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济南,不是因为旅行,也没有特别要办的事。目的就只有一个,见菜菜。
菜菜当然不是一盘菜了。菜菜是一个人,姓蔡,一个长相不讨厌的女孩。当然,在相约去济南看她时,还是找了一个借口,去看老舍旧居。因为我要写一本类似于“旧时人物”的书,其中有一篇是关于老舍的。老舍可写的地方太多了,限于字数,我只能截取他生活和创作的某个片段。哪一个片段呢?理所当然的,便选择了他在济南齐鲁大学教书和生活的那段时光。我在微信上把计划告诉菜菜时,菜菜一点也没有隐瞒自己的兴奋。她问我啥时到,我说周末。她说那就是明天啊。我说是啊。她说票买了吗?我说没有,不会网上买票,明天起个大早,到北京南站买到高铁票时,再告诉你车次。她问,要不要我帮你买?我说好啊。她说稍等会儿,我看看票。片刻之后,她就给我发了三张截图,都是北京南站至济南西站的高铁时刻表,七点以前的我就不考虑了,我选了一趟G11,八点整的,途中时间只用一小时三十分钟,到达济南西才九点半,时间恰到好处。她回复说好,下单啦。我在收到她的购票信息后,通过微信把钱转给了她。她说,急什么。还配了一个调皮伸舌头的笑脸。
第二天早上我刚上车,就微信告诉了她,又说,方便把我们见面的地点告诉我吗,我打车去,中午请你吃饭,饭后去看老舍旧居。她毫不犹豫地回复说,我去接你。她要接我,是我没有想到的。因为我知道,从济南西站到繁华市区,还有二十多公里的路程呢。
其实,昨天晚上她热情地要给我买票,也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最初以为,作为异性朋友,而且又比她年长十岁的油腻未婚中年男,她会从内心里排斥我的,之所以还接待,无非是面子上过不去,或她真相信我只是因为要看老舍故居,才要去济南的。她并不知道我内心的小九九——通过断断续续几次零星的接触,我已经有点喜欢她了。从她热情买票和去济南西站接我这两件事情上,看出来她对我的到访不仅是表面热情,是真心充满了期待,至少不讨厌。我能想象出来,我们聊微信时她的样子,一准还是笑微微的,细长而白皙的手指在手机上快速地操作着。在我的印象中,她算不上美人,但耐看,皮肤是小麦色的,嘴略大,牙齿不太白也不太整齐,笑时,右腮上有个深深的酒窝,而左边的酒窝却变了形,成了饺子状,而且是瘪皮的饺子。当然也是生动的,欢乐的。对了,她是一副欢乐的脸型,清澈而灵动的眼睛也很配合她的酒窝,什么时候都是充满了笑意。在高铁上的这一个多小时里,她生动的笑脸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里。我开始回忆我们认识的过程。那应该是在两三年前吧(准确时间忘记了),我老板和她老板共同招待我们共同的客户,我和她作为很次要的陪客,坐在她老板的客人和我老板的客人身边。我们都没有别人放得开。她尤其的拘谨,担负的基本上是给其他人倒茶的角色。酒喝到较劲的时候,她老板怂恿我打一梭。按说我这点酒量是不敢出头的。但我老板已经喝了不少,有点撑不住,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正要豁出去准备肉搏的时候,她说话了,她说,可以拉个网嘛,陈老师不是海边来的嘛,撒网应该是你的特长啊。真要感谢她啊。我借坡上驴地说,正是这个意思,来,敬远到而来的珍贵的客人,我干了,你们随意。因为前边有了她的铺垫,这一网拉得很自然,也很顺利,而且并不是我干了客人随意,大家是都干了,都给面子。她的老板有点不满意,但也不好说什么。她看气氛又冷下来时,对她老板说,汤总,我也像陈老师学习,拉一网啊?她的老板——也就是汤总——我这时才知道她的老板姓汤——以前我老以为姓唐,连声说,要的要的。于是我看到,她很得体地站起来,端起酒杯,小抿了一口。她没有像我一样干杯,而是小抿一口,自然引起对方的不满了,大家起哄说不行,要干。她照常是说了句通干了就醉了,醉了也要干的豪言壮语,干了一小杯。这次招待皆大欢喜,我们阵营里没有醉的,对方阵营里也没有损兵折将。送走客人之后,我想感谢她的圆场。可她已经打了一辆车走了,可能真喝高了。
