众就更得意。
又高又壮的郭英俊为二哥。他讲义气能打架,一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气概。弱小的同学受到欺负就去找他做主,他毫不犹豫就挺身而出。他最崇拜的就是大刀关公,说:那才是真正的大男人。学院的芒果树结果的时候,美院和音院的六年制学生常常为芒果打架。郑宝华鬼鬼祟祟地从后面偷袭,把音院同学已经到手的芒果抢过来,躲到郭英俊身后。郭英俊拍着肚子对音院的学生说,你们谁想打只管上来,我保证不还手。音院的学生被他的气势镇住,犹犹豫豫,有一个终于壮起胆子冲过来,用拳头猛击他的肚子,痛得呲牙咧嘴,拼命甩手。原来他事先把乒乓球拍藏在卫生衣里了。最让他威名大震的是音院教学楼半夜突然失火,他跳出被窝就冲去救火,和音院的一个大学生从楼上把一架钢琴搬了下来。第二天,大家才想起,那架钢琴起码得四个人才搬得动!
张建设不光又瘦又矮,单是因为胆小,就只能是三弟。学校隔壁是电影院。放《夜半歌声》,郑宝华从杂志上找了一张“宋丹萍”毁了容的照片,突然举起来,把张建设吓得“哇”一声大叫。为了赔不是,郑宝华请他们看印度电影《流浪者》,误了晚自习,附中要通报批评三结义。郭英俊跑去找杨校长,说电影票是他买的,要通报就通报他,不关郑宝华的事。杨校长说,那好,我加重罚你,去操场跑三圈。他一边跑一边唱《到处流浪》,这首歌竟然因此在六年制流行开来。
青春期,郭英俊有了心事。
六年制的同学常被高班同学拉去做模特。有一次苏联画家来学校讲学,挑选了音院六年制的苏宁当模特,穿着洁白的衣裙端端正正地坐在湖边的石凳上,身后是满湖的荷花。美院这边许多人去围观。郭英俊一边看,一边跟郑宝华和张建设说:我早就发现她了。每次在湖边听到小提琴声,就顺着琴声走过去,看她拉小提琴,心里会怦怦乱跳,老想看到她,老想画出来。郑宝华和张建设瞪着眼睛看他,说,跟我们说这些干什么,我们也不懂,去问林风老师吧。郭英俊还真的问了:不知为什么一看到苏宁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平时总想见到她,但见到她了又想躲起来。当时欧阳老师也在,他们都笑起来。
不光是郭英俊,也有别的同学喜欢上了别班的女生。有两个同学因为都喜欢上同―个女同学,两人见面也不说话了。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很大的过错,都会去找老师坦白认错。
林风老师为此开了专题班会,给大家讲如何正确理解“友谊”和“爱情”,如何把握好自己的人生。
那就交朋友吧。郑宝华、张建设背着郭英俊去找了苏宁,直接说,有人想跟你交朋友,是友谊,不是爱情的那种,好不好?
苏宁很警惕:边个?
郑宝华说:记得你们音院那次失火吗?
那个搬钢琴的大只佬?
苏宁咯咯笑起来。
郭英俊和苏宁真的成了好朋友。
音院常有音乐会,常有全国著名的指挥家指挥的乐队表演。郭英俊几乎每次都跟着苏宁去听。不知不觉,他居然能从头到尾哼出好多交响乐曲的旋律。他对钢琴的兴趣就是那时开始的。晚饭后或清晨上课前,他常从音院琴房的窗口爬进去弹琴。起先连五线谱都看不懂,就是着迷。音院的人逮住他,把他带去美院抗议。美院附中杨校长说,我来和音院协调一下。结果是郭英俊破例被允许只要不影响音院同学学习,就可以去那弹钢琴。他从此坚持不懈。
郭英俊喜欢锻炼,又怕不知醒,苏宁每天天不亮起床,从窗外扯连接着他的蚊帐的绳子,催他起来跑步,然后才去练琴。那时候大多数同学还在睡懒觉。有一次写生回校的路上,郭英俊偶然走进一间拍卖行,见到一把小提琴,标价十元。他立刻想到买一把送给苏宁。可是三结义摸遍了全身也凑不够十块钱。郭英俊在柜台前发了半天愣,只好恨恨走开。
六一节,省报发表了一组“小朋友的画”,郑宝华的校工素描、郭英俊的湖畔速写都在上面。各得了十元钱稿费。这是他们第一次收到稿费,心里特别高兴。
郭英俊拿到钱就跑去那家拍卖行。
骑楼下响着粤曲音乐,女人们用背带把孩子背在身后,男人们穿着大裤脚的唐装裤,手上挽着一把黑布伞,满街响着迪迪嗒嗒的木屐声。郭英俊一概视而不见。
谢天谢地!那把十块钱的小提琴还在,郭英俊交了钱,把琴紧紧地抱在怀里,跑几步走几步,又怕走慢了,又怕摔了琴。
郑宝华很倒霉,拿六块钱在路边买了一双皮鞋,心想:真便宜。但是鞋子穿了没几天就掉底了,原来是用纸板做的。他喜欢捉弄人,也会被别人捉弄。但这件事让张建设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他有了奖金,一定给林风老师买一双好看的新皮鞋!
