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岁月
我最后一次见到外公的时候,他已经卧床不起了。消瘦的面容里没有了往日的红润,两边面颊上的颧骨越发凸显出来,时光的印记在上面刻画出它的踪迹。
外公看到我进屋,想要拖着沉重的身躯从炕上爬起来,我赶紧走上前去,扶他坐起来,给他拿了枕头,让他靠在炕上靠墙的棉被前。
他再也没有以前那耳聪目明的样子了,看着他这般苍老的模样,我禁不住鼻子一酸,感叹光阴的蹉跎。简单寒暄后,他就叮嘱我,下次从西安回来的时候,一定要给他买一寸厚的海绵垫,并且再三强调不能太薄,然后又跟我抱怨炕上铺垫的毯子不够柔软,睡在上面会硌人,很不舒服。我用手摸了摸他说的毯子,加起来约莫一寸半厚了,我知道那是他瘦弱的身躯,已经感觉不到那毯子的舒服度了,于是便像孩子一样觉得,可能海绵垫是最柔软和舒服的。
古人常说六十花甲,七十古稀,外公已经九十高龄的人了,过了耄耋已经到了鲐背之年。
我走出卧室的门,看到窗外的台阶上,一张崭新的海绵垫正放在那,扭头进屋告诉外公,表弟给他把海绵垫买回来了,下午太阳好的时候,给你铺上去。外公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听到,一声叹息后,便不再做声了。
我没有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见到他。
得知外公过世的消息时,我正在外地出差。母亲生怕我走不开,就让我处理先处理好工作的事情再说。我赶紧跟公司告了事假,回到市里顾不上吃饭,一家人就往回赶。
等我回到表弟家的时候,一切已经基本上安排妥当了。我跪在外公灵前祭奠的时候,竟有一种莫名的忧伤,我想哭,却感觉到泪腺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没有流淌出水珠。
外公生前是希望我们这些孙辈里,能有人继承他的衣钵的,可我们清一色的,集体让他失望了。他曾有计划让我跟他学习一些东西的,可最开始的时候嫌我太年轻,晚点再说,可等他想传授那些东西给我的时候,却已经力不从心了。
在外公坟前跪拜的那一瞬间,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从此就少了一个慈祥可敬的老者,少了一个诗学俱佳的老师。
在我的记忆里,外公一直是具有读书人独有的气节的。终其一生的岁月里,前半生当过老师,哺育学子无数,后迫于家庭生计,回家务农为生。四个孩子一家六口人的生活,在那个社会发展落后的年代,是非常之不容易的,这在当时来说是好不容易跳出去农门的人,却又无奈的回到了农门里。
家里的果园因为舅舅舅妈他们工作忙碌的原因,一直由外公自己一个人搭理,这在外人看來,完全是行家里手的事情,可外公一样做的不比别人家差,每当到了果园里苹果采摘的季节里,那些外来的客商和掮客(苹果交易的中间人),无不对一个白发老者的辛苦劳作点赞称好。
除了田地里的农活,家里其他事无巨细,也是整理的井井有条。母亲、姨妈和舅舅们总在叮嘱外公上了年纪,凡事不能逞强,果园里的农活做不了,就承包出去得了,可秉性耿直、脾气倔强的外公,一直没有答应这个放手,直到大概七八年前的时候,才在众子女的劝说下,把苹果地承包出去给了同村的人去经营。从那以后,每当碰到苹果丰收并价格不错的年份,他也免不了唠叨几句,一是赞叹当年的行情好,二来如果自己种的话,还能增加些收入。然而每每此时,舅舅们和母亲姨妈便会劝慰他,身体的健康大于一切,慢慢随着身体的苍老,外公嘴上可能还会有不服老的话语,但其实从内心深处,他已经开始学会接受老去的现实了。
我尤其佩服外公的一件事情是,他六十岁的时候才拿起毛笔,从临帖开始学习毛笔字。孰料坚持了多年后,虽没有成为什么大家名家,倒也是方圆数里地,前村后村拿的出手的字了。在那个工业技术落伍的年代里,大家逢年过节、娶媳妇嫁女儿,就都会拿着香烟,去找有点名气的人写些对联回来,抑或算个黄道吉日,这一切繁文缛节的礼仪规矩,外公都已经耳熟能详。那些来央告办事或者求对联的人,自然也是对外公的人品文采佩服至极。
有一年,外公看着电视上人家都去摆摊写春联,就像个孩子般嚷嚷着要去,舅舅和母亲她们担心他年纪大了,骑着自行车寒冬腊月的,万一有个磕磕碰碰如何是好。再者舅舅家境殷实,也无愿意外公出去抛头露面,可最终还是没有犟过外公的脾气,在无奈中让他去尝试,去发挥自己的爱好和所长。果不其然,两三天后外公说不去了,问及为何不去了,他便说起那前来写对联之人,如何难说话,要求甚多等等,听到这个原因,舅舅和母亲他们就都笑了,心想幸亏这事不成,否则得天天替你担心安全。毕竟,上了年纪的人,那么冷的天,反应自是没有年轻人灵活了。
人都说老小老小的,外公自然也不例外。我记得大概有将近十年前了,他那时候都将近八十高龄了,有一年我从广东回来过年,外公跟我说他这辈子没有去过南方,很想去广东看看那个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是什么样子,我执拗不过就想着先应允着。等到和舅舅母亲他们提及此事,刚一开口便被否决了,理由自然是外公八十高龄,难堪远行。他的这个梦想,到临终也无法实现,倒真的只是一个梦想了。
再后来,我回去的时候看到方桌上的相框里,表弟和外公在西安的合影,照片上他露着灿烂的笑容,那个笑容里,映射着一个老人的梦,虽没有去遥远的南国,倒也是去了多年后的省城,圆了另一个远行的梦。
外公生前曾对我寄予厚望,盼我能在文字里有所成就,我也曾迷茫过,然而最终我还是捡起来这个爱好,把它当成那条想走的路,继续的走下去。我想,他若是知道,定然也是欣喜的。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