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烁
来看画的太太约了周一,上午九点。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太太,如此勤勉,也许是想体会一下上班开工的感觉。周一,她二分之一个休息日,本来打算把欠的觉补上,把没看的书看了。现在计划全被打乱了。
离文创园还有三站路,得换车,前面修地铁,堵着了,眼看就要迟到。车门一打开,她着急往外看,站台后面停着一辆摩的,司机也会意似的观望着她。她下了公交,左右张望几下,还是走向摩的。差不多同时,司机将车发动,满足地笑了。“那边都是画室吗?”
“也有书店、餐吧什么的。”
“你们的工作环境真好。”
“还可以吧……”
“这条路上下班时间太堵了。地铁修不完就一直堵。还是坐我们摩的最快。”
“在门口停吧。”
“送你进去,又不加钱。你们这里送人是可以进去的,不然进不去。”
不由分说,司机驶进园内,她稍一犹豫,就被他往画室相反方向带,在园里绕了一大圈,才到达了目的地。
那位太太已经在了,从头到脚打扮妥当,纤尘不染,笔直地立在画室前的台阶上。她一边找钥匙和钱包,一边想要招呼她,笑容在脸上几次堆起又落下。
“不用急,”摩的司机索性下了车,绕到她面前,对着她正在翻腾的书包说,“你们上班时间是九点吧?还差几分钟。”
她匆匆把钱塞到他的手里,没抬头看他一眼,转过身去开画室的门。她为自己的慌乱向太太道歉。
“不急。”太太大方地说,露出雅致又冷淡的微笑。
门打开了,她伸手进去开画室的大灯,又退一步让太太先进屋。这是她来画室之后才学会的礼仪。以前她总是急急忙忙,认为省掉推让不仅避免尴尬,也为大家都节约下了时间。
带着刚才那种微笑,太太移步进去,是审阅的态度。墙上的画让她的眼睛立刻发了光。
这位太太有点特别,单独一个人来。一般太太总是和其他太太一起来,或者带一个司机模样的人。一起来的太太们喜欢叽叽喳喳品评一番。画家有相熟的太太团,他就是这样称呼她们的——太太们。太太团在她来上班后的三个月里来过几次。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一派幸福的样子。太太们兴致勃勃,洋溢着审美的愉悦和消费的冲动;画家安静一些,站在她们中间矜持却友好的样子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并符合人们所期待的艺术家气质。看起来,他们享受于对方的态度。欢声细语中,有位太太曾开口询问有没有“团购价”,画家轻笑了一声,随即朝别处望去。大家都立刻觉出这三个字是可鄙的。价钱标在那里,是不允许被讨论的。画家张开双臂,展示没有被挂起来的版画,看起来与油画也差不太多,引来太太们的一阵赞叹。
而这位太太,显然拥有独立抉擇的自信,她在画室内踱步,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墙上的油画画的是鲜花或风景,变了形,但能看出样子来,能看懂,又具有不可名状的艺术的美。
她介绍着这些画属于哪个系列,出自什么理念,参加过哪些画展,同系列的画参加拍卖的成交价。她刚本科毕业,专业是汉语言文学,但只要听画家说几遍,再看过几篇关于画家的报道,不久也就业务精熟。
太太听着,偶尔点头,并不发问,更没有提到价钱。她几次顺势观察太太的眼神,希望她仔细看了标价。
“还有一些版画,我也给您展示一下。”
“不需要了,我就是想选一幅油画。”
“没事儿,就是拿出来您欣赏一下,您先坐着喝杯茶,我们可以慢慢聊。”她不喜欢聊天,不聊天的话她就有更多时间看书备考。但这是工作的一部分。她说这话的时候听起来是否真诚,她自己也没有信心。但反正大家应该都听惯了这样的话,希望没人会去计较。她也发现如果赏画、喝茶、聊人生这一系列的事情都做过以后,客人没有买,那她心里的失望和厌烦是压都压不住的。“不需要了,我等会儿还有事儿。”
她应该再坚持一下的,但今天她没有心情。
“就它吧。”太太摇摇玉指。被选中的是画家书桌上方的一幅瓶中蔷薇。这幅画常常被来客看上,又常常因为“这么小一幅却这么贵”而被放弃。
没有多说什么,太太从包里拿出一沓钱,抽出了其中几张,将其余的连带信封一起交给了她。
她喜欢这笔体面的交易。她从柜子里把点钞机取出来,插上电源,将钞票分批放进去,重复点了两遍,自觉动作行云流水。这是这位太太对气场产生的影响。
她又说:“您坐下来喝杯茶吧。”
“我还有事。”
又是那样的笑容,也许还有评价的目光,叫她心虚。在爽快成交之后,她的邀请听上去是不是格外真诚呢?
