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舜
1
经过几天缜密的回忆,严峻几乎断定,他的童年里下过一场红雨,他甚至能清晰地放映出雨中的场景。那场红雨是下在黄昏时刻,那时,他正坐在茅屋门口。雨很大,他坐在小木椅上,仿佛坐在一叶飘浮的孤舟上。天空红得发紫,雨点撞击着地面,溅起一朵一朵的桃花。雨水向低洼处汇集,勾勒出树冠状的枝丫,地面上便呈现出桃花盛开的画面,煞是美丽……
整个村庄在一片红雨中飘摇着,路上走来一位青脸的老人,他没有打伞,也不关心身边的任何事物,只顾低着头,专注地行走。可是,泥泞的地面还是让他栽了个跟头,于是严峻本能地指着门外,对母亲说:有个老头子摔倒了。母亲伸过头来,好像什么也没看见,感到很奇怪,便有意识地摸了一下严峻的后脑勺,然后捏着他的耳朵,嘴里咕噜着:不怕啊,儿啊,回来啊……
到了晚上,严峻便开始说胡话,说了什么,只有母亲知道。母亲说,他在梦里一直喊着:子弹,子弹。母亲没有办法了,于是找来一个鸡蛋,让他握着。奇妙的是,他手里握着鸡蛋时,便不再说胡话了。那个鸡蛋差不多能被他滚烫的手焐熟,但他并没有告诉母亲,黄昏时刻下的是一场红雨。
为什么会下红雨?严峻很是想不明白。
第二天黄昏,那场雨彻底停了,父亲带着他去生产队打谷场上,参加忆苦思甜大会。那时天空的殷红淡了,田野的殷红静了,只剩下父亲和他暗红的影子,被夕阳拖得很长很长。父亲一路上不断地告诫:不要玩水。
忆苦思甜大会非常有趣,几个男人围着一口大铁锅,煮米糠。这是猪吃的,严峻一见了就说。几个男人就朝着他笑,一直笑到父亲赏了他一个“栗壳子”。栗壳子在他的脑袋上迅速长大,他却没有要哭的意思。我们家的猪就是吃这个,严峻不依不饶地说。有好事的女人,一边往米糠里撒蒜叶,一边解释说:猪能吃,人就能吃。
整个打谷场开始弥漫着一股蒜香味,很容易把人的食欲钓上来。
谷仓门口摆着主席台,台前站着大队书记,旁边站着村里吴姓的老地主。显然,吴老地主已经严重缩水,手上的拐棍不断地打战,他的小幺女则被五花大绑着,就像一朵鲜亮的花儿,被五花大绑着。严峻痴痴地看着那朵花儿,看到最后,心里有些颤抖。严峻忽然想起,吴老地主的小幺女好像就叫红雨,或者叫红玉、红宇、红鱼?反正人们都这么叫她,严峻暗自想:她多像昨天雨中盛开的桃花啊,鲜艳美丽!
吴红雨在主席台前挨完了批斗,又被拉去游村,这让严峻觉得很不公平。这么多男人欺侮一个姑娘,就因为她是吴老地主的女儿?严峻顾不上父亲的呵斥,跟着游村的队伍,紧挨着吴红雨的身边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似乎没有严峻想象的那么痛苦或愤怒,反而侧过脸来,朝着严峻做鬼脸。小峻,我好看么?她小声地问。严峻傻傻地点了点头,他觉得几乎被她的美丽炫晕了,心里一点儿都滋生不出憎恨之意。他只是痴痴地看着吴红雨,陪着她游完了村道,陪着她重新回到打谷场上。这时,人们才给吴红雨松了绑,开始忆苦思甜,开始分吃那锅散溢着蒜香味的米糠。
令严峻懊恼的是,他竟然把那碗米糠全吃了,他的胃跟他对抗着,他拼命地往下咽,胃则拼命地往上顶。当他去水塘边洗碗时,发现人们把大半碗的米糠都倒进水塘里,水泛起涟漪,鱼儿们在涟漪中活跃起来。严峻想:猪能吃,人就能吃,那他们为什么不吃?
