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苇
我一直的想法是
有一天,会有一匹白马
经过这个小镇。有一天
会有一个穿花棉袄
勒红头巾的女子
从马上下来
她可能是我小脚的祖母
也可能是我
未出嫁的母亲
还可能是
我曾多次梦里见过的
某个农村女人
她会找到我
亲我,拥抱我
像亲一只奶羊那样
亲我,拥抱我
像亲一枚山杏那样
亲我,拥抱我
之后她会说
孩子,你有一个乳名
带着选马沟的口音
我的一生只在做两件事:写诗和原谅别人。
写诗是为了有借口活着,
原谅别人是为了能原谅自己。
你知道的,这多少都有些自欺欺人的成分。
现在我终于停下了,你们看,
人生至此,有谁不是允许自己眼前杂草丛生?
这里去年是一户农家,现在是一栋商品楼的前身,
拆迁后的残垣断壁,仿佛经历了一场战争。
一株小小的南瓜秧,扁平的身子弯曲着,
从残垣断壁间,不合时宜地探出头来。
仿佛一个卑贱的人,因为懂得顺从
而得以苟活,得以穿过人世间,最窄的裂缝。
更多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坐在漫坝河的上游,
抽烟,发呆,或假装孤独地
喝着啤酒,看着自己的影子越拉越长,越来越斜。
间或有农人从眼前经过,
间或有牛羊从眼前经过。
我从不想记住什么。阳光收起了它的锋芒,
所有卑微而渺小的事物,
都在尽力避让,安静地活着。
如果悲伤是透明的,伤害是否能降到最低?
回老家路过一片坡地,一位中年妇女
在地埂边嚎啕大哭。她的旁边
站着一位约莫四五岁,满脸泥巴的小女孩
一副怯生生,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想这个小女孩,应该是她的孙女吧?
她的父母去了哪里?女人又遭遇了怎样的变故?
我曾经见过我母亲哭泣,那是我父亲刚去世时
她背着我偷偷抹眼泪,但转过身之后
她又和从前一样若无其事。说到底
这世上有多少人,为了让亲人更好地活着
不敢在悲伤时哭出声来。我在想
如果悲伤是透明的,那么世界将会是什么样子?
是不是就像眼前的这位中年妇女
没有人安慰,也不用费力掩饰
下地回来,她要站在跟前闻一闻。
半夜解完手,她要站在跟前闻一闻。
这是一口用松木钉的棺木,
用紅油漆漆成。
为了这口棺木,她常常搬出已故的父亲,
说父亲走得仓促,棺木还没干透。
现在这口棺木就放在堂屋里,
散发着松木和油漆混合的香味。
她逢人来就介绍说这是她的棺木,
一边摩挲着,一边露出复杂的表情。
每每此时,我就像个做贼心虚的人
尽量附和着,并一次次原谅了自己的孝心。
我正给我最好的兄弟发信息,
让他来我新搬迁的租房里,
共醉一场。
所谓最好的兄弟,是指我的做泥水匠的老乡,
有困难从不开口,
有酒喝不怕天亮。
此时正傍晚,我看到院子里有一种压迫的美:
雪花落在杏花上,
满山的杏花,渐渐有了雪白的芬芳。
我想到我即将到来的兄弟,他有和我一样潦倒的身世,
每次喝醉后为了不让对方跌倒,
我们都会相扶着走过整条街
这感觉多像是一朵雪花,
为了能够在降落途中慢一些,
借了一下杏花的肩膀。
老屋存在了多少年,
它们就生长了多少年。
因为墙高,它们总能躲过镰刀,
因为柔弱,它们一直随风摇摆。
从未有谁在意过它们的存在,除了
和小伙伴们玩耍时,用它们比喻背叛革命的两面派。
直到多年后的一天,我回老家
它们忽然就出现在我眼前。
在贫瘠的墙头,艰难,惨淡地生长着,
仿佛我那些都已人到中年,难以见面的小伙伴。
雪,还是来了。这在我的意料之外
也在意料之中。总是在三月
会有这么一场雪,将刚刚盛开的杏花、李花
从细嫩的枝头薅下。虽然
所有人都不希望这场雪
在这个时节降临。之后
是漫长的恢复期,一些尚未绽开的花苞
探头探脑。总是会有这样的场景:
母亲站在院子里叹气,阳光带着眩晕
从树上洒下来,把她的影子
分解得破碎支离。好在这是一些和母亲
年纪相当的树,经过了太多霜雪
像一个无所谓的人,在灾难面前伸长脖子
好在世间总有太多的花儿
最终都无法结成果实,如同母亲的叹息
偶尔会被我听到,转瞬就被风捉走
在土墙下面听音乐
一只蛐蛐的奏鸣正好暗合
看门狗打盹的节拍
一朵野花在老牛的蹄下直起身子
摇曳了一下,便独自枯萎
一颗杏子成熟了
掉下来打在孩子的额头上
惊醒了一场白日梦
一个老人在阳光里越陷越深
人们置办丧事时
嘴角还挂着安详的笑容
慢一些,再慢一些
等人们在轰隆隆的雷声中
扇好碾了一半的麦子
等牛羊在没有预兆的大雨里
渡过暴涨的河水
选马沟没有忧伤的事情
农民的忧伤看不见,没有内容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