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女生

山立

我有两个女儿，一个十五，叫莹莹，上高一；一个十四岁，叫明明，读初三。按她们的性格，莹莹很像她过世的母亲——我的前妻那样漂亮文静，所以我对她特别偏爱些。我现在的妻子玲则对两个女儿都一样。明明是她亲生的，当然很爱，莹莹呢，是她闺蜜留下的；而她和我的结合，其中原因之一就是为了好友的嘱托照顾好她的孩子。

有一年冬天，还居住在四合院。一个寒冷的早上，我对妻子指着院子那棵黄杨小树说，要是把它移到院子当中偏斜一些就更适宜了。可当晚上下班回家时，黄杨树果真让姐妹两人用小铲子给搬了家，委实让我吃惊不小。尽管那还是棵扎根不深的小树，但紧靠两个八九岁女孩的力量也真是不容易。

我叫她们给我看手掌，结果两人都跑掉了。但莹莹手掌上鲜亮的血泡，没有瞒过我们的眼睛。当时心里一阵酸楚，这样的孩子谁不心疼呢！

两个女孩的性格截然不同，按一般的说法，大的爱静，小的爱动。在假期两人做作业时，莹莹往往一上午都坐着不动；明明有时正在演算数学题，一听客厅电视声响，哪怕很小，她都要跑出来看几眼。有时家长不在，就赖在电脑前像生了根一样。

出去上街，明明看到喜欢的东西，立刻就嚷：“老爸，给我买一个吧！”我要是不给她就会耍赖。莹莹可不是这样，她要是看上东西却不说话，而老是呆在那里不走，直到我问她时，她才会说出来。要是不给她买呢，她当时也不讲什么，可是过后她会发呆。

对待突如其来的事件，姐姐喜静默，妹妹却喜张扬。

姐姐初潮时，脸红红的，非常害羞，好像有意躲着我们。心理波动需要家长细心辨识才能发现。而妹妹初潮时却紧张得大喊大叫，生怕别人不知道。

两姊妹的感情一直都挺好，莹莹爱护妹妹，明明啥事都愿对姐姐讲。两人进入青春期后，都有了自己的青春偶像，莹莹是刘德华，明明则不专一，不是韩国的帅哥，就是港台的酷男。

男生爱找莹莹搭讪，她总是很反感，尽量躲避，明明却爱跟男生一起嘻嘻哈哈，找她谈，说女孩这样不好，你看你姐……她却说男生事非少，够哥们儿，不像女生事多。明明太贪玩，功课成绩一直上不去，考试时分数要是有个八十分，就会骄傲半天。

一天傍晚，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晚饭，莹莹忽然说，班里有个叫小丘的女孩谈恋爱结果被老师发现。老师让她断绝与那位男生来往，可小丘嘴上说断，可背地里依然往来，后来在医院检查后发现怀孕了。她妈一下就气晕了过去。这些天一直在医院输液。

莹莹刚一说完，我一下就怔住了。我早就发现，现在孩子早恋现象很普遍，家长是有责任的。我曾在花园的小径上就见到过穿着中学生制服的男女学生，拥抱在一起亲吻的情景。

莹莹却又小声嘀咕说：“就是，没学会使用安全套，就不配谈恋爱。”

“姐姐没羞。”说着，明明嬉笑着刮姐姐的鼻子，莹莹反过来挠着妹妹的腋窝。

这时，我抬眼又望了望两个女儿，两人似乎对这件事并不怎么介意。明明还撒娇地说：“爸！老看我们干啥？我们又没谈恋爱，看你吓的。”

这回轮到我和她们母亲吃惊了。姊妹两人看来比我们想象的要懂得多。

看到这一切，一段青春期的往事浮现在眼前。

1972年，我在中山路中学读书。每周四下午老师们开展政治学习，所以学生不用上课。中午一放学，我就去新华书店翻阅书籍。“文革”期间，书店里人很少，空空荡荡。书店是开架售书，我进去后直接绕进柜台里面，找到喜欢的书后就靠在书架旁静静地阅读。一来二往，书店的女店员们都对我非常熟悉，就让我帮助她们干下杂活，比如新书上架，处理积压废旧图书等。

一次，我帮忙清理仓库，发现里面有大批旧书籍，像四大名著、《青春之歌》《红岩》等。一位老店员说，想看就在里面看，让别人瞧见了，我们都得上批斗台。从此，我就有了一个好去处。

一次看得入迷，我竟然忘了回家，而库管员也忘了我还在里面。于是门一锁，我就呆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母亲找来，我还沉浸在故事中。记得在那里还见过一本厚书，叫做《金赛性学报告》，开始怎么也看不懂，后来越看越觉得有趣。感觉长大以后，一定会用得上。