那晚上,严峻一直上吐下泻,高烧令他觉得,自己只剩下硕大的脑袋了,他拼命地喊着:子弹,子弹……等他醒来时,发现手里又握着一个鸡蛋。那时生病没有医生看,好在严峻很顽强,几天后,他渐渐地好了起来。
那场红雨之后没几天,严峻看到的雨中摔倒的老头子,也就是他们生产队的老袁队长,一命归西了。多少年后,母亲告诉他,那天他在雨中看到的,是老袁队长的魂。
2
现在,严峻可以用大把大把的时间去回忆。清晨或是黄昏,酷暑或是严冬,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把自己深埋在回忆里。他可以随意把这种回忆延长,延长到几天、几个月或者几年。可是,迫于药物的作用,他常常打不起精神,就像老树的根,长着长着,就消失在泥土的黑暗里,于是他不得不重新积蓄能量,从头开始回忆……
该吃药了,护士端着药盘走进房间:听话,把药吃了。严峻表现得很乖巧,乖巧得像只小宠物。他顺从地接过护士手里的药物,扔进嘴里,也不喝水,药物在干咽的过程中,从他的脖子上划过一道明显的痕迹,直到护士转身离开房间,严峻才开始大口喝水,然后伸出中指和食指,摁住舌根,他只需这么轻轻一摁,吞进去的药物,便会离开他的体内。这是他暗自摸索出来的一条经验,可以最大限度地减轻药物对神经的刺激。
严峻被强迫送进精神病院,也是缘于红雨。这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他甚至有些神经质地认为,只要遇到名字叫红雨的人,他就会发生意想不到的麻烦。
严峻遇上第二个叫红雨的女孩,是在前塘小学。那时,他是体育老师,楚红雨是新分配来的音乐老师。楚红雨还没来学校报到,她的所有信息,早已被泄露了。于是,楚红雨来学校报到那天,所有单身、不单身的老师,都聚集在教学楼前,看楚红雨楚楚地走进校园。严峻,快去迎接啊,有人对严峻说。
尽管夏天已经到了尾声,烈日依旧能不断地从人体中榨出汗液。迎接新来的老师,不是很正常吗?严峻朝同事们怪异地瞥了眼,便大方地走上前去,握住楚红雨的手说:你真好看,你的眼睛是天上哪一声鸟鸣钓出来的?楚红雨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她眨着童话般的眼睛,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你好诗意啊。
严峻和楚红雨所教的课比较边缘,因此,他俩也不像主科老师们那么紧张,有大段的闲暇可以泡在一起。要么严峻哄着楚红雨打篮球,要么楚红雨拉着严峻听她拉二胡,时间长了,彼此间便有了好感,或者敬重感。
到了冬天,嚴峻强健的体魄便突显出来,别人都穿羽绒服了,他依旧是一身单薄的运动衫;别人都躲在办公室里,他却跳进校旁的小河里去洗澡。那是一个周末的早晨,严峻循着二胡悠扬的韵律,在办公室找到了楚红雨,便推开门说:红雨,我带你去冬泳。楚红雨没有表现出惊讶,立刻丢下二胡,蹦蹦跳跳,跟着严峻来到小河边,蹲在河边的凝霜里,看严峻脱下运动衫,显出一身拧紧的肌肉;看严峻钻进冰凉的河水,河豚似地跃上潜下,她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冷不冷啊?冷!冷就快上来吧。我喜欢冷的感觉。你真是个怪人,干嘛一到冬天就剃光头啊?这样冬泳不容易感冒。你知道吗?校长很生气。他生气,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这一次冬泳的时间特别长,严峻几乎是在挑战自己的极限。但他愿意,他愿意在楚红雨面前表现出自己强大的一面,以至于当校长路过河边时,他根本就没有在意。他轻松地爬上河堤,用手捋了捋板刷似的头发,拧紧的肌腱抽动着,他走到楚红雨跟前,铿锵地说:红雨,嫁给我,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把我们学校买下来,送给你。
可是,严峻没有注意到,他的话被还没走远的校长听得一清二楚。就这样,严峻被不明不白地送进了精神病院。与其说是送,不如说是骗,他是被校长骗进精神病院的,等他明白过来时,已经晚了。尽管医院的几名保安都鼻青脸肿的,最终他还是被关了进去。
在严峻被骗进精神病院的第二天,楚红雨坚定地冲进了校长办公室。她大声地呵斥校长:不是严峻精神有问题,是你思想有问题。校长很生气,问道:他说他要买我们学校,他买得起吗?这像一个正常人说的话吗?楚红雨反问道:我们学校值多少钱?他叔叔在国外上了富豪榜,你说他是买得起啊,还是买不起?校长被楚红雨的话逗乐了,忍着笑说:就算他买得起,也要政府同意不是?这算什么话?楚红雨拖着哭腔说?现在私立学校多了去了。校长觉得楚红雨太幼稚,太不可理喻,便不想再跟他理论。我是校长,我说了算。校长坚定地说。楚红雨不依不饶:你是校长,但你说了不一定算,我要到教育局去反映情况。
