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调式”到“对话”论张枣突围“现代抒情”的可能与限制

2018-11-06 02:12周文波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8年6期
关键词:知音

周文波

凡与张枣接触者,无不提及他谈吐之优雅且令人愉悦。个人气质与其美学倾向的吻合性在张枣身上有极大的证明:凡谈到张枣的诗,人们同样会啧啧称赞于那种圆美流转的语言享受,就像诗人自己对诗提出的一个要求:“迷人”。年轻的诗人几乎是天赋般掌握了这种美感构建的技艺,更对之抱以天然的恒心。“不过我在近二十年的写作中,有样东西一直没变,那就是对文字的组合排列之美十分敏感。”约1997年他接受黄灿然采访时即这样自我描述。在经历了众多能指符号的技术操演,文化思维的横植或溯洄之后,当代汉语诗坛少有仍对“美”如此执着的表达,毕竟“美”总有拖“先锋”后腿的嫌疑。张枣不然,比如他曾撰写英语论文谈论冯至十四行诗中的“行间半谐音”,尤见其对音韵节奏的自觉乃至理论化关注。以诗作看,他热衷于配置声韵,比如他擅长行内谐音,且尤爱双声叠韵。双声如“芬芳”、“迢递”,叠韵如“震悚”、“悠悠”,他用起来几乎爱不释手。他曾近乎自得地向好友陈东东提起《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押韵如何巧妙完美。除却声韵节奏,亦有“隐喻的辞色、速度、味道”、词的古今配制等手法生发魅力,使他的语言圆美流转,芬芳无比。

然而,“迷人”又像是一种结构之物。他几乎早慧般领悟了对话交往之本领,足以使听者倾入他所铺设的节奏、语境。一种口气更为明确的判断是:“他很清楚地知道他是作为新一代知识分子的典型形象出现的,这种形象的两个重点他都有:一是高级知识配备、二是轻松自如的爱情游戏。尤其是第二个重点使他的日常行为表现得极为成熟……”“很清楚”意指张枣的聪明,他迷人的谈吐得益于表达力之丰美,也得益于他对倾听者的洞察意识,他的善解人意,但它更直接的意思是指张枣对自我形象的充足把捉,即善于拿出一个贴合人心意的自我。而相应的,他对如何获得诗的“迷人”思考并表达了其特有的方法。1984年张枣就领悟到,“要想辞色美,就离不开一个调子,一种组织说话的语态”。

他曾写有散文诗“Osnabruecke”,讲在德国H博士到地铁站接“我”,“我”先到达车站,“等那个将在人群中等我的人”。就像那个聪慧的对话者张枣一样,“我”敏感地察觉到“H博士”的“脆弱易悸”,体贴地返还车厢,扮演自己被等待者的身份——这几乎就是张枣对自己待人接物之“甜”的一例透视。从另一面讲,它既是一则故事,同时也是一种写作技艺的讲述,它透露了张枣尤为重要的一个诗艺表达:“调式”。关于这一观点,张枣在回答黄灿然的采访(约1997年)时所谈甚多。“我诗里的所有明显效果都是预设的,是经营出来的……那语调是虚构的,它并不完全一致,因而跟我自然人的说话没必然的关系……至于我的语感,它也完全是我的虚构。”这一诗学观念为他长期保持着,在他后期对鲁迅《野草》的独特评析中仍有出现。他所谓“调式”,即对抒情主体如何发声的揣摩与虚构,使用“调式”即对抒情(或表达)的透视。其著名的文本——《灯芯绒幸福的舞蹈》——正是他最清晰表明如何运用“调式”的一例。他在诗中明确虚构了两个不同的声音,观者与舞者。有关这首诗,柏桦谈了一个初秋灯芯绒外套的故事,张枣倾听着好友对灯芯绒的感受,写出自己的作品。实则张枣用“技巧”重构了好友的“感受”——即诗人之发现与诗人之感动在那个女孩的角度来看是否恰切。诗中呈现两个发声者就是对这一思路的实践。他把“我”的行为言说皆视为省视的对象,属于经验的观察者之凝视与抒情被放在了“调式”虚构的层面上加以透视,其合理性在透视之下遭遇质疑。就像“H博士”等待与张望着的,“我”所观所论,也是某种秩序内待配置的一个声音,一旦透视出这种配置的关系,就透视出了“似是而非”、“焦虑的颤抖”——秩序的脆弱和空虚,延展开,也即“现代”的脆弱与空虚。

楚文化(《楚辞》)成为他初始领悟(并非理论习得)“调式”写作的隐秘入口

为走出“言志”又避开迷狂,张枣开始反复地思维并言说“对话”

