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
在巫山。
早上,只有五點多,但是窗外的拖拉机经过,没法再睡了,被迫起来,站在每夜只收五块钱的小客栈里,乡村也没有宁静,整个山沟随着拖拉机翻滚。这时候,看见一个学生立在小街上,热气腾腾的小食店正揭开锅,白雾把他裹住了。这是星期天,我们要上山,学生放假回家,想搭我们的顺风车。
他叫张铸,读初一,从学校回家要走六个小时山路。张铸站着,腰带上垂下一截塑料绳,挂着两把钥匙和半卷压扁了的透明胶纸,一把削铅笔刀。
我问他带刀和胶纸干什么。
他说:“粘破了的本子。”
我问:“经常有破本子?”
他点头。
后来,我们都上了车,发动机吃力地上山。张铸说他家里只有妹妹和奶奶,父母带着弟弟去郑州打工,春节才回来。到了张铸家,大家都下车,一个很老的老太婆非常大声地对张铸说了一阵巫山话。张铸说他平时回来都住阁楼,然后,他不见了。我自己上阁楼,木板“吱嘎”地响,好像随时会塌。上面低矮,只有一张木板床,被子像一条带骨连肉日积月累晒成了干儿的厚牛皮,这就是张铸的床。阁楼房梁上挂着腊肉,整个阁楼四壁熏得漆黑,跟进了煤窑差不多。张铸每两星期跑六个小时山路,回来陪房梁上腊肉们睡一夜,再跑六个小时回学校。
这时候,我闻到了香味。我对美食全无兴趣,但是那是太不一样的香哦。从阁楼的木板缝里,能看见下面院子里,出现了一个抱着大碗的小男孩。是张铸的父母和弟弟意外回来了。从郑州回来的小男孩正端着碗吃腊肉,他才三岁,完全和人世无关,只知道肉香的小动物。
我将永远记得这场面,下了阁楼,张铸拥着弟弟,目不旁视,摸那柔软发黄的头发,摸那吃得油亮的脸。十一岁的哥哥对三岁的弟弟会有那么深的情感,那弟弟只顾吃,小胳膊绕住大碗,肉是韧的,不容易咬。腊肉巨大的香气到处弥漫。
我问张铸:“你不吃吗?”
张铸说:“都给他吃。”十一岁的孩子,神情里出现了成人才有的柔和亲切。
专心吃肉的弟弟小名叫海风,大名赵博士。
我以为听错了,在地上写了“博士”两个字。
张铸说:“对头。”
这时候,碗里的一大块腊肉给赵博士吃完,他把空碗塞给张铸,张铸拉住赵博士黝黑的小手不放松。
金属是有质量的。同样,腊肉也有质量。农民孩子张铸和赵博士的情感质量沉实厚重,超过了腊肉。那个中午,居然忘了我是拿着照相机的,忘了照相。
6月的夜晚,在海拔超过两千米的巫山乡间小店里吃腊肉土豆火锅,隔一会儿,店主过来,把满满一脸盆土豆腊肉续进滚沸的锅里。红油漂荡,气温十度左右,寒冷在背上,身前烤得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