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妍泽 Wang Yanze 单踊 Shan Yong
正如诸多20世纪现代主义建筑师追随维奥莱·勒·迪克(Eugène Emmanuel Viollet-le-Duc,1814-1879)的建筑理论,欧洲现代建筑的探讨根植于深厚的历史语境下。很多研究给维奥莱·勒·迪克贴上“结构理性主义”的标签。的确,他关注新材料应用与结构创新,促进了19世纪建筑观念由浪漫主义向唯物论的转移。但实际上,他还是当时闻名法国的历史建筑修复建筑师、中世纪考古学家、建筑理论学者。
维奥莱·勒·迪克一生与巴黎美术学院互不认同,独立于主流价值导向之外,他所提出的开放的历史观成为其“理性”思想形成的基础。而他清晰地定义问题、系统地分析问题的能力又受到当时日新月异的自然科学的影响。因此,可以明确的是维奥莱·勒·迪克绝不是历史主义者,他不迷恋古代希腊、罗马文明;也不是哥特“复兴”主义者,他不追随和复制哥特形式;并且也不是简单的结构主义者,他的大跨结构模型只是他部分思想的物质映射。除去这些“主义”,追溯19世纪的时代话语,似乎更容易理解维奥莱·勒·迪克理性思想的构建过程。
1814年,维奥莱·勒·迪克出生于法国巴黎一个公务员家庭。他的父亲虽身兼公职却对16世纪之前的法国艺术有着执着的兴趣。他的舅父德拉克鲁兹(Etienne-Jean Delécluze, 1781-1863)是一位左翼画家,不仅影响了维奥莱·勒·迪克的艺术审美和绘画技巧,更是他自由主义思想的启蒙导师。少年维奥莱·勒·迪克虽立志成为建筑师,但却拒绝进入当时最权威的建筑院校——巴黎美术学院学习,而转投勒克莱尔(Achille Leclère, 1785-1853)事务所实习。这一决定注定了他一生坎坷的学术道路,但也让他避开了“学院派”思想的束缚,走上了自由创新之路。这一转折从社会环境追溯起来绝非偶然,维奥莱·勒·迪克的离经叛道源于19世纪哥特复兴所塑造的民族性。
法国建筑师的哥特情结在18世纪就开始萌芽,但由于当时崇尚古典美学的皇家建筑研究会的坚决抵制,使得哥特考古及研究无法展开。1789年法国大革命之后,中央决定将地方教堂的财产收归巴黎,借此机会,法国中世纪遗产得以浮出水面。然而,当时系统研究法国中世纪建筑的著作大多来自英语世界,如《法国教会古迹历史研究》[1]等。这极大地刺激了法国建筑师的民族精神,法国本土的哥特研究随之展开,而这些英文著作的法文译本也成为了此后哥特建筑研究的基础。
19世纪30年代哥特复兴盛期,维克多·雨果(Victor Hugo, 1802-1885)、弗兰索瓦·基佐(Francois Guizot, 1787-1874)、普 罗斯佩·梅里美[2](Prosper Mérimée,1803-1870) 三人作为代表人物,从不同方面支持了这场“古与今”、“内与外”的论战。雨果的《巴黎圣母院》(1831年)作为面向大众的“哥特宣言”,吸引了大批追随者,特别是学生。维奥莱·勒·迪克对建筑的兴趣很大程度上受到了雨果作品的鼓动。基佐作为新政府的内政部长,设立了历史建筑督导(General Inspector of Historic Monument)一职。第二任督导梅里美热衷于文学和历史保护,同时也是维奥莱·勒·迪克家族周末沙龙的常客,对他此后的事业提供了很多帮助。