“这是送您的画册。”
“我有一本的,不需要了。”
“您真有眼光。画家自己也很喜欢这幅画,他说画上的光影是偶然得到的。”
“我不懂,只是觉得好看而已。”太太话仍不多,脸上的表情倒是柔和了起来。
她好像的确喜欢上了这位太太,也许因为平常见到的来画室的太太们总是磨蹭着企图显得风雅和有见识。她难得对客人有什么喜好,冷眼旁观倒是多的。但可惜,她不喜欢她。
“如果还有时间,您坐下喝会儿茶吧,刚来了一些小青柑,口感不错,可以试试。”她想做最后的努力。
“昨天去茶叶市场了,你这话似曾相识啊。”太太笑出了声,“我赶时间,谢谢你。”
她心里一沉,但无奈也只好笑了两声。
她说要帮太太把画送到车上,太太没有拒绝。
她们一路无话,太太可能真的有事赶着去做,领着她迅速地走到了车旁。不远处,她瞥见画家刚停好车,她不知道是否应该让他们俩见个面。但她看到太太也留意着那个方向。
“老师!”她向画家招手。
画家走过来,步履潇洒,脸上茫然的表情渐渐被喜出望外所替代。“是您呀。”
太太主动伸出了手。两个手一握,画家像是获得了巨大的安慰。
“真不知道是您来,介绍人也没说是您,今天上午又有美协的会议,早知道是您来,我就不去了。”
“没事。您这边的年轻人介绍得非常好。”太太说着热情地望了她一眼。
“真不好意思啊……”画家看看包好的画,“您要了哪张?”
“《瓶中蔷薇》。”她替太太回答了。
画家看上去严肃又惊讶,这种表情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您真的有眼光。”
她第一次看到画家这样的表现。
“这幅画,应该送给您的。”像是酝酿了很久,画家说出这样一句来。
“不不,应该尊重您的艺术成果。”太太说着从她手里接过画框,又急急地和他们道别,关上了车门。
画家和她一起看着太太的车走远,保持着目送的姿态。画家告诉她这是一位省内高官的夫人。那位官员的名字连她也曾在看新闻时留意到过。
“挺低调的。”她评价说。
“当然了,他们现在都很注意的。不像那些土豪。”
在回画室的路上,她告诉画家那位太太说下个星期一这个时间也许还会再来。画家说他会再和她联系的,下次她在家休息就可以了。
“我也可以过来上班的。”
“不用了,休息日你就休息吧。我来接待她就行。”
她心里有些失望。这失望使她警觉起来。
上个周六是画家的画展。画家安排她负责指引和接待。她不太为此担心,大学里,她也服务过一些校内外活动。她发愁的是邀请函上写着的“请着正装”。邀请函还是她根据画家的意思来拟的,但她不知道穿什么样的衣服才恰当。
为了给太太们发邀请函,画家提前一个星期请她们来画室饮茶,随后一起去用晚餐。她们围着黑檀木大桌面喝茶,讨论要戴什么样的帽子来配那天穿的礼服,因为有个太太说起:“这幅画上的花的紫蓝色和我画展时要穿的礼服裙颜色很像,我就配一个背景那样的灰色的帽子吧。”太太们才慢慢开始讨论起着装的问题来。从头到脚,她们早已准备好了行头。
她制止自己继续聆听太太们的交谈,沉溺于此是错误的。错在哪里呢?她告诉自己,因为她们不一样,这也不是她所追求的。她只是暂时寄身于此,她所追求的是成为一名记者,要像她所崇拜的卓越的记者那样。而她目前追求的就是考上传媒的研究生。
画展那天,她意外地发现在文创园工作的其他两个女孩也去帮忙负责签到。一个穿了黑色礼服短裙,露单肩;一个穿了碎花连衣长裙,几乎拖地。两人都化了明显的妆,她们口红的颜色是一样的。她走到签到台的时候,一个正在帮另一个拈走黑色裙子上的粘毛。已经有来宾走过了。
她最终决定穿的是白衬衫和黑色裙裤,利落地跑前跑后,甚至于搬运饮料。和她一起把飲料从步行街入口搬到会所的是画家的学生。这学生只比她大几岁,是最常去画室的人之一。听画家说他是美专毕业的,这几年一直跟着他学画。画家坚持称这是他的学生,而不是徒弟,“又不是旧社会”。画家只收了这么一个学生,他说他收学生主要是看人品和耐心,现在的年轻人大多都太浮躁。
“你这样穿倒也很得体。干练也有气质。”在电梯里,画家的学生颇欣赏地对她说。
这让她感觉良好。那两个女孩在工作上的怠慢使她厌烦,但同时,也让她有一种清醒着的优越感。
长裙的女孩对短裙的女孩说:“不知道为什么,画廊的客户虽然年纪比我都大很多,但都对我很好,就像我是他们的妹妹一样。你看见刚才进去的那个姐姐没有?她来的时候总会给我带点进口水果。还说要约我喝茶。”另一个女孩回应说,她认识的客户也是一样。
她想,她俩搞错了,她们对自己的处境产生了幻觉,她拒绝这种幻觉,因为那是可悲的。
但她自己有时候也会搞错。回到画室,她不由得就想起了今早的摩的司机。在付钱的时候,她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纠结游走在毫厘间,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它,使它成立,仿佛是为了自我惩罚,她沉浸其中,耗费了坐下来后最初的几分钟。
再见到画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在停车场与太太告别后,画家先是在路上打了个电话给介绍人,向她详细询问了今早这位太太的近况,并郑重地邀请她约上太太一起吃个饭,时间就定在本周。随后,他去了园区办公室“见个人”。
她打算跟画家说一声就先回家,但画家告诉她下午有个她的同学会来采访,问她要不要留下聊聊天。
她知道是他,但还是问:“哪个同学?”