于是，我就偷偷摸摸地边看边记，售货员姐姐们都捂住嘴偷笑。但这本书成为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性知识启蒙老师……

晚饭后，我和正在洗碗刷锅的妻子商量要不要给孩子以正确的生理卫生引导。

妻说，现在的小孩发育早，生长快，应该给予这方面的教育。

什么方式呢？我决定去新华书店。下午下班我就赶到书店买了两本性教育丛书《女性生理知识》，回家后悄悄地放到了两个孩子的床头。

两天过去后，莹莹对我们表态说：“爸妈放心，出格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直到第三天，晚饭以后，我悄悄地问：“明明，爸爸买的书你瞧了吗？”

明明头一歪说：“老爸，烦不烦呀！那么神秘，那点事谁不知道呀。”说完从自己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两本自己网购的书籍，“啪”的一声，摔在我眼前。我拾起一瞧，一本是《值得等：待到禁果成熟时》，一本是《女人一生的朋友》。

“你真老土，看看外国人怎么写这类书，多有趣味呀！”

我长舒了一口气。

一天，明明的班主任于老师在开班会时决定，打算在班里搞個“图书角”，要求同学们捐献书籍，要求最好是科普读物，每人最少两本。多者不限。

同学都很热情地把家里的书拿来，而明明却把我送她的那本《女性生理知识》和她那本《值得等：待到禁果成熟时》都捐了出去。男生更是一片嘘声，而于老师却出乎预料地表扬了明明，当着全班同学面说：“现代社会一个连自己身体都搞不清楚的人，应该说不是一个人格与品格健全的人。”老师讲完，全班哗然。

有次暑假的前夕，我连续关注了几则有关中学生被强暴后被害的报道。问姐妹俩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莹莹说：“拼了，饿死事小，贞洁事大。”明明则说：“我练过跆拳道，一脚过去，哈哈！”

我说你们先别急，爸爸先问你们一个问题，可以不回答，但一定要认真思考。我问“器官重要还是身体重要？”“器官和身体重要还是生命重要？”问完，姐妹两面面相觑。

我说你俩每人给我写一张字条，爸爸要看你们的答案。

答案自然一模一样——“生命高于一切”，但莹莹似乎并不满意嘴里嘟囔着：“难道要向坏人妥协吗？”

我耐心地说：“暂时妥协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惩治罪犯。记住孩子，遇到坏人一定要淡定与机智，在和罪犯的周旋中巧妙地记下了罪犯的体征，为破案赢得了先机。”姐妹两人频频点头。

莹莹是班上的优等生，成绩单上要是有一个80分，她两三天都会不开心。这一学期，明明要中考，现在中考比高考难度也许更大，要是考不上重点中学，对她将来的高考肯定有影响。我和妻子研究了一下，认为姐妹俩成绩不平衡，尤其明明现在情况特殊，该给她请个家教，莹莹却反对说，不用请家教，我帮助她是应该的。你们就是多督促她，剩下的交给我。

知道事关自己的前途，明明乖了许多，这其间莹莹也费了不少心血。

有个男生晚上常给明明打电话，不是约她去郊游就是请她去溜冰。还是莹莹心细，就以明明的名义多次给男生写封信，劝其不再来往，中考终于结束了，我紧提着的心一天也没放下。

明明满头大汗跑回家，进门就像欢快的小鸟：“看！我的成绩单。”我接过来一看，总分650分，看着她兴奋的模样，我心里着实很高兴，不过我不愿当面夸奖她。妻却沉不住气说：“好啊，女儿，进步大了，不是要买手机吗，奖励你一个。”说着就要拉着她上街。

我清楚當下中学生的心理，尤其是像明明这样的孩子，追求酷炫，所以叮嘱她妈要注意性价比，价格不能太贵。考虑到莹莹有一部我曾用过的旧手机，就因为外观呆板常受到莹莹抱怨，最后决定为明明选择了一款超薄智能时尚机型。

晚上，我们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明明则戴着耳机听着她妈给买的新手机，妻子不停地夸赞着明明的进步：“比莹莹那次还考的分高。”我则留意哪只小鸟叫得最响。

莹莹静静地坐在一旁，只看电视，一句话也不说。这时，我忽然想起我还没看到她的期末考试成绩单，便问她：“莹莹，你的成绩单呢？”她没理我，我又提高了嗓音问了一遍，她才说：“在我房间里。”

我说：“拿来我们看看。”