我到了济南西站,还没出大厅,就收到她的微信了,是语音:陈老师你到了吧?我骑自行車去办公室拿车时堵了,要晚点到。你就在东进站口等我。外面太冷,你先在里面待会儿,我快到时再打你电话。我给她回了个好,又回了个不急。然后把她的语音又听一遍。她声音很好听,略微沙哑,却有动人的磁音,特别是声线,会在一个平行的拖音中发生变化。我曾被她的声音感染过。那是半年之前的草原之行,她在草原上奔跑欢笑,我还给她拍了照片。她看我拿着手机对着她时,立即不跑了,停了下来,说,你别拍我呀,拍大草原啊,哈哈哈你要拍就拍吧,别把我拍难看啦!由于看到草原的激动和奔跑时的喘息,她的声音比平时略高了些,恰恰达到她音质的最美处,就像一支美妙的乐曲,直抵内心,感人至深。正如我所愿的,她接着说,好好拍呀,多拍几张,选好看的发我呦。然后她又跑开了。我们同行中还有两位女的,她们就跑到一起拍照去了。我也不远不近地拍她们。就是在这次旅行中,我们加了微信。当时是两辆商务车,拉了她公司和我们公司的七八个客户,连同她的老板和我的老板,共十来个人,目的地是赤峰市克什克腾旗国家地质公园。还没到地质公园,我们在半道上就玩疯了。晚上住温泉酒店。晚宴是她老板安排的,却叫我去点菜。当然是她的主意了。在车上时我已经把照片发给了她。我选了几张我认为是好看的,有她单独的,也有她和另两个女人同框的。她只回了一个调皮的笑脸。点菜时,我们认真地商量着菜,其实也不是商量,只要我说了一个菜,她连菜谱上的照片看都不看,就说好。中间还说,陈老师我顶佩服你。我哦一声,不知道她佩服我什么,是我拍的照片吗?她说,你上次点菜的水平真高,真的,那家饭店我们也请过客,菜一点也不好。可那次你点的菜,简直像是换了家饭店。所以我才知道,点菜也是门学问,会点菜的能把一般的饭店点成高档饭店,不会点菜的能把高档饭店点成一般的饭店。我知道她指的是我拉一网的那次。她这样鼓励我,我就很有信心地点了一桌菜。喝酒时,主客果然都满意。也是在这次酒宴上,我们都暴露了身份。先是她的老板,不知怎么说到我的前女友。这倒是我乐意听他说的。说我前女友,说明我现在还单着。我乐意让菜菜知道我单身。可有人起哄说,说说是哪一个前女友啊。汤老板说,我也忘了,陈老师的前女友,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这一句我就觉得不一定是好话了。汤的意思,无非说我滥情嘛。那么她呢?菜菜呢?有前男友吗?汤老板不会拿他的助手说事开玩笑的,我的老板也不会说。但她的另一个秘密还是暴露了,这便是年龄。席间一个客人说他现在到哪里都是老大了。我不服气,看他像个七五后。汤老板果然当场揭露了他,说你不过是七五后,我和老陈可是七零后,七零后都没敢说老。汤老板可能把自己人给忽略了,又说,这桌上都是七十年代的。我立即纠正他,说错了吧?要罚酒的哦。汤老板反应也够快,抱歉地对他对面的菜菜说,不算你。我连估带猜地说,人家是八五后。她很不好意思地自嘲说,八五也不后了。那我就知道了。我说,属牛?她频频点头。我讨好道,这就对了,到了草原,就到你老家了。她开心地继续点头。因为这次草原之行就是放松,所以席间的气氛也很好,我还调侃了汤老板,我说,汤老板,你这个班子最好,有汤有菜的,就差一碗饭了。再物色个姓樊(饭)的助手,就全了,有汤有菜有饭,配合一定好,生意一定红红火火。没想到我是惹火烧身,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个“凡”字,被菜菜立即抓了个现形,说,哈,那就差你啦!不知为什么,我发现她脸红了下,立即低头,假装吃东西了。好在我的老板立即打岔说,自家人别挖墙脚啊。