维奥莱·勒·迪克的民族情绪成型于第一次意大利之旅(图1)。他在写给德拉克鲁兹的信中表达了对文艺复兴建筑的失望,帕拉迪奥等建筑师“想要实现复兴,却摧毁了它”。这次旅行对古典建筑的认识体现在他之后的大量著作中,他对古典建筑的观察区别于形式模仿,或是规则复制,而是深入其建造逻辑。回到巴黎之后,他致力于法国中世纪建筑研究,在哥特建筑修缮工作上崭露头角,其中与拉苏(Jean-Baptiste Lassus, 1807 —1857)合作的巴黎圣母院修复让他声名大噪(图2)。
学术上,维奥莱·勒·迪克是的的确确的少数派。1864年,他接受梅里美的邀请,作为“特聘艺术与美学历史教授”在巴黎美术学院授课,但是由于他的主张和美院坚持的古典美学完全背离,无法得到美院师生的认可。讲座仅仅坚持了7次之后,维奥莱·勒·迪克提出辞职,他的美院教学生涯惨淡收场。
维奥莱·勒·迪克作为哥特的追随者,并非不认同古典美学,而是对古典模仿持批判态度。从他的观点来看,“艺术的发展独立于国家的政治条件,以及文化程度”,也就是说艺术程度的高低与文化水平的先进性没有必然联系,关键在于创造力。古典建筑与中世纪建筑都是具有创造力的艺术,但文艺复兴不外乎是一种模仿。这种模仿延续至19世纪,蔓延在以巴黎美术学院为核心的主流建筑圈内。虽然巴黎美术学院强调与文艺复兴的差异,坚持以正统的古典建筑为核心,雅克·弗兰索瓦·布隆代尔(Jacques-Francois Blondel,1705-1774)早在美院初期就强调 “古罗马核心”,但古典主义者执着于以统一的法则定义建筑美,遵循古典建筑构图,崇拜古典建筑装饰,因此无法脱离对古典建筑形式的描摹。
图1:维奥莱 · 勒 · 迪克.教堂彩色木构装饰.西西里.水彩.1836年
图2:维奥莱 · 勒 · 迪克.巴黎圣母院南立面.水彩. 1843年
而在形式问题上,维奥莱·勒·迪克则远超风格主义者。他用反证的方法质疑帕提农神庙的建造源于木结构建筑的论断,反而强调正是希腊建筑结合材料特性与建造工艺的结构理性证明了其极高的艺术成就(图3~图5)。作为哥特建筑师,他谙熟哥特建筑——从整体到细节。但与风格主义者不同,他对哥特建筑的推崇颇具现代性,一是源自对其结构理性的赞美,二是日渐浓厚的法兰西情结,那么哥特就可能成为适应当代的“新建筑”,不带有特定的时间性。维奥莱·勒·迪克在巴黎美术学院的一次讲座中给出过这样的类比:“希腊人赋予神话以形式的能力与19世纪人们表达蒸汽和电力的潜在能力是相似的”。约翰·萨默森(John Summerson)认为,“在这一刻,可以说现代建筑诞生了”。
在维奥莱·勒·迪克的理论中,他反复提及“科学”一词,暗示可以被证明的永恒真理,而“科学”的含义又是多层级的。一方面他曾经提及哥特建筑 “是绝对基于理性与科学的”(当然,这一论断带有一定的主观性),是对于材料属性与建造逻辑结合的合理解释,通过这里的“科学”可以部分理解维奥莱·勒·迪克与拉斯金浪漫主义哥特思想的反差。另一方面,无法忽视的是18世纪到19世纪早期自然学科的影响力,实证研究方法打破了侠义“科学”的边界,延伸到社会科学领域。在维奥莱·勒·迪克理论中所常用的“类比”(Analogy)论证方式中可以发现19世纪初期乔治·居维叶[3](Georges Cuvier,1769-1832)所建立的“比较解剖学”的痕迹。显然,建筑与自然科学接轨与美院将建筑定义为“纯粹艺术”的初衷大相径庭。
图3:合理的木结构构造
图4:不合理的木结构构造
图5:希腊神庙构造
