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
二十年前的那个春天,我是在昆仑山上度过的。
昆仑山其实只有一个季节——冬天,春节过后那段漫长而寒冷的日子被称之为春天,这是我们这帮小女兵从平原家中带来的习惯。
快到五一了,冰封的道路渐渐开通,春节慰问品运到了。五颜六色来自五湖四海的慰问袋最受欢迎,我们在翻着慰问袋的时候,突然闻到一股奇异的清香。
那是一个绣着黄色“八一”和红色五星的小白口袋。打开一看,是一袋葵花子,颗颗像小炮弹一样结实,饱满得可爱。我们每人抢了一把,一尝,竟是生的,葵花子中还埋着一封信。
“敬爱的解放军叔叔们……”
信是从广东省湛江市第二小学发出的。孩子们请求解放军叔叔们,把他们精心挑选出的葵花子,种在祖国的边防线上。
在国境线上种葵花,多美妙的想法!每当葵花开放的时候,我们将有一条金色的国境线。
可这根本不可能!昆仑山是世界第三极,雪线上连草都不长,还能开葵花?
“夏天”到了。
为了不辜负那些孩子,我们大着胆子,把葵花子种在院子里。不久,葵花竟然发芽了,先探出两片嫩黄的叶子,像试探风向的小手掌,肥厚而天真。然后舒展腰肢,前仰后合生机盎然地长大起来。
然而,我们高兴得太早了。一股冷风的到来,冻死了绝大部分葵花。但却奇迹般地保存下一棵幼苗,它并不是最强壮的,也许因为近旁有一块大石头。受到启发,我们用石头为葵花围起一圈不透风的篱笆。
这棵幸运的葵花,一往情深地看着太阳,勇敢地展开桃形的枝叶。茎上纤巧的绒毛,像蜜蜂翅膀一样,在寒风中抖个不停。也许它感受到了昆仑山喜怒无常的威严,急匆匆地压缩自己生命的历程,才长到一尺高,就萌出了纽扣大的花蕾。
那一年没有秋天。寒凝一切的风雪,毫无先兆地骤然降临。石围墙也被飓风吹得四散飘去,向日葵却凝然不动地站立在那里,在冰雕玉琢的莹白之中,保持着凄清的翠绿。叶片傲然舒展,像面面玻璃做的旗,发出环佩般的叮当之声。
最不可思议的是,在它生命的最后一刻,居然绽开了一朵明艳的花。那花盘只有五分硬币那么大,薄而平整,冰雪凝冻其上。向日葵身上的冰花越结越厚,最后凝固成一方柱形的冰晶。
假如有一天,我能重回昆仑山。在两座最高的山峰中间,有一处只有我们才知道的地方。在深深的永冻土层之下,有一方冰清玉洁的水晶,水晶中有一朵美丽绝伦的花,宛若雛菊半仰着脸,灿然微笑着……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世界上最小的葵花,但我知道它是世界上最高的葵花。
冯国伟摘自《阅读与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