“日报文化版的记者。是同班同学吧?”
“我是有个同学在日报负责文化版。”
就是他嘛,还有谁像他这样求仁得仁。
记者来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太阳斜射在黑檀木桌面上。之前她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做了一套新闻传播学的例题。他看到她的时候有一点诧异,也就是说他并不知道她的近况,这个稍微一问就知道的,也就是说他没有在关心她的近况。
她打电话给画家,铃声在墙的那一边响起。画家从工作间出来,没穿外套,边走边解掉身上满是油墨的黑色棉麻围裙,纽花毛衣在他身上包裹得恰到好处,他昂首挺胸与记者握了手。记者没有画家那样的挺拔,也未报以同样的热情,但淡然自信的态度让人对他的专业身份有所信赖。
画家主导了这场采访,她没有像期待中那样听到记者发表高见。画家谈到他的经历,其中很多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她没有想到他在年轻的时候还做过市里领导的秘书,后来又被派去负责一家企业的改制工作。在他的口中,这些都算是走错的路。画家的辗转让她对人生的长途有了一种具体的认识。这对她来说也算是安慰。她在这里耽搁一小会儿,也算不了什么。
采访在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结束了。她发现留下来是毫无必要的,在最初的相认后,她和记者没有再说些什么。她只是端茶送水,像她在这里一向所做的那样。画家对她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意思是她可以下班了,转头又进了工作间。她收拾包出去,发现记者正站在画室对面的路边抽着烟。他朝她一扬下巴,说:“一起走走吧,头一次来。”
“你在这儿干点什么呢?”
她才走到他身边,他就问她。
“有人来买画了招待一下,再处理点别的事情,就像是秘书。”
“那还算是对口吧。”
“什么对口不对口,”她连忙解释,“就是个兼职,这边事情本来就不多,不忙的时候我还可以看书准备考研。画家忙他自己的。哦,这个活,还是我们班主任介绍的呢。”
“我这次采访,也还不是咱们班主任介绍的,听说他们是同学。两个人关系挺好。”
“都是文化人嘛。”
“都挺能混的。班主任他都混上学院主任了,听说没?”
“我怎么可能听说。”她永远不知道记者这样的同学他们的消息和资源都是哪儿来的。她跟班主任不熟,只是因为他在群里发了一条兼职的消息。对于她来说,挣点房租钱是迫切需要的。
“一个人开窍了就是开窍了,虽然不早,但也不算晚吧。”
她不懂他什么意思。他并不意外,继续说:“这位画家不是说吗,早几年一直在画大风景,按照传统的画法,追求像。后来发现照那个路子走下去,不管怎样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成就。其实这个人还有他老实的一面啊,你看他把这些都告诉我们。不像我们班主任,他这么狡猾的人,是不会告诉你自己还有如此笨拙的过去的。”他颇有把握地看着她。在他眼睛里,她也看到了叫做狡猾的东西。
“所以说搞艺术的还是得看眼界和想法。他知道怎样才能和艺术扯上关系。就这么开窍了。这人还算是聪明的。”他们正沿着园中主道上坡,在这一番客观分析后,记者稍微有点发喘。
“他画卖得还挺好的。”在记者的启发下,她也开了窍,并不是说她以前对画家的“聪明”毫无察觉,只是她没有自信去分析他,因为画画属于另一个领域,也因为他每次谈起画画时那种一丝不敢懈怠的态度。但记者为她提供了另一个角度。
“他的题材一般是花卉、风景,雅俗共赏。这个馆,”她指向路边另一个画室,“这个馆的画家风格就很邪恶啦,有个性,挺怪诞的。但买画的人一般还是喜欢赏心悦目的。”
“园里这几个画室是政府免费给他们使用的,面积都不小。这些人混得都还可以的。”
她渐渐品出记者话里的味道,她不想让他以为她完全认同。
“都有实力吧。这个文创园是个重点文化项目。”
“他的身价还会再涨。名气打出来了。”
“对啊,”她刚来上班的时候帮画家整理过采访他的文字资料,“你都来采访了。”
“这种采访嘛,等于是合作。日报有这样的板块的。他还请了艺术评论家写评论,新锐的、老牌的都有。经常跑国外的画展,知道怎么自我包装。钱花对地方了。理论武装得也挺好,说起来都是原创性,思想性,画面语言,精神层面。我都不用提问。他非常清楚自己想要别人知道什么。”
“他是看了不少书的。”画室里摆着一个堆满书的小书架,她常常看到画家把书带进带出,那是她对画家好印象的组成部分。
“说起来,他做得挺专业的,对于这些并不天赋异禀的文艺工作者来说,他在追求他能力范围内的事情。咱们班主任也是这样的人。”
这是他的一番阔论,带着点残酷。也许这就是她今天下午留下来的原因,她所熟悉和期待的。虽然知道不一样,她还是不禁想到了她自己。就拿她和他相比吧,她就知道自己是天资平平的人。
她好奇他是否认为自己是比他们更有天赋的人。
“你的工作,顺利吗?”