我的手机又响了声,一看,是菜菜的微信语音:陈老师我马上到,你出来吧。
上了菜菜的车,心情格外的好。一来是济南少有的晴天白日,二来她黑色羽绒服里穿了件红色毛衣,挺喜庆的。而且,她车里没有烟味,有一股淡淡的清甜的微香。她看我手里拿着一个杯子,便把车挡边放杯子的位置腾出来,说,放这里。
出了济南西站,车子行驶在济新大道上。她不断地变道,超车,熟练地把握着方向,问我,我们先去哪里?我看了眼时间,还不到十点。我说可以先去老舍旧居。她说好呀,我查过了,南新街老舍旧居离我们公司不远。那地方是老城区,不好停车,要不,把车停我们公司,步行去怎么样?好像只有一点几公里。这个计划当然很好了,我没有不赞成的理由,说,步行好啊,可以看看老济南的街景。她说,济南呀,就是一个大集镇,建筑啊,街道啊,就两个字,土气,真没什么好看的。我说,哈,我喜欢济南啊。她说济南有什么好喜欢的。我想说,济南有你呀。但我没说,觉得这话还不到要说的时候。便扯道,济南啊,有大明湖啊,有趵突泉啊。她说也只有这些了。不过呢,还好。我说就是嘛,别不满足。她说我并没有不满足啊,我只是觉得我们济南还可以更好……路左边就是我们公司了,就是这幢楼,从前边红绿灯拐过来就到了。
车子在院子里停好。她拿了我的杯子,说,上去加点水吧?正好认认公司的门。我说好啊。拿了包下了车,跟她横穿了院子,走进一个很隐秘的小门,又穿过一条长长的过道,掀起厚重的门帘来到一个大厅。在穿过这条幽暗的过道时,她放慢脚步跟我说话,我们的胳膊就若即若离地相碰到一起了。她说,走这儿近,外面大街要绕一大圈。在说话和向前行进的过程中,我们又碰了好几下。虽然我们都穿着羽绒服,那种碰撞,还是能够切近地感觉到,让我产生了异样感。我觉得她是故意的。这是个好预兆啊。我特别希望这样的异样感能持续下去,我就趁机能拥抱她了。可是这条很长的过道还是短了些,又掀开一道门帘,就是一个大厅了。呶,这是正门。她说,呀,双休日电梯没开,我们走上去吧,三楼。走走也好。她带头走在前边。
她公司的办公室不小,里外各两大间,有十来张办公桌。因为今天是周六,没有人来上班。我们进门时,还略有些灰尘味。我在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看着她去墙角那儿开了饮水机的开关。她走回来时,笑着抱歉道,没有好茶叶哦。我说,我有。我把放在沙发另一头的双肩包拎过来,拿出了一盒在高铁上刚开封的云雾茶。她说,好茶吧?我说还行。她对着我的茶杯说,要换一杯?我说不用了,高铁上泡的,还能喝。她便把我的包移一移,在我身边坐下了。虽然是三人沙发,让我的包占了靠近扶手的位置,我们便离得很近了,她身上的甜爽味取代了灰尘味。她从茶几的下层拿出一包一次性纸杯,又恍然地说,纸杯泡茶不好吧,我有杯子哦,还是新的呢。她又离开沙发,去拿了一个带盖的玻璃杯子,打水把杯子洗了洗,正好水也开了。她过来给我的杯子续水,又拿起云雾茶。我说不能先放茶,你先倒一点点水,晾一会儿,再放茶。她说,是吗?我说云雾茶是绿茶,嫩,开水会把它泡熟了,减少香味。她呀一声,说我也学了一招。我们喝了会儿茶。她夸我的茶好。我夸济南的水好,可惜这是桶装水,要是喝一杯趵突泉泉水泡的茶,那才是好水配好茶啊。她说好办,我们看过老舍旧居,直接去趵突泉,喝一个下午都可以。她的话,像是知道我喜欢泡茶馆一样。我们边聊边饮着云雾茶,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了其他话,在说到她济南的公司时,她纠正我说,不是我的公司,还是汤总的,我只占百分之十五的股份。