楚红雨确实去了教育局,找了好几位领导反映,可是,他们好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都给出了同一个答复:我们会调查的。两个星期后,楚红雨不仅没看到教育局来人调查,自己反而被莫名其妙地调往了其他小学。
3
尽管在精神病院,严峻没有忘记强健自己的体魄,无论阴晴雨雪,他每天都要沿着院子跑一百圈,通过步点,他估算出,一百圈正好是一万米,因此,他的这一行为被院长、医生、护士视为极端的怪异,视为典型的精神障碍。更令他们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严峻跑完一百圈后,必然会去淋浴房冲凉水澡,下雪天也是这样。因此,主治医生决定给他加大药用量,药用量几乎达到医学许可的临界点。主治医生颇为费解,这么大的药用量,一般病人都会很安静的,甚至于除了睡眠,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可是用在严峻身上,怎么就不见效?
冲完凉水澡,严峻习惯地坐在阳光下,抑或坐在凉风中,抑或坐在飞舞的雪片里,开始他唯一充满乐趣的回忆。回忆可以让他沉静下来,可以让他忽略时光的存在。
关于童年的那场红雨,严峻到吴红雨家去玩儿时,跟她说过,那场雨是不是跟你的名字有关系?严峻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吴红雨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我是叫红雨,可这跟下红雨有什么关系呢?严峻依然坚持说:他们批斗你,你是被冤枉的,所以才会下红雨。吴红雨捂着嘴笑了起来:不许瞎说,小心被别人听见,我想大概是你的眼睛充血了?严峻不以为然地摇着头,那天他很正常,下雨前,他看到的竹林是绿的,云朵是灰的,雨一下,天空就开始泛红。那就是你中邪了,吴红雨说,我家里有一种药,含一点就好了。吴红雨从房间里拿出一小撮粉状的东西,让严峻含在嘴里。
药是苦的,含在嘴里很快就化了,很快就让严峻迷迷糊糊。他只隐约记得,吴红雨把他抱进暖烘烘的怀里,他的脸贴着她丰满的乳房,能嗅到一股异样的芬芳。这芬芳催眠着他,让他沉溺于一种半清醒、半昏沉的状态。
严峻记不清楚了,他躺在吴红雨的怀里,睡了多久。他只记得,自己是被母亲一巴掌抽醒的。母亲很生气,显然是因为大半天没有找到他,眼神里透出一股不耐烦的狠劲儿。找了一个下午,母亲说,你却躲在这里。母亲之所以能找到吴红雨家里,也是遇上了大队书记才知道的。
严峻再次碰到吴红雨,是在很多天之后。那些天中,吴老地主确实没有再挨斗,吴红雨也没有被五花大绑着游村。严峻是在野外割草时碰到吴红雨的,那时,她头上戴着凉帽,黑黑的粗辫子耷拉在肩上。她扛着一把锄头往回走,身上的粉花布衬衫,被汗水浸得透湿,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她看到严峻时,便径直走过来,放下肩上的锄头,蹲下问:小峻,我还好看吗?严峻抬起头,毫无表情地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吴红雨突然有些失神,她把迷惘的目光投向了远处。我已经不好看了,她说,你说得对,我已经不好看了。
严峻上学那年,吴红雨离开了村子,听说她嫁给了一个瘸得很厉害的男人。听说那个男人必须借助两根拐杖,才能勉强走路。
4
严峻有一百个理由相信,绝不是因为他说要买学校,校长就把他骗进这里。严峻很敏感地意识到,问题就出在楚红雨身上。
楚红雨童话般的美丽,加之音乐般的天真,很快催化了整个校园。严峻顶多只能算是她的第一个追求者,或者说是一个傻乎乎的追求者,其他暗里的、用智的、用心眼的、用权力的等等,几乎是出乎严峻意料之外的。当然,严峻并不了解这些,他只是以他个性的方式,向楚红雨表达了自己一种特殊的爱慕,似乎他对楚红雨的名字更感兴趣。
快到期末时,老师们都忙于各自班级的分数,仿佛分数就是他们职业的生命,他们对试卷做着五花八门的分析,力争要找到到问题的症结所在。严峻则不一样,他上完下午的两节体育课,照常去小河里冬泳。浸泡在冰冷的河水里,他感觉自己内在的力量被激活了,于是他像飞鱼似的,尽情地朝远处游去,清澈的河水以及清澈的天空,让他觉得无忧无虑。
当严峻带着惬意,赤着脚回到校园时,校园里宁静了许多,只有语文组的一个单身汉,还装模作样地坐在办公室里,写着、画着。严峻有理由相信,他这么做,绝不只是表现给校长看的,似乎更愿意表现给楚红雨看。严峻推开办公室门,带着不屑的目光看着他:你傻到忘我了。单身汉诡谲地抬起头,反讥道: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楚紅雨进校长室好半天了,你还不去关心一下?凭我的第六感,校长八成是在打她的鬼主意!