“没什么不顺利的。群众文化就图个热闹,高雅文化受众又少。还有就是今天这种稿子,完成个任务。就是这么回事儿。至少还是待在自己喜欢也擅长的领域里。”
“我记得记者是你的第一选择吧。”
“就写点文章,有好玩的见识一下。没想去拯救世界,也拯救不了啊。”
他游刃有余,轻松地说出自知之明。在她听来,也许是为了泼她冷水,笑她幼稚。他们曾经聊过,在几个为由班主任组织的文学活动前期工作赶工的夜晚。他知道她的理想。
“你干嘛不去媒体实习呢?”他果然把话题转到了她的身上。
“毕业之前我去过,但那里太忙了,没时间准备考试。”
“为什么一定要考研呢?”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那样马上找到工作的。”
“还是实践更重要啊。”
“本来也是打算读研的。”
“那你就好好准备吧,能逃就逃,别老在这儿耗着。”
她正在经受他的评判,他精于此道。她知道她目前还不能证明自己。但他也没有资格。他是个聪明人,仅限于此。
记者看样子对哪儿都不感兴趣。他们上坡,又下坡,在棕榈树护卫的大门口告了别。他说肯定还会再见,就像他们已经是在同一个圈子中一样。她目送他,想到自己的未来还没开始,觉得庆幸。那一點点渴望的假象在毕业的三个月后完全消失了。
步行道上停着几辆摩的,司机们围拢在一起,蹲在两层楼高的“创文”宣传画边赌博。地上搁着三四张扑克,几张小钱在他们手里攥着。只有一个司机守在他的车上,一边从同行们的骂骂咧咧中获得点乐趣,一边关注着周围的行人。他看到了她。应该就是早晨的那个摩的司机,她不记得,也没注意过他的脸,但她记得他的车身上有一张彩虹图案的贴纸。她本来打算要坐公交车的,但他看见了她,她又想要去弥补些什么。虽然不是什么确定的念头,但为了证明她自己,她走了上去,注视着他的面容。她意外地发现他的年纪可能比她还要小。
“下班啦?”
这声音里有种轻易的兴高采烈。“嗯。”她告诉他去早晨下车的公交站。
“你们下班挺早。”
“不一定的。”
“真是好工作啊。”
“我们一样的。都是服务业。”
“我算是……交通运输业。”司机认真地说。
“司机也算是服务业啦。”
“这种工作,算是什么工作。”
“我也是啊,还不就是临时工。”
“哦……”司机像是替她感到可惜,沉吟了一会儿,说,“但我究竟是卖苦力的。”
这次她没法说他们是一样的了。司机继而说到自己如何不喜欢读书,最讨厌哪个科目,哪个老师最变态。她笑起来,平时她会笑得矜持一些,但这次不是,她坐在司机身后大笑起来。下车的时候,她轻松了,并认为她也使他感到了快乐。
她从书包里掏出钱递给他。司机瞬间流露出紧张的神色,慌忙地按下了她的手。
“驾驶证,身份证。非法营运。”她转过头,一个交警模样的人正站着,越过她的肩膀,看着摩的司机,面无表情的脸上是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们这哪里是非法营运啊。”司机抵抗着,他的辩驳听起来有点像耍赖。
“好好看看标语。”交警往周围随便指了指。
“我们是朋友。”
“朋友掏什么钱?姑娘,别找麻烦。”交警瞟了她一样,轻易地否定了她鼓足勇气所做的尝试。
“是嘛,我们是朋友嘛。”
“标语贴了这么多没看见?自觉一点。禁止摩托车非法营运,抓到扣车。姑娘你也是,安全吗?这里公共交通又不是不方便。”交警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话使她更加不能否认此时的局面与她之间的关系。
“没有非法营运嘛,”司机看样子还很乐观,瞅瞅她,又瞅瞅交警,好像多拖一会儿就能解决问题似的,“大哥,都跟你讲了是朋友。她要坐公交车就拿出钱来让我换点零钱嘛。”
交警扶住车头,没用多少力气,歪着头对着肩上的对讲机念叨:“过来我这边扣车。”
“对啊,就跟你说了是朋友。”她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事而激动得发抖。
“你们两个,是什么朋友?”