《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乃张枣1990年代写作进程中尤为珍视的作品,他以俄语诗人茨维塔耶娃的本事为叙事线索,其间辩谈了多个主题,而有关生活与写作的主题,他在诗中谈之甚多

“对话”这一认识,跳脱出了或固执于主体表达,或固执于“写”这一动作本体的泥淖,而张枣对“知音”的领悟正是明白了写应当以蝴蝶震悚花的血脉之方式关怀生存,明白文学并非仅限于符号审美而是一种关涉生存的行动。在他的言路中,“现代抒情”保持着本体觉醒,但并不陷于此,“对话”尤其是“知音”所具备的生存关怀之指向,强烈表达着张枣的突围意识。在诗与生活越来越壁垒森严的当代,在仅以“眼前的苟且”与“诗和远方”就能将生活一分为二的当代,在诗人以“手艺”自适,以“崇高”自矜的当代,这个关怀生存的“知音”观何其珍贵!至此,是张枣的声音诗学为汉语新诗所带来的最具价值的启示。而对于张枣自己,反复言说的“对话”似乎给予了他越出美学自律内在危机的可能,至少成为了他自在言说的内部关节,有效地完成了其内心言路的合理铺设。然而遗憾的是,他的“对话”或“知音”并未在真正意义上解决其内心的痛苦,他仍饱含忧虑地说:“我最怕自己是自己唯一的出口”(《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

我最怕自己是自己唯一的出路”。张枣一生的创作都在拆换这个“我”

“知音”是一个结果,固然幻美动人,却从根本上少了对“你”之自主性的充分尊重

在讲述“每个文本都有一个潜对话者”的时候,张枣提议学生阅读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然而他的“对话”与巴赫金的“对话”并非同调。可以看出,本文越来越触及张枣“对话”诗观的有限性,而以巴赫金观点进行比照,这种有限性会更显清晰。

更进步一讲,他并未真正理解“对话”,理解实现“对话”所需经历的误解、冲突、痛苦、挣扎和始终坚持着的无限的尝试,他并非以“对话”为写作思考的对象,而仅视其为美好的期许或结果

张枣不被别人理解或是因为他像虚构抒情主体一般只能拿出某一个自己(时常是“甜”的自己)。钟鸣称,张枣其人,不管与他怎样熟稔,其实他都保有内心秘密活动的层面。但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似乎也并没有真正地理解别人,因为他并不理解别人的“未完成性”,他的对话是有把握的,是聪明的结果,比如对“抒情”的透视,分析并配置“调式”,比如视爱情为知识。更进一步讲,他并未真正理解“对话”,理解实现“对话”所需经历的误解、冲突、痛苦、挣扎和始终坚持着的无限的尝试,他并非以“对话”为写作思考的对象,而仅视其为美好的期许或结果。即便是《灯芯绒幸福的舞蹈》,他也仅仅探究到知音可能性的错过,而非知音的可能性该如何实现。他终究停留于梦想家的身份,或说终究以卡珊德拉自视——预言如何精确,也只能等待被理解,而所得往往令其痛苦。

但如此盛大的总结却惨烈地对照其写作的困境:2005年归国后,张枣的写作已经变得少之又少,甚至长时间不动笔。1999年,他仍怀抱着以诗意“重建”上海的蓝图,写出《大地之歌》赠予陈东东,概仍在探求着诗的行动可能。回国后他表达出了“甜”那么理想的概念,并给人醉心红尘的印象,比如对食物近乎夸张的迷恋。但红尘中他又说:“生活没意思……要么恋爱,要么写诗,否则生活就没意思。”此时的“没意思”已经不同于在德国生活的“枯燥”了,忍受“枯燥”的时候他仍怀抱“知音”,而叹息“没意思”的时候,“知音”也好,“生活有趣的生活”也好,已经失去了作为可期待之物生成隐秘写作动力的效果。这时候,他已经把写诗和恋爱放到了生活的对立面,比照“词,不是物,这点必须搞清楚,/因为首先得生活有趣的生活”这类对美学自律的警惕和突围意识,已是另一番言说。因此甚至可以这样说,他再次面对了《对话》之结尾,重温了茨维塔耶娃之死。这呼应了他“对话”诗观的有限性——“知音”只是作为结果(梦想)被使用,当其可能性被击碎之后,它就失去了激发写作的效用;唯有当 “对话”真正保持了“未完成性”,真正成为被写作被探讨被执着的对象时,“蝴蝶”与“花的血脉”才有持续激荡的可能。