张建设暗暗憋足了劲,一到假日就拉上郑宝华、郭英俊沿着铁路到郊区写生,画大水彩。他自制了一个水彩调色盘,材料是父亲的一个旧的铝烟盒。盒盖打开,烟盒就分成了左右兩个部分。用小铁锤在左边砸出一排方形浅坑,挤入水彩颜料;烟盒右边开一个洞,正好把大拇指伸进去。杨校长看到这个调色盘,很赞赏:你将来成了大画家,这个调色盘可以放到博物馆展览。
冬天,早上有人叫:下雪了!张建设有次野外写生爬山差点摔下山坡。从此患上了恐高症。但这一次,一辈子没有见过雪的张建设一下就想起列维坦的《最近一场雪》,兴奋得要命,连外衣都不穿上就跑到外面,不顾一切地提起画具就冲上楼顶。
说是下雪,其实跟雨差不多,城市一片迷蒙。但张建设一样如痴如醉,埋头速写。当夜就发起高烧,迷迷糊糊地躺了几天。郭英俊给他打了面条,他的手哆哆嗦嗦一下插进了碗里,又给烫起了水泡。
三
美院接到上级通知,组织师生上街宣传三面红旗。附中的三结义戴上大头佛面具,拿把葵扇在前面开路。每天在大街上,看到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报喜的队伍一个接一个,马路像飞舞的彩带,连白鳍豚也在江面上随波翻滚,整个世界热气腾腾。见证一个伟大的时刻,生活真有意义。
没想到郭英俊迷上了交谊舞,一到周末脚就痒,晚上跟苏宁溜出学校去“嘭嚓嚓”。为了掩护,郑宝华和张建设都陪着,到了地方——是个不收费的很简陋的场地,他们就站在一边画速写。每次散场,郭英俊都满头大汗,眉飞色舞。郑宝华说,给你改个名字,叫“嘭嚓嚓”吧!
校园的气氛忽然严肃起来。
路两旁搭建了一长溜芦席大字报栏,大字报贴得密密实实,内容大都是向领导提意见。美院的大字报像漫画展,三结义边看边对号,觉得挺好玩。有一幅画画的是一个胖子背了个写着“意见”二字的大包袱,一看便知是杨校长。郑宝华看了,跑回教室,跳上讲台,喊:大家静静,我做个衰仔的样子给你们看!
说着,扬起左手,让衣袖滑下来,用露出的胳臂从容地擦一下鼻子。
郑宝华对同样是胖子的杨校长的小动作记得很牢。他现在模仿的就是杨校长那次开学讲话时的小动作。他学得特像,教室里嬉笑一片。
张建设站起来,哭丧着脸:老大,你怎么可以这样?杨校长是大画家,是我们老师,怎么是衰仔!
当晚就有人发现,那张画被撕了下来。
怕学校追查是谁撕了大字报,郭英俊一下就想到了张建设,直接跑去找学院管大字报的办公室,说他吃过晚饭忽然想拉屎了,一时找不着纸,就随手在墙上撕了一张,根本没看那上面是什么。办公室的人一看是六年制的细蚊仔,笑道:你个细蚊仔懂什么!回去吧,冇事个啦。
果然并没有追查。不久,又开了动员会。原来前一段发动大家写大字报,是为了知道谁对领导不满。现在这些衰仔暴露了,要对他们进行斗争。
会大都在晚上开。礼堂的灯光很昏暗,作报告的人国际形势、国内形势、第一大点、第一小点……滔滔不绝。坐在前排的六年制学生听一会儿就一个个打起瞌睡来。前些时被人贴了大字报的杨校长坐在主席台上,看六年制学生东倒西歪,他在报告人鼻子下面扳过讲台上的话筒,大声说:六年制的学生回去睡觉,以后也不用参加这类会议。
六年制学生的确根本搞不清这么翻来覆去是干什么。有些同学越不懂越想知道个究竟,常常溜进会场听辩论,回来就绘声绘色地模仿那些人的发言。
海报上的辩论题目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揭开欧阳的真面目!
三结义和六年制其他同学都去听辩论会。轮到欧阳老师发言。他照旧温文尔雅,轻言细语,诚恳承认自己只专心艺术不关心政治,不反对什么组织也不想靠拢什么组织。很多人都被打动,觉得他受了冤枉。台下忽然有人高喊:大家不要上当,欧阳是资产阶级大少爷,在大学是学生剧社的名角,善于表演!
那个人的体型像干虾,头却像几何体的石膏教具,倒三角,眼睛反过来,正三角,从里面射出的光也像三棱刀的光。
六年制的同学糊涂了,不知该相信谁。后来又听了几个辩论会,发现了一个规律,凡是辩论谁是不是衰仔,最后的结果肯定是:谁就是衰仔。
郑宝华很快就搞清楚,原来,欧阳老师父母都在国外,香雪园九号是他们家的私产;那个在辩论会上叫喊的人是国画系的老师,叫侯善仁,跟欧阳老师是大学同学,也是情敌,一直在追林风老师。
听名字就不是好东西,“侯善仁”,听着就是地主。一只干虾,想追林风老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郑宝华很不屑。
他要敢动林风老师一指头,我捏死他!