我说那也投不少钱吧?她说没有呀,老板送的,没投一分钱本金,年底参与分红。汤总真是精明,我想,这样就把人心给拢住了,就能死心塌地为他工作了。接下来,聊天的范围进一步扩大,比如我问她去年分了多少红。她说十来万吧,不过我还没拿到现款。汤总说我现在不用钱,等需要时给我。随时需要随时给。这又是汤总精明的地方。但是,我为她多了分担忧。这种承诺往往是不靠谱的。我说你可以在济南买房啊(这句话很关键,起到一石三鸟的作用)。她说我也想啊,可济南的房子也限购了,而且没有好位置。济南人都说,住东不住西,住南不住北。可我就喜欢西边,靠高铁站附近的,去北京也方便。我现在租的房子也靠西哦,有啥呀。我附和她说,就是,住哪里哪里就好,看和谁住了。我要是想定居济南,就在高铁附近买一套,出行多方便啊。她很赞同我的话,同时问,你会在济南买房?可能是这句话太露骨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冒失,赶快看了眼手机,惊讶道,呀,都十一点啦,我们先去吃饭,还是先看老舍。我说随便,济南都有啥好吃的呀。她说济南啥都不好吃。又笑着说有你在,点啥都好吃。要不这样吧,我们步行去老舍舊居,路上遇到什么吃什么。要是不想吃,看完故居我请你去吃鲁南小镇,我家乡的口味,不过得回来开车去——在我住的附近。我非常赞成她的安排,特别是末一句,让我多了些想象。她说那就走吧,包不用带了,杯子也不带。
老舍旧居确实不太远。她拿着手机导航。我们走一阵大路,便拐进一条小巷,又走了一会儿,便拐上南新街了。在路上行走时,也发现了几家饭店的招牌,确实看不出有什么特色,她提议要请我进饭店吃点,都被我拒绝了。我惦记着鲁南小镇。听店名也许一般,但她说是她家乡的口味,我倒是愿意尝一尝的,至少她会满意的。只要她满意,这顿饭就不算亏。如果也对我胃口,那就赚大发了。关键是,鲁南小镇离她住的地方很近,吃完饭可以去她的住处看看,如果……能住在她家当然就完美了。这次济南之行,最大的心愿,或者目的,不就是这样的嘛。即便不能一步到位(她也有着女孩特有的矜持),只要她同意我住在她家,那也说明她在某个方面已经接纳我了。所以,当我在路上看到一家叫城南旧事的馆子时,我根本假装没看见。这个城南旧事,也可能适合我们两人此时的心情。但比起鲁南小镇,还是差了点。我这样想,并不是轻佻,或不正经——老实说,我是爱上她了。自从和最后一个女朋友分手以来,还没有一个女人让我如此认真过,如此用尽心机。是的,对菜菜,我是真的动心了。以前零零散散的几次见面,都是在别人安排的场合,我们无法近距离分享对方。但正是这样旁观者的观察,才让我们彼此有好奇吧?我心里就被投进了一块石头,荡漾着的涟漪不小心荡到了脸上,被她发现了,她说,想什么呢,乐的。我想说和你在一起能不乐?可说出来的却是,感觉快到了……老舍旧居。
果然就到了。
老舍旧居的门是朝西开的,灰色的门楼和砖墙,有一点旧时感觉,挺好。我给她拍了张在门厅里的照片。她也给我拍了张。我想来张合影。可没有一个参观的游客。我又对着墙上的碑刻拍几张。旧居的院子不大,正房三间,还有东厢房和西厢房,分别是一展厅二展厅三展厅。我们依次序,看了一遍墙上的图片。内容不算多,大约只用了半小时吧。然后我们在院子里,对照图板上说明,看了那口古井,还有老舍和新婚夫人一起养荷花的大缸。菜菜喜悦地说,唉,陈老师,其实当初他们住在这里蛮好的。我说当然,大学教授,著名小说家,新婚夫人——收入高,美人相伴,幸福生活啊。说罢,我还看她一眼。她突然噗哧笑了。没等我問她笑什么,她就自我坦白道,你发现没有,当初他们结婚的时候,就算用今天的标准来看,也算是大龄青年了。我觉得也是。她这样说,是不是把她和我都扯到一起啦?