严峻突然收紧了心,他没有必要在单身汉面前表现得泰然自若,于是灵猫似的闪进了黄昏。由于没有穿鞋,他溜到校长办公室门前时,谁也没有觉察到,校长依旧春风得意地抚着楚红雨的肩,小声地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提拔你做副校长。楚红雨下意识地把校长粗糙的手挪开去,回头诡谲地笑了笑:副校长我没福消受,若想有别的念头,可以,一百万。她的话把校长吓到了,但校长就是校长,他表现得格外冷静,咧着嘴说:一百万我没有,但事情总是有商量的余地的。楚红雨干脆站了起来:那你自己慢慢商量吧,我要回家了。
楚红雨没有想到,她猛地拉开门时,竟然跟严峻撞了个满怀,以至于下意识地尖叫起来。这让严峻十分尴尬,但他顾不上这些了,径直窜到校长跟前,一把揪住校长的衣领,差不多快要把校长提到空中了,他怒目而视着校长:身为一校长之长,你竟然也会做这等下三烂的勾当,毫无廉耻之心。若不是楚红雨拉他,他可能会犯一回浑。
事后楚红雨埋怨严峻说:我不过是逗他开心,你何必当真呢?你跟校长犯浑,早晚要吃亏的。
严峻没想到的是,就在那之后,校长就把他骗进了精神病院。
严峻清楚地记得,大概是在他进精神病院一年之后,校长居然来看他。主治医生把他领到探视间,说:你们校长来看你了。严峻本能地警觉起来,他装着陌生的样子,痴痴地看着校长,说:你是谁?校长说:我是你的校长。严峻说:我知道,你是来看我有没有真的疯了。校长说:你有病。严峻说:你才有病。校长说:你好好养病。严峻说:你不怕我把病养好了,出去弄死你?校长没作声,转身走出探视间。他似乎在跟主治医生嘀咕着什么,严峻的耳朵有点背气,他只听到一句:千万不能让他出去。
严峻抓着探视间的铁门,大声地笑了起来:我早晚会出去的。
5
似乎又是一个春天来了,院子里的月季开始打苞,鸢尾花开始疯长,一簇一簇的,挤满了墙脚,高大的水杉开始泛出一层浅浅的绿意。其实,院子里任何一点变化,严峻都会一清二楚,院子太小了,几乎令他的目光感到委屈,更令他的身体感到委屈。严峻很清楚地记得,这已经是第九个春天了,第九个春天悄然来临时,他在院子里跑了整整三十二万五千圈,这一点他特别清楚,九年里,他只在想一个问题:那场红雨,还有吴红雨、楚红雨,他们三者之间有什么内在的联系?