郭英俊咬牙切齿。
那年夏天热得要命。美院食堂不知为什么买进了那么多鱼虾,一时吃不完,晾晒得到处都是。校园里弥漫着臭鱼烂虾的味道,弄得大家好长时间一见到鱼虾就怕。
冬天,欧阳老师跟美院其他好几位老师一起被宣布去大西北的一个农场劳动改造。之前,他们已经被集中在校外一个什么地方,再没有回过美院。六年制的同学听到消息想去送他,就去找林风老师。
那几天,林风老师请了假,一直没来上课。见到学生,她很平静,说,你们不要去送,我也不去。欧阳老师就是去锻炼几天,很快就会回来的。照样领着大家办新年晚会。晚会的保留节目是《劳动最光荣》:
太阳光金亮亮,
雄鸡唱三唱
……
但欧阳老师一直没有回来。
新学年,美院掀起了勤工俭学高潮:拾废铁、种向日葵、挖莲藕。同时反对“个人主义”,反对“为艺术而艺术”。六年制以为不可以看专业书,都把以前欧阳老师和林风老师推荐的画册和书刊收起来。
不知为什么,有些老师和学生被各种理由劝离了学校。谁也没有想到,林风老师也要走了。她自己联系了一个大西北的公社中学,就在欧阳老师劳动改造的那个农场旁边,那里很缺教师,没想会有林风老师这样大城市的教师去他们那儿,一说就成了。
白天,林风老师和同学们照了一组照片:礼堂前、水池边、教学楼旁,一一定格在胶卷上。晚上,班上开欢送会。大家凑钱买的水果糕点一点没动。谁也不说话,低着头拼命憋着,一开口就会号啕大哭。林风老师只好说,要不,大家就早点休息吧,以后我们可以通信。大家蜂拥着送她,到了教学楼门口,她说:就到这里。
见大家不听,又很坚决地说:这是我对你们的最后一个要求。
大家只好站住,看着她快步走上林荫路。
张建设不甘心,远远地在后面跟着,一个劲抹眼泪:他真没用,画的画一直没有拿过奖金,一直没有攒够钱给林风老师买双皮鞋。
郑宝华和郭英俊赶紧跟上。
女教工宿舍楼对面的树林里,一个人突然走出来,拦住林风老师,比比划划。林风老师停了一下,绕开。那个人退后一步,又拦住。
不好,要出事。
后面的三结义猛跑过去。
请您自重!
声音冰冷。这是三结义最后听见的林风老师的声音。
林风老师径直往前走。那个人只好闪开。
看见林风老师走进宿舍楼,三结义停下来。他们也已经看清,那个阻拦林风老师的人是侯善仁。
这个夜晚,三结义就一直守在女教工宿舍楼前面的树林里。郭英俊说,那个王八蛋再敢来纠缠,不捏死他我不姓郭!
天蒙蒙亮,送离校人员的车就来了,这是美院对这些人的最后一次礼遇。大半夜后,三结义在树林中的草地上睡着了。等张建设听到响动,从梦里惊醒,汽车已经开远。他看见林风老师背对车头坐在车厢最后面的行李上,整个上半身被一块钉好油画布的画框挡着,只露出头部和两只挽住画框的手。
张建设猛追了几步,想喊,喉咙却像是被人死死掐着,发不出声音。
四
六年制学生进校时栽的树都已长大成林,树荫中的一栋栋红砖房格外好看,校园更像公园了。
国家宣布取消粮票,大办食堂,敞开肚皮吃饭。共产主义即将到来。
所有人都激动得不得了,走路直想跳,晚上熄了灯还吵吵闹闹,争论到了共产主义怎样“各取所需”。
郑宝华喜欢看报,他说的最靠谱最细致最具体最有鼻子有眼:
到时候,凡是饭店、点心店、茶水点,早上自动有人把米饭和面食做好,放在保温桶里,路过的人随时可以进来吃,看到吃得差不多了,自动有人从旁边的小仓库里拿出原料来烧好,给后面的人吃。城外地里的菜和猪,都自动有人杀好、切好、摘好,自动就近送来;男男女女的衣服都是涤纶面料,棉布面料不要了;原来的工厂都解散了,留下几个万能机器,你要什么东西,去看看有没有,没有的写个字条贴在门口,就会有人來做;原来住的老房子,敲掉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装饰,继续可以住。新造的房子一定有多余,家庭已经取消了,可以今天住这里,明天住那里。用坏的被子和日用品可以去万能机器那里自己制造或者领取;小孩行路用脚踏车,大人用三轮机动车。老人因为吃了长生药,寿命延长,一百岁开车也没有问题。长距离旅行就靠火车。火车自动化无人化,流水线一样在全国来回走,不要一分钱。
天空瓦蓝瓦蓝,先前的阴云一扫而光。心情也像天空一样无边无际的晴朗明亮,心里的幸福像蜜一样往外流。
报上大幅标题号召畅游大江大河。美院组织了横渡珠江。出于安全考虑,不让六年制学生参加,但郭英俊强烈抗议,坚决下了水,还真的游过去了。
先前安安静静的美院变得轰轰烈烈。一部分人砌小高炉大炼钢铁;一部分人下乡跟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村子里的壮劳力也都去炼钢铁了,只剩下老人、妇女和小孩。美院下乡的师生每天跟着老人、妇女收稻子,学使牛,犁田。
晚上,草棚里的学生一支接一支唱歌:
天上布满星,
月牙亮晶晶。
……
歌声打破了乡村月夜的静谧。
床铺不够,郭英俊跟张建设说,我们睡地上的门板。两个人的腿被跳蚤咬得不见一团好肉,直到被咬麻木了,不用管了;每天天不亮起床,一直干到深夜。干活时敲锣打鼓,郭英俊挑土一肩挑四筐,张建设只能挑两筐,只好用牙齿咬起一筐,跟着跑。腰成天直不起来,就地一躺就睡着了。醒来口渴了,拿起身边的缸子就喝,结果喝的是同学洗笔的水;车水时张建设的小腿被蚂蟥咬得血流不止。郭英俊照当地农民的办法给他拍打出来,用细竹子穿起,插在地上暴晒;两条长裤屁股那儿都磨破了,如果林风老师在,会帮他补上。现在他只能把两条裤子都穿上,将里面的反穿,这就不会露出屁股。
最难克服的是怕鬼。每天天不亮出去,天黑了才回来,张建设总是跟紧郭英俊走在队伍中间。他越是怕,却又越是打听:哪个水塘淹死过人、哪棵大树吊死过人、竹林哪里停过棺材、村里的灵堂在哪里……只要经过那些地方,即使是白天,他也要绕路走。住在一个空空荡荡的老祠堂里,晚上上厕所要穿过一片黑乎乎的竹林,夜风中的竹林叽叽嘎嘎乱响,不知藏着什么。张建设每次尿再急也憋着,郭英俊一睡觉就像死人一样,张建设不好吵醒他,等到有人上厕所,他就一跃而起:我也去!手上抓着马灯,让大家等他拉完了才走。有一次有个家伙抢了马灯就走,他尿没拉完提起裤子就追上去。有人吓他:鬼追火!他不再敢提马灯了。急得老是想哭。郭英俊知道了,猛推了他一掌:你憨居呀!晚上让他跟自己睡一个被窝筒子,他一有动静就跟着起来。
学校要求,下乡期间每人要画几百张速写。每天一到劳动间隙,大家就你追我赶画记忆画、小构图。画画时口里不停念“到生活中去”“到生活中去”。这成了六年制的口头禅。
乡村风景本身就是画,几棵榕树树荫就足足有一亩地。张建设有次在榕树林写生,遇见―个乡村小妹,让他心里一动。他请求给她画像。小妹低着头羞羞答答。张建设缠着不放,好说歹说小妹背过身去,慢慢梳理一下头发,才转过来对他说:你画吧。
张建设画了一张素描头像,晚上给郭英俊看。画上女孩的眉眼几乎跟林风老师一样。背景则像列维坦的处女作《索科尔尼克的秋日》。列维坦画的是一位身穿黑衣的年青女郎,置身于一片萧瑟的树林,踩着一堆堆落叶,走在索科尔尼克的小路上。孤独使她的周围充满了惆怅。画面上树林、牧场、雾霭中的风和俄罗斯的破旧小木房都寂静无声,忧伤而凄凉,就像沉默无言、孤单冷清的沦落人一样。从画面上发出的气息,流露出列维坦本人生活的灰暗、惨淡,牵动人的愁肠。
郭英俊看完好久没有说话。两个人想起远在大西北的欧阳老师和林风老师,不知他们现在怎样了,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郑宝华以村里一个细蚊仔做原型,画了一套连环画,每幅画的都是一个小孩拿着土块在墙上画小人儿:《老豆在炼钢》《老母在食堂》《阿公在敬老院》《我在幼儿园》……新来的班主任侯善仁很兴奋,马上写了报告报喜,请记者写文章,宣传“三同”成果。
双抢,齐腰深的咸水田里的水上漂着一层铁锈似的油,在阳光下反射着彩虹般的颜色。六年制学生的任务是除掉田里的稗子、杂草。草长得高的有两三米,又粗又硬。一块田割到头,回头一看,先前割的草茬上,又长出芽来了!田里全是咸水,蚊子多得不得了。晴天热得像蒸笼,雨天又寒风飕飕。当地人说这里的水有毒,千万不能随便下水洗澡。郭英俊熬到最后一晚,心想第二天回家了,还是洗个澡吧。跳下水塘洗了个痛快。没想到,当晚一双腿就肿了起来。回程的船上没法医治,上了码头直接就送进医院。幸好及时治疗,过了一星期才消了肿。全校一大半人都病了,浑身涂满龙胆紫,病情严重的住了好久医院。
下乡锻炼的最大收获是男女同学都习惯了打赤脚。为了下乡锻炼圆满结束,美院和音院联合举办了文艺晚会。六年制的郭英俊和苏宁表演刚刚轰动全国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尽管有些生涩,不流畅,他们全身心的投入还是赢得了满场喝彩。尤其让老师和同学们感动的是,演奏时,两个人都打着赤脚。
张建设穿着林风老师送他的回力鞋坐在观众席里。他平时还是穿老豆换下来的劳保鞋,觉得应该郑重的场合,就会穿上那双回力鞋。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穿着举止都自觉不自觉地暗暗拿欧阳老师作榜样,一想起以前不洗脚就上床睡觉脸就发烧。他希望有一天能像欧阳老师那样有教养,有风度。对同学们一阵风地把打赤脚当作一种光荣从乡下带回美院,怎么也不能接受。尤其是这样正规的晚会,更尤其是演奏那么优美动听的乐曲,故意打赤脚,对得起纯洁珍贵的艺术、对得起呕心沥血的艺术家吗?