出了旧居,我们在门口巷子里又流连一会儿,有点恋恋不舍的意思,才沿着巷子向北走去。右边的人行道太窄了,两个人根本无法并排走。可她偏要和我并排走。我们的胳膊就不停地打架。我乐于这样。她也乐于,因为我们要说话。试想一下,如果一前一后,如何说话?我对着前边的空气说,她对着我的后背说。或她对着前边的空气说,我对着她的马尾巴说。也或许呢,是为了让我们的胳膊互相打架,她才有话要说吧。她说,近吧?巷口对面就是趵突泉公园了。我说真好,这么方便。她说找个地方吃饭吧,你一定饿了。我说公园里有面馆吗?她说好像没有。又肯定地说,没有。我说买块煎饼吃吧,我喜欢吃济南的煎饼。她说那还不便宜的,鲁南小镇,晚上请你吃个够。我说超市里没有吗?这些小超市?她说超市里的都是机器煎饼,不好吃。我说先吃不好吃的,晚上再吃好吃的,有前边不好吃的一对比,好吃的就更好吃了。她噗噗笑着,说对对对,终于赶上一步,抱住我的胳膊了,她的笑还在继续,我的胳膊在她笑声的带动下,也在颤抖。说话便突然停止了。这样走了一会儿,前边正好有家便利店。她说那好吧,中午就请你吃块煎饼,以后可别说我小气啊。我说我还怕你骂我不请你吃大餐呢。说笑着,进了便利店,三块钱买了一包煎饼。
过了马路,就是趵突泉公园了。
我一共花八十块钱买了两张门票。四十块钱一张不算贵,高铁上的一盒饭还五十了,菜菜还让我省了中午的午餐钱呢。我并不是要这样算细账。我的意思说,能和喜欢的女孩一起逛闻名遐迩的趵突泉公园,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而她又不是一般的女孩,下次再见时,我们各自在对方面前的身份就变了。我不再是一个油腻中年男,她也不是大龄剩女了。我们进了园门往右拐,先去了一个园中园,看了画展。对画我们都不太懂。和不多的游客一样,我们对园中的腊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特别是菜菜,她说来济南三四年了,虽然北京济南来回跑,济南不能说不熟,却一直不知道趵突泉有这么多腊梅。关于腊梅这种神奇的植物,她懂得比我还少,一边拿着手机拍照,一边说,大冬天的,怎么会开花呢。我说腊梅腊梅,就是在腊月里开的呀。她查了下手机,噫一声,说,今天是十二月初三,还有二十多天就要过年了。真不高兴过年,一到家他们就问来问去的。我也有同感。但也许今年不会不高兴了。我想。我们又看了李清照纪念馆,从园子的西边绕过来,找到了趵突泉。我们选了一个最佳位置,趴在栏杆上看泉。那三股泉水不知疲倦地往上涌。我想起张宗昌的一首诗,趵突泉,泉突趵,三个眼子一样粗,咕嘟咕嘟往上冒,咕嘟咕嘟咕嘟嘟。我的声音很小,就在她的耳边,只有她一人能听到。她痴痴地笑,说倒底是文人,张口就来。我说不是我写的,是张宗昌,当过山东省主席的。她说哈,这样啊,等会儿百度他一下。看,那条鱼。她指着一条身上带着大白花的肥鱼。我也看到,那条鱼正垂直在水底的石壁上。她说,真神奇,还能保持这样的姿态。我说它在吃东西呢。她说可能吧。水很透,很清,不管多深都能见底。我们又互相猜猜水有多深,我猜一米五,她猜两米。由于没有裁判,也就没有结果。
终于走进趵突泉边上的茶社了。偌大的茶社里空荡荡的,只在东南角有三个人。我们在东北角的位置坐下来。服务员送上来一张茶单。我觉得,喝茶不仅要品茶,还要看。我喜欢绿色的茶叶在清透的水里慢慢舒展的样子,特爽。茶单上的龙井、碧螺春都很贵,一百多一杯,只有日照青便宜,分两种,五十块钱一杯和三十块钱一杯的。我对菜菜说,我们喝绿茶,日照青可以吗?我把茶单放在她面前,她并没有看就说可以啊。我对服务员说,两杯日照青吧,这种的。我把手指点在五十的位置上。服务员说可以,却站着没走。我才知道要先交钱。我赶快拿出一百块钱给服务员,对方说正好。菜菜这才说,呀,这么贵。我说不贵,这么好的水,这么好的茶。菜菜的表情还是嫌贵了。我表示无所谓地笑笑,心想,好水我是确定的,说茶好,我还有点疑惑,因为日照青毕竟不常喝,而且北方绿茶的火气都大。