她慢腾腾地向她房间走去。我感到莹莹有点异样，这时听明明对妻说：“姐姐考得不好，还有两门七十多分呢。”

正在这时，莹莹刚好拿着成绩单过来，她把单子往我手上一丢，就冲着明明说：“没你好，没有我给你辅导抓得紧，你还不知和那个小混混在哪逛呢！”

明明急了，通红着脸对我说：“老爸你也不管，姐姐还能这样讲话。”

我想说莹莹几句，她却一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这使我很生气，想追过去教训她几句，忽然又想起了她的生母，生前有时也爱这么冷不丁地给人来一下。

我只好先转过头来对明明说：“考得好，要高兴，但不可骄傲呀！”

不过我觉得莹莹这种行为是很不好的，我拿着她的沉成绩单便走进了她的房间。她正伏在桌面上哭，我走到她的面前把她的头搬起来，要她的眼睛看着我，她不敢看我。

我问她：“为啥哭？”她仍不说，把头低得更厉害了，我又把头给搬起来，她仍不敢看我，我生气地说：“是妈妈不好？”她摇摇头，又问：“是妹妹欺负你了？”还是摇摇头。

突然，她一下扑到我怀里，哽咽着说；“爸，我错了，爸我错了，我以为你们偏心所以……嫉妒……”她哭得那样伤心，听了她的话，我的鼻子忽然一酸，我本来是要责备她的，忽然说不出话了。心想，这段时间主要精力都放在明明身上，忽略了她的感受，作为父母也是有责任的，她是一个没有亲生母亲的孩子，生性又敏感，又不愿和我们多交流……

想到这儿，我默默地坐在她身边，抹了抹她脸上的泪水，孩子还小，能够认识自己的错，并能责怪自己，己是很不容易了。

等她停止了哭声，我的心也平静下来的时候，我就用清晰的声音对她讲：“嫉妒，就是一种不好的情绪，你长大了，要学会克服不好的情绪，都是一家人，你在帮妹妹的时候，难道不希望你妹妹的成绩好吗？可你看到了她的进步时，为什么要嫉妒呢？当你将来走上社会有了工作，和同事在一起的时候，看到他们有贡献有成绩时，你能用一种不好的情绪对待他们吗？你看嫉妒心都影响到你的学业了，不应该啊，孩子，应该是祝福。”

我讲得很慢，让她能体会到我的意思。其实，我内心清楚人类社会嫉妒无处不在，奥赛罗在嫉妒，林黛玉在嫉妒，周瑜在嫉妒，甚至连神话故事里那些英雄也在嫉妒，而反省自己难道就没有嫉妒过吗？

我一向主张，现代的孩子，你不能说得太多，有问题，尽量让她们思考。但疏导一定是必要的。有问题不及时疏导最容易使孩子产生偏执的性格，长大后就会以为谁都欠他的，到那时再教育就很难了。

“在看电视时，我看到明明在玩新手机……”她又不说下去了。“手机？”我这才想起来，心里突然一动，但又接着说：“那有什么不好呢？那是对妹妹的鼓励呀！你是她的姐姐，应该为她高兴呀！”莹莹带着点羞涩，点了点头，望了我一下，露出了一丝笑容。

我似乎更加感觉到，莹莹情绪并非只是嫉妒，可能源自她在我们心中的地位，或一个少女在其成长过程中对自身脆弱的隐忧。

我还想说几句却没说出口，便站起来慢慢地走出了莹莹的房间。

这时，明明钻进她姐的房间。“姐！姐姐！好姐姐。”一连喊了几声。可莹莹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儿，明明又扮鬼脸拖着戏曲腔调说：“小姐，妹妹这厢有礼了。”

莹莹终于有了回应：“鬼样！”

只听见她灿烂的笑声：“姐，怎么变成林妹妹了？看你梨花带雨的样子。”

莹莹丢了一句“去！你宝姐姐呀！”姐姐忍俊不禁，戛然笑出声来。

明明说：“姐，新手机你用吧！我用旧的。”

莹莹说：“姐怎么能用你的，爸妈的奖励应该的。再说我也有呀！”接着又说：“姐来那个了，心烦，你别介意。”

“哪能！姐姐。”

……

走到客厅，我见妻子默默地坐着。我走近她，她低声问我说：“是我错了吗？”

我不语，妻子伸开手指，梳理了一下浓密的头发，又抓住我的手说：“明天我再去给莹莹买一款相同的手机。”我仍没说什么，她接着说：“谁没有成长的烦恼？”我看着妻子发了一会儿呆，独自走到阳台上。

外面下起了雨，雨声很喧闹，使人觉得身心爽快起来。

（西北农林科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