晚会之后,张建设跟郭英俊讨论。大只佬抓着头皮,说,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苏宁上台时就跟我说那样子拉琴会很尴尬,脚下老觉得凉飕飕的。
苏宁当时其实就在低烧。她体质弱,在乡下时就很难受,一直忍着没说。回到学院,正遇上流行性感冒横扫城市,学校病倒了不少人,校医院和宿舍楼走廊都摆满了病床。
苏宁没有逃过这一劫。感冒引起严重肺炎,转入市里的大医院住院,再也没有回到音院。
她是六年制里第一个离开世界的人。
五
六年制四年级,进入高中阶段。
很长一段日子,美院不上课了,主要是开会。六年制则等于放了假。
这一年,容国团得了中国第一个世界冠军。一些同学打算六年制毕业改行去考体育学院,觉得那样更容易为国争光,从早到晚都在健身房打乒乓球,中午就睡在球台上;一些对出国深造不死心的同学,整天躺在满是用纸补洞的蚊帐里学俄语,但口语掌握不好,因为外教回国了,没有交流的对象。与苏联美术学校同学的通信也被叫停了。连保存苏联寄来的明信片也不可以。
三结义中,郑宝华最喜欢看大字报,每天带回来好多新闻;郭英俊是那群乒乓球迷里的一个,他觉得自己打乒乓球一定更有出息;张建设不学俄语就画写生,要不就闷头钻在图书馆翻画册。
老师说话都小心翼翼,生怕哪里出了错,被什么人偷听或举报。校园大片的空地上,长着很多荒草。一些大名鼎鼎的画家低头弯腰在草丛中拔草挖地。他们是在劳动中改造思想。
张建设有一种伤感:人的命运太难掌握了。
不知道老天爷怎么搞的,连着三年,报上都在说自然灾害。
肚子成天饿。一到快下课的时间,老师就早早说:我听见大家的肚皮在咕噜噜响,下课,去食堂排队吧!大家每个月最盼望的就是学校发饼干票买配给的杂粮饼,对那些经常可以在家里带饼干罐之类回校的人羡慕得要命。星期天,郑宝华和张建设常常把郭英俊带到家里去打牙祭。去了几次,郭英俊就怎么也不肯去了,说,我们这是去老伯老母口里夺食。他们面黄寡瘦,脚都肿得老高了,你们就没有看见?
没有了苏宁,郭英俊沉闷了很多,再没有之前的生龙活虎了。好像一下长成了大人。
学校食堂供应的是木薯饼、猪乸菜、烧喉咙的糠油炒的菜。郭英俊一有空就跑到郊外去抓野味,田鼠、龙虱、东风螺、癞蛤蟆,见什么抓什么。
在我们海南,三只老鼠一盘菜!每次回来他都美滋滋的。大家吃得也高兴,把本应去头、去脚、去翅膀的龙虱完整地嚼得嘎嘣响。有次他抓回一条很大的蛇,拿了饭钵去蒸。张建设问:没有油也行?他说:蛇有油,不用放的。结果蒸熟后,腥得要命!过了好多天,钵子洗了无数遍,还是散发出一股腥味。
劳动课就是干农活。六年制种了很多玉米、蕃薯,除了交给食堂,分給个人的把床底下都塞满了。还挖了水池种藕。池中荷花盛开的日子,满院清香。肚子基本可以填饱了。美院为了弥补开支不足,派人到处揽活,组织学生到校外勤工俭学:为园林铲草皮,给马路打树洞,去江边拆木排……有一次扛了一晚上木头,回到学校才记起是大年三十。
侯善仁老师常常写诗鼓舞大家,有一首《拆木排》被当作经典名作登载在省报上:
争先恐后来竞赛,
男女同学拆木排。
肩上担得青山动,
美好生活添光彩。
侯善仁老师一下成了著名诗人。
郭英俊横渡过珠江,但六年制这条江他却没有游过去。
美院批判白专道路。杨副院长被突然免去了附中校长,只保留学院副院长职务,没有具体分工。不过,开大会只要有他讲话的机会,他照样总是强调:既然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走又红又专的道路,专业不能丢。又开专题讲座,讲盖叫天的“粉墨春秋”,为了表演艺术,竟自己把医生接错了的腿骨掰断,让医生重接!他欢迎六年制的同学去家里做客,指着他家墙壁上的一幅白鹰,虽被锁住,但仍然有一种不屈服的傲气,说:不屈服是一种很难达到的格调。
好像是在跟谁争夺时间,杨副院长有一种特别的紧迫感,抓紧一切时间给大家讲画画的全局在胸,局部完成的定点法;讲印象派研究色彩的经验;讲观察生活形象表现;讲“比例感的重要性”;讲结构在诸多造型因素中的核心地位,要大家动脑筋,多钻研,重视体积结构,不去抠那些表面的东西;要大家向国际水平看齐。六年制一直在苏联的契斯卡柯夫体系下学习。他启发大家尝试另外的方法,指导大家欣赏罗丹、柯年科夫、夏达尔、穆希娜和奥古斯丁的雕塑作品,学习法兰西印象派的感性和意大利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的理性……这些都是苏俄、东欧学派所不能替代的。
张建设受益最大的是杨副院长对入门一定要正规的强调。杨副院长要求:临摹是必须的。认识油画本体,必须从视觉原理、构图法则与光色规律开始。临摹就是体验格调、学习技法。
张建设一丝不苟地照杨副院长的指导,再一次从基本功开始。
临摹塞尚。首先确立画面的要点,严格打轮廓,使画面的线、面、体、影连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并从背景的抽象斑驳中看到“具象”的图形。
临摹博纳尔。区别每张画的明度构成和调性特征。油画不是水粉,必须注重法克图拉效应。否则会如乱泥涂不上墙。
临摹斯塔克的素描。感受象征主义大师的强悍有力,严谨结实,以及现代艺术家的形式感。
画阿波罗尼奥斯的残躯和断臂的维纳斯。
画印度雕塑、埃及雕塑、中国唐代大佛像。
这是人类文明史上的造型珍宝。画这些,是技巧的训练,也是崇高的审美陶冶。
杨副院长拿着巫师的魔棒,指点六年制同学进入各种艺术流派发生发展及其艺术特色的重重迷宫,最后让各人自己作出选择。
比较各种派别,开阔眼界,提高了鉴别力和表现力。世上并非只有一种方法,重要的是每个人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去努力。路子走对了,事半功倍,走弯了,事倍功半。在艺术上,个性是最重要的。
那一段是张建设画画的飞跃时期。他画大布鲁特,不慌不忙,有条有理,重视基本体,以慢求快,画得朴厚、大方、稳重,形式新颖,构图别致,对油画的色感特别敏锐。每次站在他的画架前,杨副院长就止不住连声赞叹:有希望!有希望!