待两只高高的玻璃杯从茶托里移到茶桌上时,色泽果然不错,透,让人怀疑这是不是水,叶子是鲜艳的绿,亲切,晃眼。菜菜惊讶地啊一声,拿着手机对着她的杯子拍照。我想起放在她办公室里的那盒云雾茶,配上这个水,品质又会上一个台阶的。菜菜拍了照片,说,我都一两年没在朋友圈发东西了,今天要发一回。我说我也不喜欢在朋友圈乱发。她说我不乱发,我只发一杯茶,一枝腊梅花,谁都不知道是在哪里,对了,我发三张,我看你在老舍旧居里拍了墙上的碑刻,我也拍了,没有一张好的。你发几张给我选选。我便把照片发了她,还给了她的建议,选那幅刻有“骄傲自满是我们的一座可怕的陷阱;而且,这个陷阱是我们自己亲手挖掘的”。这是老舍的名言。她说好,又乐了,哈哈,这格言像是在提醒我们啊。陈老师,我选照片,你想词。我随口就来,暖冬、阳光、清茶。她操作了几下,说,好了,你不要点赞啊。我说好。我知道她的意思,我们会有共同的好友,我一点赞,容易被人怀疑我们在一起了。在她看来,显然现在还不是公开我们私聚的时候。这倒是让我欣慰,至少她把我们的这次秘密约会当回事了。我看了她刚发朋友圈的三幅图,一枝背景是蓝天的腊梅,一朵朵黄色的花骨朵儿大小错落,很有诗意,那最大的一朵,叶瓣已经裂开了,跃跃欲试的样子;一幅是刻有老舍名言的碑刻,画面和刻痕里镶满了阳光;一杯养眼的绿茶,仿佛能闻到飘逸的馨香。我夸了句好,端杯小饮了一口,品品,说,不错。她也开始饮茶了。但她望望我的茶,又看看她的茶,奇怪地说,你的茶色怎么有点暗有点深啊?瞧我这杯。我也仔细看了看,确实,她的那杯更浅清些。她又嘻嘻笑道,我是浅的,透明的,你呀,老谋深算。我说,我老谋深算都被你看透了,说明你更……她不等我说完,直摆手,好了好了,说不过你嘻嘻。聊天是随意的,轻松的,主要说她公司的一些事,说选题,说策划,说渠道,说回款,说济南的人力成本比北京低了一半(这可能就是汤总把同类形的公司开在济南的原因吧),说有很多合作伙伴不理想。总之是各种不顺,我附和着,表示认同她的观点。她一边说话一边看微信,说几分钟就这么多点赞了,说有人问我在哪里呢,嘻嘻,我不说,憋死他们。我不停地给我们的杯子续水。屋里的温度很高,我们都脱了羽绒服。有一度,我们突然都没有了话。又一度,我们争着同时要说什么,最后她说你说。我说你说。我们又一起偷乐。我们坐了很久了,感觉看老舍旧居和逛趵突泉公园的时间加在一起,都没有我们喝茶的时间长。茶都喝淡了,这时我才想起来,刚开口,她也开口了,我们几乎同时说,煎饼呢。哈哈哈,我们都笑了,声音响了些,感觉不好,四下望望,茶社里零散的喝茶人并没有注意到我们。她伸下舌头,声音小到不能再小地说,吃煎饼啊。我说好,当茶点吃。她从一个椅子上拿出那个塑料袋,取出一包煎饼,揭了一块给我。我用手撕着吃,哈,真香,越嚼越香。我夸煎饼好吃。她又说,晚上让你尝尝正宗的鲁南手工煎饼,那才叫香呢。我相信她的话。
我们吃了会儿煎饼,讨论着煎饼卷甜葱好吃,还是卷老干妈好吃,还是卷虾皮好吃。服务员悄悄过来,善意地提醒我们说,五点半就下班了。我和菜菜同时看看手机,五点十分了。时间好快啊。菜菜把手机放回桌子上,说我去去洗手间啊,手机放这儿。我说没事。在菜菜去洗手间的时候,她的手机发出震动声,可能是消息、微信什么的。她回来时,一边用面巾纸擦着手上的水,一边说,你也去下洗手间吧,我们准备出发。我起身时,提醒她道,你手机震动了,看下。
回她公司的路程感觉比来时长了些。一来可能天色已晚,气温下降多,有点凉意了。二来可能是她的情绪略略地有了点变化。这种变化,不是恋爱中的人是体会不到的。比如她的神情会有间隙性的停顿。比如她看手机的频率比先前多多了,其实手机上什么信息都没有。比如她的笑声和快乐的样子打了折扣了。比如为了照顾我的情绪而强装出来的笑和愉悦。她的变化让我担忧。我从我自己的身上没有找出原因,又从她的角度审视了今天的见面,觉得没有问题。那么——我不太敢想,是因为她的手机收到了什么信息?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途中,她的手机似乎又震动了,她看了眼,没理会。如果是电话,她该接听啊,如果是短信或微信,也应该回一下吧。济南的街灯和别处的街灯并没什么两样,亮度似乎不够,灰塌塌的。我们走在这样的灯影里,心事和灯影一样模糊。