她跨上车,紧搂着司机的腰,她刚才已经记得了他的宽额头,他的抬头纹,现在她发现他很瘦,衣服抱起来空荡荡的。
交警一愣。
她向前靠到司机身上,肩膀贴着他的后背,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侧脸靠近着他的脖子。他男性的体味和皮肤的热度让她感到紧张和不适,但她没有改变姿势。她触到了他的脉搏,感觉到他内部的涨落。
“走吧,我不坐车了。”
他只剩下体味、热度,还有握着车把的手,一拧,车朝前走了。交警没有拦住他们,等她直起脊背,远离司机的身体时,听到交警在他们身后喊了一声——喂!
摩托车继续疾驰。两边街景模糊,似乎与她隔开了,只有车流中的车灯变得更亮,夜色降临了。
那个交警不一定相信她的话,但他无法拆穿她,因为她的做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和摩的司机一起,把交警甩在了后面。她帮他保住了他的车。她嘴角勾起了骄傲的微笑。一天将要结束,人们在奔忙后纷纷归巢,周而复始,他们度过了怎样的一天呢?有多少人像她一样冒险帮助了别人?这无声的质问,没有回答,但她从中获得一些自信。她将目光一直投向远得没有尽头的前方,仿佛前方有来自世界的至上的审视。
司机要送她回家,她告诉他她住在大学城边上的城中村,但申明她会付他车钱。
“别提钱了,万一又遇到收车的。”
“说我们是朋友就行了,我会掩护你。”她尽量不带有任何亲昵地说,毕竟她抱了他,不想引起他的误会。她期待自己听起来云淡风轻,成竹在胸。
“所以说我就喜欢开摩的,可以交到朋友!”担心迎面而来的风将他的声音吹散似的,他突然提高了音量。
她没有接话,她不认为他们是真的朋友。
他继续说:“就是现在生意不好做了,滴滴啊,共享单车啊,本来这行当收入还不错的,我错过了好时候。”
“我看你这几天还是别拉人了。最近查得紧,要是再碰到,就不一定有那么好的运气了。索性想想做点别的什么吧!这事总是做不长。”她想,她或许有机会帮助他改变他的生活。
“做点什么呢?我不像你们,我一没文凭,二没技术。”
“也许可以去送外卖。你平时看不看招聘网站?”
“送外卖,你不知道的,我听他们说啦,”他立刻否定了这主意,听起来还挺厌烦,“总之送外卖还不如开摩的。还不如跟着我兄弟去收手机,下班还可以开摩的赚点外快。”
“你倒是挺勤快。”
“要挣钱嘛。像我现在这样靠苦劳力挣钱,是最傻的,收手机还好点,还有点技术含量,要说最好赚钱的,还是你们这种行当。”
“画家吗?他们是挺赚钱的。”
“其实只要有条件,我们也可以在这个行当里赚钱的。”
她以为他是在随口胡说,他却不顾危险地转过头来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这件事,也是有人找我合作,是个机会。”
他竟然继续说了下去,他竟有一個“机会”。
“我能不能借你们画室的画用一下?”
“什么意思?当然不能。”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他。
“别那么快就说不行啊,你听我说。”
“你要干吗?”
她突然在脑中勾画起从村口走到住处的那条小路。她租的房子是城中村里一栋农民别墅底层的其中一间,周围环境杂乱无章,但路上有小摊日夜不歇轮番上阵。只要在村口下车,她就能安全到家。现在,她离那里还有一段距离。
她意识到了危险。她根本不了解他,却抱了他。他还拥有一辆摩托车,可以随时将她载离她的正常生活。但她强压着心里的恐惧,因为此刻的慌张会抵消她之前的表态。
那起先只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她鼓励自己去说,去做。这壮举带来的兴奋才持续了一会儿,不安便也来抢占上风。
“这个合作,”他似乎特别在乎这个词,“我们俩也可以合作。人家说,画借去了,绝对及时地原模原样地送回来,你们画家根本不会发现。说就是借去扫描一下,绝对会还。”
“就在这里停吧。”还没等司机停下来,她的脚几乎要着地。
司机感觉到了她的挣扎,不得不刹车靠边。
为了延长那壮举,她没有一走了之。
“是谁呢?谁找你……‘合作的呢?”