又一批被劝离学校的名单中出现了郭英俊的名字。原因跟白专道路无关。他从报纸上看到有个公社放“卫星”,亩产稻谷三万斤,他在班会上说,这是瞎话,他阿婆家就是种水稻的,一年种三季也没有这么多。谁也骗不了他。
侯善仁老师不知道从哪里知道郭英俊阿婆家的成分是地主,用力拍着桌子大声呵斥,说郭英俊站在反动立场看社会主义。
侯善仁老师三棱刀的眼光一盯住谁,谁的背脊就会发凉。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郭英俊迎着侯善仁老师三棱刀眼光,拧着脖子强辩说:从小大人就不许小孩说瞎话,现在怎么大人自己说起瞎话来了!
接下来几天,班上的公告栏贴满了指责郭英俊的“小字报”。一个星期后,郭英俊上课的时候突然被附中教务处的人叫走了。张建设心里七上八下,好不容易熬到下了课,才知道郭英俊已经被学校开除了。
郑宝华吓坏了,私下对张建设说,这个侯善仁不好惹!有一次下课回宿舍的路上,正跟张建设滔滔不绝说话,远远看见侯善仁老师,本来可以不相干的,他却赶上几步走近去,好像不小心,碰落了侯善仁老师的提包。然后赶紧弯腰拾起,两只手端着恭恭敬敬交还。侯善仁老师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歪着脑袋模仿戏台上的念白道:奴才郑宝华得罪了。
侯善仁老师那张总是铁青的扑克脸居然绽开了笑容。
后面的张建设忽然一阵恶心,回头对他说,你不觉得下作吗?
郑宝华说,你跟大只佬都是猪脑子!
六年制高年级体检,郑宝华的色盲暴露了。入学时他老豆找到关系把體检报告改了。按规定,这次必须退学。但侯善仁老师拿出郑宝华下乡锻炼时画的那套连环画,说,郑宝华的造型能力很强,不能画色彩,可以画黑白,可以学木刻。下乡回来后,侯善仁老师把这套连环画拿去发表,印成折叠式的儿童读物,成为了教学成果。
郭英俊走了,张建设有点失魂落魄。军训,有一天夜里急行军,快天亮时跑到了目的地,大家在厕所前排起队,张建设的背包上横绑着一卷席子,卡在门口,他自己和后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他懵懵懂懂地僵在那儿,直到教官把他拉出队伍,帮他把背包拿下来,他才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六
不知不觉,六年制同学长大了,一个个摘下了红领巾,郑宝华和许多同学加入了共青团。大家从少年走向了青年。
接下来就要毕业了,即将参加全国统一文化课大学考试。学校组织师生作品,到北京、上海等地巡回汇报展览。六年制有二十多个同学的作品入选,其中张建设的作品最多。
但张建设却挨了新任附中校长侯善仁老师的批评,说他在中国农村体验生活,画出的乡村却像列维坦,情调不对。说明思想没有变化。他一再警告张建设:你有艺术至上的倾向,这是很危险的。
张建设纠正:不是艺术至上,是艺术至高无上。
你能这样深刻认识,很好。
侯善仁校长肯定地说。
校长没有搞清我的意思。我是说艺术就是最高的。
侯善仁校长愣住了。
六年制的最后一次晚会,所有在美院附中任过职的领导和任课老师都来了。
侯善仁校长讲完话之后,忽然有老师提议,应该请老校长杨副院长讲话。
杨副院长没有推辞,很坦然地走到讲台那儿。他好像有一点瘦了,但精神依旧饱满。