九年里,除了校长来过一回,楚红雨来探视过他,再没有谁来过,包括他乡下年迈的老父母。
那是在第一个春天悄然而至的时候,楚红雨冒充了严峻的妹妹,来探视他。探视间里闹哄哄的,挤满了很多病人及病人家属。这些病人家属,有的是来送美食的,有的是来送衣物的,有的纯粹是来表示一下关心的。楚红雨把严峻拉到探视间的角落上,红着眼睛看着他:你还正常吗?严峻宽慰地笑着,似乎在安慰楚红雨:我很正常。之后,他们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各自站在那里,不知该做什么。严峻发现楚红雨有些心不在焉,她老是漫不经心地看着别处,看一个肥胖的病人趴在桌子上狼吞虎咽。你怎么不说话?严峻搓着双手问。这时,楚红雨突然流下了眼泪:以后我不能来看你了,我要嫁人了。尽管楚红雨的声音很轻,严峻还是感到了疼痛,仿佛自己的身体又丢失了一部分。我没有病,严峻坚强地说,我要出去。
严峻几乎是以一头非洲水牛的姿势,冲向了铁门,探视间里所有的病人及病人家属,都被吓得退到了一边。铁门是锁着的,他奋力地拉,奋力地推,铁门震颤着,却没有回应。他重新退了回来,迅速腾跃而起,以一招剪刀腿的姿势蹬向铁门。铁门剧烈地震颤着,将他轻松地弹了回去,致使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楚红雨赶紧跑过去,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他坐在地上,突然发现,眼前一片殷红,窗外的天空重现了当年那场红雨的景象。
我不会再来看你了,楚红雨没有抹掉脸上的泪,她好像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我找了很多人,我找了教育局、卫生局、医院、律师、记者,可是,他们谁都不愿意出头……
楚红雨在保安的严密监视下,离开了探视间。那时,严峻依旧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楚红雨发现,严峻是属鳄鱼的,他的眼睛里竟然没有一滴泪。
楚红雨狠命地敲打着铁门,喃喃地说:你这倒霉的孩子。
楚红雨离开之后,严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僵尸似地躺着。他的目光飘忽在天花板上,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他拒绝吃药,拒绝吃饭,拒绝医生探视,直到院长来敲门,他才木头似地坐了起来,盘着腿,活像一尊佛。他十分严肃地要求跟院长谈话,院长也很有耐心地坐了下来。我没病,严峻说,如果再不放我出去,一切后果由你承担。院长很温和,温和得就像他那一头银发,他似乎在说:没有什么沧桑我没经历过。院长温婉地说:是谁把你送进来的,是谁不让你出去,我想,你比我清楚,我只是个医生,我只负责看病。你觉得我有病吗?有没有病,你也比我清楚啊,你看,你把探视间的铁门都踢变形了,这正常吗?你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这正常吗?小伙子,人是不能太过任性的,太过任性,就会受到太多的制约,我们毕竟都活在现实中,活在现实中,就得学会面对现实,就得学会选择,就得学会忍让,就得学会保护好自己……
严峻不得不承认,院长的话有着另一番不可撼动的哲理。和院长一番谈话之后,严峻沉默了许多,他没有再闹腾了,也没有再表现出任何的对抗。而且,也就是从那以后,他学会了把吃进去的药逼出体内。好吧,他对自己说,我会有出去的那一天。
不能说楚红雨对严峻没有尽心尽责,作为一个女人,在半年之内几乎处处碰一鼻子灰,这让她彻底失望了。为此,她还背了个处分。后来,据说楚红雨嫁给了一位离了婚的领导,还给这位领导生了个儿子。据说多少年之后,这位领导出事了,进了监狱。
6
楚红雨是在办完了跟丈夫的离婚手续,在回家的路上,结识了甄红雨的。
那天上午,楚红雨办完离婚手续,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走在路上漫不经心,跟一个正在说普通話的女子撞了个满怀,包里的东西散了一地。那女子很是大度,一边道歉,一边俯下身去帮楚红雨捡东西。倒是跟她一起的几个男子凶巴巴的,你这个女佬,眼睛瞎着咧,几个男子站在一旁骂着。这不能怪她,那女子礼貌地说,然后递给楚红雨一张名片,名片上赫然写着:甄红雨,主任记者,南方快报。