“在园区门口坐我车的时候认识的。加了个微信。”
他拿出手机让她看加他微信的那个人。他们一起翻了他的资料,这个人什么生意都做,看不出到底干嘛的。
“他说不管我用什么办法,把画借出来一会儿就行。你看我也不是会动歪脑筋的人,我认识你啊。”
“不管用什么办法?你相信说这种话的人?你认识我有什么用呢?我们一起把画偷出来?”她试着强硬起来。而他的口气没有变,他仍是平心静气地与她商量着。
“是借出来。他不会发现的。”
“不让他发现就是偷啊。他们要拿去干嘛?盗版吗?那是侵权,是违法的。”
“有供有求不被发现的话,也不算违法啊。你想,去买他的画的有钱人,不会去买盗版,找我们买盗版的人,不会去买他正版的画,也许他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我们还帮他做宣传了。越有名的画,盗版越多。而且我们用的是很好的机器,高仿。”
“你们?”她问。
她听着他的话,一边摇头。他已经把自己当作了那个美术黑作坊中的一员,她听得出他在照搬刚学到的一套说辞。谁都有利于自己的那一套逻辑,并对此深信不疑。
“这事违法。不能做。”她还是这么说。这个理由应该是足够充分了。
“他们一直这么做,不会有什么事。那个警察拦着我的时候,也说我是非法营运啊。是你帮的我。今早你如果不坐我的车,肯定就迟到了。有……灰色地带,对吧?我看站在你们画室门口的那个人,是在那里等你吧。不是我的摩的,她至少还要等你半个小时。”
她刚刚一只脚跨进他所谓的灰色地带之中,试图将自己的正义性从中剥离出来,试图将这两件事分开理解,尽管她预感到自己将要失败。但他提到了那位太太。她现在站在路边面对着摩的司机,这境况正是缘起自那位太太。她不愿意想起她。
“如果你愿意合作,我拿到的钱可以分一半给你。”
“一半能有多少?”她揶揄着问他,她不认为这件事有利可图,画家的原画价钱尚在情理之中,何况盗版。
“说不好,他说给我提成。你不是也说摩的干不长吗?我看还是这个,艺术行业,有发展的潜力。”
第一次,她确定地对他感到轻蔑。在他的身上,也会有这样的幻觉,还带着愚蠢。
“你以为盗版画能卖多少钱?你能拿到多少?还得分我一半。”她给他算了笔账,又问他,“你就这么相信这个人?万一他只是想要原画呢?你知道他们的地方在哪儿吗?”
他困惑了,他把胳膊肘搁到车头上,弯曲着手指来回揉搓着嘴唇,看上去是要费一番脑筋去想清楚这件事。
“要是遇到有人这么做,我会报警。”
她坚定地看着他,她知道自己又在冒险,但她想试一试。
他一下愣住了。他们停在两条大道夹着的一条小路上,偶有车辆路过。游荡的野狗抬头深嗅空气后复而前进,仿佛从那味道中确认了夜的时刻。她盯着他的脸,如果那上面流露出任何一丝凶恶,她一定不能错过。
“姐,我有点糊涂了。但是我信你。你说不能做就不做吧。”他说着,尽力凝视她,眉头皱起表示真诚。
她暂时选择相信他。她掏出手机,手机已经在她口袋里震动了多次,是租她隔壁那间房的女孩发来的信息。她点开信息,那女孩的声音在他们俩中间响起。
房东要把房子租给别人。你什么时候回来,赶紧回来。
房东要赶我们走了,你在哪里?
我的合同找不到了,妈的气死我了,你赶紧回来,叫他们赔钱!
那女孩在大学城一家化妆品店里做导购。她从来没有去过那家店。导购平时回到家说话都是懒洋洋的,因为倦怠又显得冷漠,虽然她不难相处,友好程度可以说跟她也差不多。她一直想像不出来她在店里是怎么推销商品的,就凭这声音。现在,她至少能想像她拿着喇叭在店门口吆喝时的激情了。
底层还有一间房没有租出去,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状况。她才和房东又续了三个月的合同。赶她们走?就今天?就今天晚上?
最后一条是文字信息:你那儿还有别人吗?有的话叫上一起来帮忙。
“要我帮忙吗?”司机问她。
住处大门开着,从楼梯角到客厅的空间都被陌生的行李占领了。导购搬了把椅子气呼呼地坐在房间门口,看见她便催促她把合同找出来。
“你总算回来了,”女房东说着从楼梯上下来,一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跟在她身后的摩的司机,“赶紧收拾收拾。我都帮你们找好了房间了,东边排头那家,他们正好有两间房空着,还是二楼。”
她觉得她不可理喻,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急着走进房间,她只想拿合同说话。司机站在客厅里,他也打量起女房東,像是在与她对峙。女房东躲开他的目光,走过去倚到她房间的门框上对她抱怨起这三个月来她是如何妨碍了她把整套房子租出去,而女房东当初又是如何顾念她们这些小女孩的不易,一念之差答应她住下来,又一念之差让她继续住下去。在她的口中,她完全成了一个可怜的、多余的人,一个给别人带来麻烦,并终于有了表现懂事的机会的人。她告诉她今晚必须搬出这个房间。
“放屁!”从隔壁传来导购的声音。
她不屑回应女房东的话,从书桌抽屉的底部抽出了合同,指着上面的日期对她说:“我才交了三个月的房租,租期还没到,合同上写着的。”“钱全转给东边那家的房东,一分都不会占你们便宜,还是按照合同来。你们去了那边整理一下,今晚照样还能早点睡。”
“为什么要去?不去。”摩的司机过来帮腔。他拿过她手里的合同翻看起来,“上面写的是这里的地址吧?”