谢谢给我这个发言的机会。我只想说说六年制,中国美术园地中的这块含辛茹苦的试验田。有人说六年制是白专路线,是象牙塔,我看不是这样!六年制的孩子们有理想,有追求,有特点,格调高,不俗气,不概念。这是很难得的!六年制是我们美术事业的希望所在。
我以为,六年制最大的收获应该是给大家奠定了不可改变的人生信念。
一个人最初的二十年是他一生中最珍贵的日子。岁月就像流水,会带走各位的青春,但有些东西是永远带不走的。我愿意相信,今后大家不管是不是从事艺术事业,都会把由艺术体现的真善美当作你们的信仰。无论是谁,也无论你们走到世界的任何地方,历经多少坎坷与苦难,或是得到多高的荣誉与成就,都不会忘记在这段人生中六年制给予最重要影响的岁月;不论是怎样的风风雨雨,也不论是名誉、金钱、地位,都不会有一个人背叛艺术、背叛真诚的友谊。
接下来每位老师都说了话,一个个对自己疼爱的学生千叮咛万嘱咐。他们六年来的辛勤教导,历历在目,同学们哭声一片。
六年制好几个同学被保送直接升入学院。郑宝华是其中之一。侯善仁校长专门跟他们谈了一次话:你们是国家重点培养的对象,肩负着光荣的使命。世界上任何艺术都是有阶级性的。一定要记住你们首先是革命的接班人,你们从事的艺术首先是为革命服务的。决不要受资产阶级教育思想的影响。
侯善仁校长说话的样子不只是严肃,而是很骇人。他没有点任何人的名字,但郑宝华明白他的话针对谁。
张建设以六年制第一名的成绩考进美院。他的毕业作品被杨副院长和美院的几位教授联名推荐,参加全国青年美展,获奖的名次很靠前。这幅作品当初在欧阳老师住的香雪园九号就画出了草图。
明亮的上半部,四月的苦楝花,一簇簇粉紫的花瓣,从阳台上方奔流而下。下半部的暗影中,交谈中的一男一女影影绰绰,相对坐在两边藤椅,上身前倾在小圆桌上。几缕阳光穿过苦楝花的缝隙,在他们头部落下些许亮点。
画题:《苦恋》。
拿到那幅画的奖金,张建设先去给林风老师买了一双皮鞋,剩下的钱,他决定做旅费,邀上郑宝华和郭英俊,三结义一块去大西北看望林风老师。
林风老师走后,张建设隔些日子就会给她去信,她只回过一次信,说自己一切都好,不要挂念她,你们安心学习,不断成长进步,就是对她最好的安慰。之后,张建设的信就一直像是石沉大海。
林风老师虽然表面上平静,心里是很苦的,没有心情老是给他这样的细蚊仔写信,张建设是懂的,他只是不时把一些觉得可以让她开心的事告诉她,并不指望她回信。
郭英俊接到张建设的信,马上就从海南跑来了。他被美院附中开除,回到海南老家跟老豆出海打鱼。
张建设没想到郑宝华瞪着眼睛一口就回绝了他:你知毋知欧阳是什么人?美蒋特务!林风老师是给他陪葬!
我只知道他是欧阳老师。
你们是去找死!
郑宝华在后面喊。
张建设懒得回头。
两个人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又坐了差不多一整天长途汽车,到达目的地已经入夜。
大西北的一个乡镇中学:齐肩高的一圈土墙,一个大木架子门,一大片空阔的黄土地,一长溜土坯平房,火炕上一张发裂的小木桌上,一盏灯罩擦得晶亮的煤油灯,在浓稠的黑夜里闪光。
炕上的土墙挂着画框,是欧阳老师钉的那个。淡褐色的亚麻布上依旧是一片空白。林风老师离开美院的那个早晨,在摇摇晃晃的车厢上紧紧地把它抱在胸前。现在,空白的右下角多了一个签名:林风。
有了这个签名,这个空白就成为了一个作品,画的是:灵魂。
三年前张建设问过:林风老师能告诉我为什么一直不动笔吗?