看着楚红雨童话般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疑惑的微笑,甄红雨忍不住问了一句:有什么问题吗?楚红雨拉住甄红雨的手,揶揄道:这世界太怪异了,你叫甄红雨,我叫楚红雨。甄红雨哈哈一笑,那一笑,致使她精干的脸庞有些变形,她扶了扶眼镜,说:好,今天我收到一份额外的惊喜。
楚红雨原本没有打算跟丈夫离婚。那是一个周末的早上,楚红雨原本打算带儿子去北山探监,未曾想,丈夫的女儿(其实丈夫的女儿比她大)找上门来,把楚红雨一阵痛骂,楚红雨不擅长吵架,她绯红了脸,柔声地说:好女儿,我要是想坑你老爸,干嘛要嫁给他,还给他生儿子?可是,丈夫的女儿没有要饶过楚红雨的意思,吐出的文字更加恶毒,楚红雨的儿子都忍不住了,大声说:姐,你太没道理了!这时,丈夫的女儿突然没了声音,不知所措F 转过身去,开始抹眼泪。楚红雨走过去,抚了抚她的肩膀,说:好女儿,你也别伤心了,我今天就去找你爸,跟他谈离婚的事儿。然后又说:这算什么事儿嘛,好像我抢了你家钱似的。
办完离婚手续,前夫的女儿又找上门来,说这房子是她老爸的,她强烈要求楚红雨搬出去。楚红雨终于生气了,她拿出离婚协议书,使劲地晃着:女儿,你看仔细了,你老爸,我前夫,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这房子是他主动提出来归我的,他还给了我儿子一笔抚养费,你想要房子,可以到法院去告我。
趕走了前夫的女儿,楚红雨心里觉得十分痛快,她突然来了雅兴,于是去包里翻甄红雨的名片。她拨通了甄红雨的电话:甄红雨,我楚红雨,晚上请你吃个饭,我有事儿要跟你说。对面发出了清脆的笑声:好啊,我在你们市里的采访刚结束,正想放松一下呢。
请甄红雨吃饭,不过是楚红雨找的由头。离婚之后,她第一个想到的不是甄红雨,而是仍在精神病院的严峻。严峻太可怜了,刚结婚时,她跟丈夫提过,想让丈夫帮忙。丈夫也许是出于忌妒,只随便吱了一声:天下的冤屈多的是,你关心得过来吗?楚红雨想在甄红雨身上碰碰运气,作为南方快报的大记者,有没有把严峻释放出来的能量?
在街头的一家小饭馆里,楚红雨把关于严峻的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这引起了甄红雨极大的兴趣:这可是重磅新闻!甄红雨说,看来我得推迟行程了。
第二天,甄红雨特地回避了市领导的陪同,只身随楚红雨来到精神病院。院长在看了甄红雨的名片后,精心地为她作了安排。正准备传严峻来办公室,却被甄红雨婉言谢绝了:我们直接去找他。
在严峻的房间里,甄红雨没有嗅到任何不正常的气味,凭借多年记者的经验,她觉得这里面一定有文章。于是,她直截了当地对严峻进行了采访。
你好,我是甄红雨,南方快报记者。
噢,又是红雨。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能记得吗?
这是第10个春天。
当初,别人都穿羽绒服了,你为什么还穿一身单?
别忘了,我是搞体育的。
作为一名老师,你为什么一到冬天就剃光头?
我喜欢冬泳,剃光头不容易感冒。
你说要把你们学校买下来,是真的吗?
是的,我叔叔给我写过一封信,说他现在很穷,穷得只剩下钱了。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10年前,校长说带我去开个重要的会议,然后就把我骗进来了……
甄红雨的采访虽然没有弄出多大动静,消息还是不翼而飞。相关部门很快地意识到,这不是一起简单的新闻事件,而是一起严重的、恶意伤人事件,于是连夜召集相关部门开会,并且反复强调,要认真对待这件事,彻底查清事情的原委,还受害者一个公道,该处理的严肃处理,该追究法律责任的追究法律责任……
不早不晚,就在甄红雨的文章见报的第二天,严峻被放出来了。那天,楚红雨来到精神病院,发现院子里非常热闹,许多人围在严峻的房间门口。我是严峻的妹妹,楚红雨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挤了进去。房间里有市里的领导,有市里的记者,有市里的律师,他们对严峻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怀。市领导说:委屈你了,这件事我们一定追查到底;记者们则不停地拍照、摄像;律师们也在悄悄商议着,是不是成立一个律师团,为严峻提供无偿的法律援助。
楚红雨扶着严峻走出院子,她开心地对他说:我真没想到,竟然是甄红雨救了你。
严峻有些迷惘,他不知道,走出这院子,他该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