到她公司时,已经六点了。
她似乎并不急于带我去吃鲁南小镇。也没有像刚来时和我同坐一张沙发了,而是拖过来一张椅子,坐在我对面,端庄而又淑女。她甚至把我们的杯子又重新沏了茶。要是把这杯茶再喝淡了,怕是要一个多小时吧?鲁南小镇还吃吗?鲁南小镇吃不成,她家我更是去不成啦。这样的结果和我的计划相去甚远。我只好试探着说,菜……把茶带上,我请你吃饭去。她勉强笑一下,声音很轻地说,陈老师真对不起……本来说好要请你吃……的,可突然有了急事……我马上就要去办个急事了……真对不起啊。我松了口气,这就是逐客令啊。我突然有点伤感,心里忽地全空了。以前都是我离开前女友的。另外呢,我的前女友并没有像汤总说的那样多,只有一个同居的时间比较久而已,和她散伙后,在短短一两年内,我确实频繁接触过几个女孩,但并没有进入实则的交往,严格地说,就像我面前的菜菜,算不上女朋友。这当然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还不到四十岁。人一过四十,心态就变了,就变成中年心态了。我不再急于寻找女朋友了。可没想到几年前就仿佛似是而非认识的菜菜,却有一种众里寻她千百度般突然出现了,仿佛她一直都在等着我似的。没想到当我真的处心积虑要和她接近时,却是这样的结果。好吧。幸亏没有表白,否则,以后见面还不大好处了——毕竟我们两家公司的关系非常要好,两个老板也是多年好朋友嘛。我伸手拎起身边的包,果断站起来,保持风度地说,真是打扰你啦,你有急事……我可能帮不了你了……下次见。她说下次见。又说,马路对面,向西三百米左右,有一家汉庭。我说谢谢,我有办法。我出了门,她又追出来说,杯子,茶叶。我急刹车,心里说,瞧我,还是慌神了。我冷静了一下,接过她递过来的杯子和茶叶盒,看她一眼。她没敢看我。我发现她眼睛湿润了。
我没有住在济南。我突然觉得济南太陌生了。我打了个车,直奔济南西站。
我是在七点四十时,上了济南西开往北京南的高铁的。
我脑子里一直混乱着,糊涂着。坐下一会儿,还没有平静下来。我拿出手机,随便地翻看着朋友圈。突然看到三分钟前的一条微信特别扎眼,汤老板发的。只有一句话,济南,你好!下面是一幅图片,夜色中的济南街景。
我脑子豁然开朗了。
我又往下翻找菜菜发的微信,没有找到。她发微信的时间应该是下午两点左右。可上午的微信都翻到了,还是没有发现她的图片。就是说,她把那三幅图片删除了。
几天以后,又是周末了,我把手机里的图片往电脑上整理的时候,又看到我在老舍旧居拍的几十幅照片。电脑的效果,比手机清晰多了。在翻到那几幅老舍名言石刻时,发现画面上有些异样,仔细看,我大吃一惊,石刻图片上,影影绰绰的,有拍摄者的影子。就是我的影子。而我的身边,是菜菜的影子,因为角度问题,她的脑袋几乎贴在我的左肩上。而这张图片,正是那天菜菜发到朋友圈的那一张。当时并没有注意碑刻里的影子,太淡了,和墨黑的石碑几乎混淆。即便是现在,不全神贯注去注意也看不出来,而且影子只是人的轮廓,根本看不清面容,就是熟人也不会认出来。但是,是菜菜发的图,就会被认为是菜菜拍的图片,菜菜拍照时,身边多了个男人的影像,说明什么呢?
我冷静一会儿,在心里问了问自己,我爱菜菜吗?如果是肯定的声音,我不会轻易放手。可是我心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手机倒是响了起来。手机的声音抢了我的问题。我拿起手機一看,啊,菜菜的。我心里怦怦地跳,赶快接通了电话。
责任编辑:杨希
作者简介:
陈武,1963年生,江苏东海人,曾在多家杂志发表小说五百余万字,出版各类图书三十余种。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