“应该是。”她这样回答。
司机拿着合同跑到门外核对了门牌,又跑进来,喊着:“地址没有错!就是这里,又不是东边排头那家。”
“你们不要这么死脑筋。就好比你从你的这一间搬到她的这一间,只是多走几步路。你们考研的,还有她,在大学城工作的,住在我们村里是最方便、最安全的了。为什么不愿意呢?”女房东继续无奈地诉说着,末了,她摆出一句,“今天搬走,我把押金还你。”
导购从她的屋子里冲出来,抢过司机手里的合同,翻到最后一页看了几眼,又递到她手里:“你看看,违约怎么赔?”
她拿起合同一页页地读起来,合同是房东拿给她签的,她确定日期和金额没有问题,但其他的,她也没有印象。
她前前后后翻了几遍,不情愿地说出:“好像没写。你签的也是一样的一份吗?”
“签的时候你没有好好读一遍?我可是因为你都签了所以才签的呀。”导购抱怨道。
“签合同是有法律责任的,只能你自己对自己负责。”司机对她说。
“你朋友?”导购看看司机,又看看她,故意露出意外又不解的神情,“我想你是大学生,又是学中文的,总不会有什么错。”
在导购的质疑声和女房东自信的沉默中,她泄了气,没有了对抗的激情,但这种无望倒使她下定了主意。
“我是不会搬的。”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男房东从门外进来,戴着劳保手套,客气地说:“借了个三轮车,我帮你们搬过去。”
一个温和的人突然闯入,不顾紧绷的气氛,憨憨地笑着,好像矛盾根本就不存在。
导购朝外面望了一眼。
“再怎么样也应该赔一点。”导购走过去对男房东说。男房东看看老婆,请求道:“要不考虑赔一点?”
女房东背转身从裤兜里掏出一叠钱,抽出一张一百来递给了导购。
“还有押金。”
女房东上楼去拿押金。
“你看嘛。”导购不满地对着她晃了晃手上那张可怜的钱,也不知道是在怪她还是在怪自己。
她头一偏,没有理她。
导购自知无趣,进屋收拾东西去了。
“对,我们就在这里跟他们耗着。”司机兴奋地对她说,他摩拳擦掌的样子仿佛是要去参加一个刺激的竞技游戏。
她固执地站在屋里,没有打算再挪动似的。她需要他,从回来到现在,他一直以她能接受的方式在帮着她,但她还是说:“不麻烦你了,你先回去吧。”
“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他说着坐到客厅的沙发上,还躺下试了试。那是张破败的皮沙发,皱纹发黑,到处露着海绵。
她仔细回想了她帮助他脱离困境的那一幕幕,以此来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帮助。
大门口一阵乱。她听见有人向导购不停地表达谢意,又听见导购热情地跟他们说再见。
租下底层三间房的新租客,一家老小,三代六个人挤挤挨挨地走进来。最小的还在襁褓里,由瘦小的老妇抱着。大的男孩身上有种刚吃饱的迟钝,他咂巴着嘴在拥挤的客厅里原地打转,发现哪儿都迈不开腿。
“这房东不讲信用,你们被骗了。”司机主动去跟他们说话。这家人对他保持着警惕,没有回应,只有老妇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她走出来,尽量耐心地跟他们解释房东的过错。她得让对方知道他们是同一战线的。
“不是说我们回来她们就搬走了吗?”中年男人质问女房东。
“一个已经搬走了,这个到现在还不肯搬。”女房东指指她。
“是你不好嘛……”老妇人埋怨了女房东一句,又抱着孩子靠近她。婴儿对这次搬家一无所知,正在她怀里安睡。老妇忧愁地对她说:“但你看我们这么多行李,还抱着孩子,天也晚了……只能请你帮帮忙了。”
女人们央求她,男人们附和说都是房东不对。男孩子走到沙发那里坐下,又躺下,把腿搁起来,享受地闭上了眼睛。
“要不今天先挤挤,明天你再找找?”老妇与她商量。
“我们也再找找。”中年男人气呼呼地说。
“我们……”老妇看看儿子,叹了口气,眼前的混乱加重了她的疲惫。
走出出租房的时候将近十点。她把行李寄放在客厅里,打算明天找到住处再搬,她坚决不去女房东找的那家。女房东很生气,说她这是在为难她。摩的司机追着女房东要赔偿、押金和剩下的房租,她磨蹭了好久才拿出来。
“只是从这个房间搬到那个房间,你怎么就是想不明白呢?钱给你,完全是出于道义。”
“不说道义不道义,这个钱是赔偿,赔偿是应该的。”男房东边和老婆使眼色,边把钱递给她。
出门之前,司机提醒新租客看清楚合同再签。
她和司机打着手电往路口走去,在这个时候,她觉得身边有一个人比她独自离开要好多了。但同时,他见证了她的困窘。她没有坚持到底,在果断地帮助他又拒绝他之后,她这么轻易地就投降了。
“我看到那家人进来,我就想,姐你大概是要让出来了。因为姐你是好人。”
他们就快走到路灯照及的地方了。這句话局部安抚了她挫败的心。但这话也证实了,这个比她还小的“卖苦力的”,了解了她的弱。
她与他告别,这告别已经被拖延了一个夜晚。她告诉他她会留宿在同村的同学家里。
“你要是需要帮忙,还可以找我。”
“好!”她点头微笑,又朝他挥手作别。