世界上有些美是无法表现的。
林风老师自言自语。
张建设当时懵懵懂懂。后来有一天,他忽然明白了:对于一个无限深邃的内心世界,不管怎样的表现,都注定是浮浅的。空白才能给予想象最大的空间。
这次动身前张建设脑子里闪过把自己获奖的毕业作品带给林风老师的念头,立刻就放弃了。
陪同他们走進这间屋子的是这个乡镇中学的校长。他不到退休年纪,已经满脸皱纹,白发苍苍:可惜了,这么好一个老师,这么好一个女子。
林风老师来了不久,这里人就都知道了她大老远来这里住下的原因。大家都同情这个少言寡语、一身素净的南方大城市来的女子。
每个规定的探视日,林风老师都去附近的劳改农场。一直没有得到跟欧阳老师见面的准许。她只能给他写信,每天一封,直接放进农场大门口的一个编号的信箱。也从来没有得到他的回信。半年后有一天,她在上课时突然大口吐血。学校赶紧找车送到省城的大医院,检查结果是绝症,晚期。她请求拉回学校,交代死后埋在看得到农场的沙梁上。
沙漠是流动的。两年多的时间,那个埋葬林风老师的沙堆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张建设和郭英俊爬上沙梁,烧了那双新皮鞋,面对一重又一重无边无际的沙梁子,放声大哭:林风老师——
七
很多年后,美院六年制历尽沧桑幸存下来的同学聚集一起,带来了当年的日记、相互的信函,共同把往事点点滴滴从记忆深处挖出,议定留一个回忆录,给追忆六年制的历史,给师友和子孙,也给世人留下一份精神见证。
以下是那个回忆录关于六年制毕业后的记载的部分文字:
……
1966年冬,张建设护送逃出劳改农场的欧阳老师至海南郭英俊处。郭英俊随即漏夜用渔船助欧阳老师越境。
张建设被捕入狱,获刑廿年。
郭英俊至今下落不明。
这段文字原文的部分内容由于张建设的坚决反对被删除:
……
在海南串联的郑宝华顺道看望郭英俊并小住,目睹了欧阳老师和郭英俊的外逃。旋向当地有关部门举报。遂至张建设被捕。
……
张建设父亲听到儿子被捕的消息忽然眩晕,从脚手架栽下。丈夫死了,没有城市户口的妻子不能再在工地做小工。失去生活来源的老母千里迢迢探监,见了儿子一面,回老家的路上投水自盡。
张建设反对的理由是:一、跟自己和郭英俊一样,郑宝华不过是做了他认为该做的事;二、自己的双亲之死与六年制无关。
……
1980年,著名旅欧画家、原美院欧阳老师回国举办巡回国际画展并应邀在美院做为期半年的访问学者。其间,问到学生张建设和郭英俊的现状。刑期未满的张建设获得宽大,提前释放,返城。
……
美院在欧阳老师祖业香雪园九号举行了《欧阳故居》挂牌仪式。
仪式由美院领导郑宝华主持。省文宣负责人侯善仁出席并讲话。整个过程隆重热烈。坐轮椅来的美院前杨副院长杨老面部僵硬,头和嘴都歪斜着,不停摆动,发出吚吚呜呜的唏嘘声,众皆肃然,场面极为感人。
根据欧阳老师的意愿,故居只挂了三幅画作:
一、欧阳老师本人的早期油画作品《林风》,六年制同学曾经那么神往的林风老师的人体。去劳改农场前欧阳老师所有的私人物品都被没收,这幅画作缝在棉衣里幸存。过了这么多年,林风老师月亮女神般的美穿透业已晦暗的油彩依然光艳夺目。
二、张建设从大西北带回来的林风老师的遗作——淡褐色亚麻布上的那一片空白。
三、张建设六年制毕业作《苦恋》。
上述两件作品一直藏于张建设家。
临回国前,欧阳老师一再劝张建设移民去他在欧洲的工作室,张建设谢绝了。他的耳朵在被捕后的审讯中失聪,一只眼睛完全失明,不能给欧阳老师带去负担。他在父母留下的空屋,开了建国街第一家私人画廊。
欧阳老师题写了《建设画廊》的牌匾。开张的那天,卧病在床的杨副院长听到消息,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半天没有说话。
《建设画廊》起先代销美院师生的临作和画作,后来社会上的画家不断加入,建国街的那个区域很快成为小资们最喜欢光顾的画廊街,同酒吧、茶座、小书店、烘焙房一起成为建国街的时尚标志。
张建设依旧画画,但不卖。他画的多是建国街上的人物:上门送菜的胡荣;咖啡馆街角雨夜吹黑管的大男孩;瘸子老独;街边理发的阿豪;闭着小眼睛仰在快要散架的竹躺椅上的大利哥;永远欢笑着的中学生夏侯阳光;舞蹈中的晓东老师;蜷缩在灰色棉袄里的危天亮;一身白衫裤用杖笔在地上写字的抗战老兵任公;根据作家雪国的描绘画的站街女晓菊……唯一一幅风景画,差不多占了画室的一整面墙。
深蓝色的大海寂静如止水。没有风,没有浪,海面丝绸般光滑。燃烧的亚热带阳光柔美地舒展开来,在令人不寒而栗的寂静海水的衬托下,轻轻地跃动着拂过整幅画面。画面深处,一片冰冷的白帆像纪念碑一样立在黄金分割线。船底花环一样簇拥的浪花的活跃和白帆的严峻产生了强烈的对比,使庄重神圣的画面充满动感和活力,流露出艺术家无可名状的情感变化,让人发生深深的共鸣。
这幅画标题《海》。
每次站在这幅画前,雪国就会冲动,想要高声朗诵普希金的《致大海》:
再见吧,自由奔放的大海!
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
翻滚着蔚蓝色的波浪,
和闪耀着娇美的容光。
好像是朋友忧郁的怨诉,
好像是他在临别时的呼唤,
我最后一次在倾听
你悲哀的喧响,你召唤的喧响。
你是我心灵的愿望之所在呀!
……
建国街社区书记李芳华曾经想请张建设在社区文化站办个展,事先不打招呼去他画室审查了一遍,悄悄出来了,办画展的想法自然放弃。建设街著名诗人三不抖已经打好腹稿的贺诗也只好烂在肚子里。
不画画的时候,张建设就跟雪国喝功夫茶。隔三差五,雪国就几乎整天都泡在这里。他们是忘年交,都把对方看成建国街上唯一的知己。张建设喜欢静默。雪国来的时候,他就会带上助听器。
我死了,我所有的画由你全权处理,找个愿意接受的合适的地方捐出去。
有一次,张建设说。
雪国回答:放心。
责任编辑:朱亚南
作者简介:
陈世旭,当代作家,上世纪八十年代写作至今。著有长、中、短篇小说及散文随笔多种。现居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