❶ 张枣的好友傅维回忆:有时候,我们顺着铁路散步,后面火车从远处开来,我们就蹲在路边山坡上,看火车开过,然后他就说:“你看,要是我们的诗写得节奏如此有力就好了。”我说:“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有点像。”张枣说:“像,但是不美。你说,诗技术再好,再有搞法,读来不迷人,我觉得,经不起读一百遍的诗不是好诗,你说是不是,不然我们老祖先为啥要发明‘百读不厌’这个说法呢?”据宋琳,柏桦编.亲爱的张枣[C].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P122。

❷ 这个词来自张枣一篇尚未在国内得到翻译和公开发表的英文论文 《Some Rhythmic Structures in Feng Zhi’s Sonnents》。I will demonstrate that in these poems there is interaction of a contrapuntal or mutually high—lighting kind between rhyme,on the one hand, and on the other hand a formal feature which I do not believe has yet been described, which I propose to call line assonance.转引自,赵飞.剔清那不洁的千层音——论诗歌语言的声音配置[J].长沙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1):P79。

❸ 宋琳,柏桦.亲爱的张枣[C].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P82。

❹ 张枣.张枣随笔选[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P221。

❺ 柏桦.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M].江苏: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P43。

❻ 张枣 黄灿然.访谈张枣[OL]. https://site.douban.com/106369/widget/notes/134616/note/311097045/。以下援引张枣言论亦有来自此文处,不一一列举。

❼ “诗人采用什么声音说话,并非命定,也不一定系于性情,而是一种选择,一种营造”,“一个人不能客观地表达自己,事实上只能是选择性地表达……在任何文本中,我对‘我’都是一种创造,一种虚构,这就是我们说话的方式”。张枣.张枣随笔选[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P117、P132。

❽ “我曾在另一个春日的下午,在歌乐山一个风景如画的明朗斜坡,对他谈到秋天是怎样在1965年,从一间简陋的教室,从一件暗绿色的灯芯绒开始的:这是1965年初秋的一天,一夜淅沥的秋雨退去了夏日的炎热,在淡蓝的天空下,在湿润的微风中,我身边的一位女同学已告别了夏日的衣裙,换上了秋装——一件暗绿的灯芯绒外套。由于她刚穿上,我自然而然地就闻到了一种陈旧的去秋的味道(需知道这件衣服在衣箱里已沉埋了整整一个春夏秋冬),这味道在今天清晨突然集中散发出来,便被我终身牢记了,那可是最精确的初秋的味道呀(充满人间稚气的温暖)!时间在经历了‘盛大的夏日’(里尔克)后,正渐凉地到来并悄悄地又阴凉地流逝。接着又是秋游,她仍穿着那件灯芯绒,在清贫而幸福的重庆嘉陵江北山坡上……‘在初秋的日子里,/有一段短暂而奇效的时光——’(Tyutchev:《在初秋的日子里》)而每当我想起那位遥远的灯芯绒少女时,我都会必然地想起蒲宁那篇既给人憧憬又令人颤栗的小说《轻盈的气息》……它‘是一个少女的美的墓志铭’(Paustovsky:《蒲宁》),它已成为我少年时代关于什么是美的开篇。张枣倾听着我的感受,同时不久便创造出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灯芯绒幸福的舞蹈’。”宋琳,柏桦.亲爱的张枣[C].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P16—P17。

❾ 叶芝的“面具”理论:“假如我们不能想像自己与自己不同,尝试充当那第二自我的话,我们就不能给自己强加一套戒律,虽然我们可以从别人那里接受一套。因此,主动的品德与被动接受一种规范不同,是做戏似的、有意识地表演、戴着面具”,“我们从与他人的争吵中造出辩术,而从与自己的争吵中造出诗歌”。W.B.Yeats,Essays,Macmillan,1924,P497。转引自,傅浩.叶芝的神秘哲学及其对文学创作的影响[J].外国文学评论,2000(02):52。“我所谓的‘面具’,是所有那些出自其内在属性的东西的一种情绪化的对立”。叶芝.叶芝文集卷二·镜中自画像[M].上海:东方出版社,1996,P332。

❿ 张枣 黄灿然.访谈张枣[OL]. https://site.douban.com/106369/widget/notes/134616/note/311097045/。

钟鸣也谈到身居海外的张枣通过书信对他的诗歌《鹿,雪》的解读,并这样说,“知我者,除张枣君外,没有二人,——我不是说,在我写得较好时,看出我的名堂,而是说,在我写得最差劲时,他仍保持专业的眼光,坚信我的才华,亦如我坚信自己。”钟鸣.旁观者3[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8,P1356。

宋琳,柏桦编.亲爱的张枣[C].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P70。

张枣.张枣随笔选[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P224,P231,P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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