没有人开口询问对方的姓名,更不用提彼此的联系方式。
司机骑着车调了个头,在离开前,他回头对她说:“我就在文创园那一带,这几天不一定,过了这阵应该还在的。”
她想,如果再次遇到他,她会跟他打个招呼,说说话,就像朋友那样。
下了出租车,她走进文创园的大门。她想去画室睡一宿。她没有同学住在那个城中村。她没有告诉摩的司机实情,毕竟他有过那样的想法,而且已经这么晚了,留个心眼无可厚非。她打开书包,发现画室的钥匙不见了。
回想这一整天,从帮太太打开画室的门之后,钥匙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记忆中过。她也许把它落在了画室的哪个角落,以前就发生过一次这样的事情。
她一直回想到,在出租屋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摩的司机曾帮她拿着她的背包。园区万籁俱寂,她只听到自己犹疑的脚步声。不远处有一间画室亮着光,也许就是画家的画室。下班之前,她听到画家打电话说今晚会带着在园区办公室见的人去他在郊外的别墅。
画室窗帘拉着,那灯光隐隐地透着,微弱却如此明确。
她想过别的可能性,也许是画家忘了关灯,也许是他改变了计划。可她的钥匙不见了。站在这静谧的夜里,没有什么来打扰她的思维,她想着,画室里面的就是摩的司机了,因为他一大早载她时的热情,因为他没有技术又向往“艺术行业”,因为她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去劝说他,再一次帮助他。
大门没有反锁,她进去,工作间亮着灯,敞着门,门口堆着画框的那一块静止不动,里面传出不成句的歌声。没有迟疑,她走了过去。
他穿着画家的围裙,戴着画家的袖套,自信地执着笔。画架边的高凳上放着透明的花瓶,里面插满了鸢尾。
“是你啊……”这情况比她想像的要简单得多。
“你怎么来了!”画家的学生惊喜地说,没有停下手中的笔。画家画画的时候从来都是关着门,也不允许别人去打扰。在她工作过一整个夏天的画室里,眼前的这一幕,对她来说是新鲜的。
“我得在这儿留宿一晚。”她想,凭他们一起搬运饮料的交情,他应该能理解她,她会向他解释,请他不要告诉画家。
“那你怎么在这里?”
“来画幅画。”
“这么晚?”
“白天没时间,老师说最好下星期之前画出来。”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白天你卖掉的那幅画,你觉得怎么样?”
她没想到他对画室的交易这么了解。
“那幅吗?很美啊,上面的光影很特别。而且那幅还挺贵。”她不好意思地说她不太懂得看画。
“那你喜欢那幅画吗?”
“喜欢啊。”
学生的目光在实物和画布之间移动,但他终于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画画上。他抬起眼,得意地看着她说:“那幅画是我画的。”
“不可能吧,上面的光影……是老师偶得的啊……”
“偶然在国外的画展上得到的,”他拿出平板电脑翻出一幅静物花卉的油画给她看,“老师当时就是让我照着这个路子画。这幅也是,你过来看看喜欢吗?你要是喜欢,我过了这阵再画一幅,送给你,好吗?”
他先是笑着,然后又诚恳地、讨好地望着她。毫无掩饰,毫不沉重。她没有走过去看画,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拥有一幅油画。她需要它来做什么?她需要的是他注意到她此刻的震惊。
“这样可以吗?”
“我画的,我送你怎么不行。”
“我說你和老师,那幅画是你画的?”
“不止上午那幅。学生代笔,书画界古已有之啊,老师书架上的那本书你看过没有,好多大师都是找人代笔的。”他走出来,将外间的灯打开,从书架上拿了一本讲画家逸事的书递给她。
她没看一眼就放在了书桌上。她还不想改变对这件事的看法。她看见了钥匙,就在书桌上的木盘子里。
就在前一刻,她还以为在画室里的是摩的司机,以为他会对那个愚蠢的主意一意孤行。她竟揣测他为此处心积虑。她回忆了每一个她没有注意到的空隙,想像出他偷偷打开她书包的样子。他说他信她,她以为自己把他当作朋友。她想默默对他说一句抱歉,可就算只是在心里,她也没法认可这歉意,因为她意识到这歉意也可以是短暂的,和她所有自以为的态度一样,只要这个夜晚再继续发生些什么。
画家的学生站在她面前,如此坦然。他们会在心里说抱歉吗?比如对上午买画的那位太太。
“老师他有需要他去忙的事情,他得去应酬,还要专注做系列,那个系列他都憋了很久了。”
她觉得他正躲闪着不说出真实的态度。她一直在等着听到他对他自己和对画家的评判,直到他说:“我能跟着老师算是很幸运了,我这个人,才华是谈不上,但是我踏实,愿意学。这一点,”他认真地对她说,“我们俩很像。”
她无力地苦笑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这还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