19世纪早期建筑领域对“有机”的讨论广泛展开。在哥特建筑的发展问题上,维奥莱·勒·迪克在《11世纪至16世纪法兰西建筑辞典》[4](简称《辞典》)中用人类生长类比罗曼建筑到哥特建筑的发展过程:罗曼建筑早期是“孕育期”,此后是“诞生”,而13世纪哥特建筑进入“繁衍期”。这与瓦累(Eugene-Joseph Woillez,1811-1882)提出的有关建筑形式发展的“有机”思想很接近。瓦累原本是一位成绩斐然的医生,中年转投中世纪考古学,致力于将医学领域严谨的“观察”方式应用于建筑考古,并尝试建立基于生命科学的考古分析方法。他将中世纪分为“罗曼变形期(Romanesque Metamorphosis)”,宗教艺术的孕育、出生和孩童时期;“神秘主义变形期(Mystical Metamorphosis)”,宗教艺术的发展与繁衍时期;“技术物化变形期(‘Technitique’Metamorphosis)”,宗教艺术的衰落与死亡时期。瓦累的图解还出现在维奥莱·勒·迪克的《辞典》中,而《辞典》也被恰当地称为“法国古代建筑的生理学著作”。
生命科学不仅渗透在建筑历史生长论的推演中,此时解剖生理学(Anatomyphysiology)的发展揭示了有机生命的互生奥秘。解剖学关注单个器官的构造及其与其他器官的组织连接方式;而生理学不仅涉及器官间的物理互动,还延伸到机体的外部映射以及生长环境的研究。在维奥莱·勒·迪克看来就如同是建造(Construction)和建筑(Architecture)的关系。
他对于人体的着迷还渗透在大量关于中世纪盔甲的研究中,铸铁构件成为人体功能的补充,甚至“强化了某种特定功能”;另一方面,假肢的构造以及其与机体的连接研究激发了他更激进的思考:如果机体的局部可以被替换,那么既存建筑的构件也是可以被其他构件取代的。首先根据结构功能,将哥特建筑分解为若干结构构件,谓之“解剖”;继而大胆地将局部构件替换为力学性能更佳的新材料,从而创造符合时代需求的“新建筑”。这一系列设想收录在《建筑学讲义》[5](简称《讲义》)第二卷,也成为影响现代主义“结构理性”的核心观点。在承认人体的理想性条件下,维奥莱·勒·迪克推进了维特鲁维对身体的论述,即在当代语境中,对其诠释进行了更新。其中最大的突破是,建筑不仅仅再是对身体的单纯模仿,而是一种自觉。
维奥莱·勒·迪克设想的物质基础在于对新材料力学性能的理解。在《讲义》出版前,拉布鲁斯特(Henri Labrouste, 1801-1875)的圣热内维耶夫图书馆(Bibliothèque Sainte-Geneviève, Paris, 1850 年)的铸铁连续拱已经完工。但与出身美院的拉布鲁斯特不同,维奥莱·勒·迪克设想的最终呈现很显然无关乎古典美学,而是逻辑推演的结果。
图6:铸铁支柱支撑结构
图7:中世纪砖石支撑结构
图8:水平铸铁结构构件
图9:市场平面
图10:市场剖面
图11:铸铁-砖石结构城市市场
图12:二维拱结构原型
图13:20米跨大厅结构模型
图14:20米跨大厅平面
图15:20米跨大厅剖面
图16:20米跨大厅
图17:《辞典》中晶状体
图18:音乐厅结构模型
最简明的图解是《讲义》第12讲中,用45°倾斜的铸铁构件(图6)替换中世纪砖石叠涩(图7),用以支撑上部走道。这种做法减轻了建筑自重,降低造价,同时水平结构构件(图8)变薄后更加有利于底层的采光、通风。这里,维奥莱·勒·迪克强调的是铸铁构件的支撑作用。19世纪中叶,奥斯曼巴黎改造过程中拆除了大量新建的砖石结构市场,并鼓励用铸铁重新建造。维奥莱·勒·迪克的市场方案基于原有平面(图9),保留了上部石材结构,将下部支撑替换为铸铁支柱,形成了开放的底层空间(图10,图11)。这一巨构设想的出发点显然与他的历史建筑修复经历不无关系。
面对当时日益增长的大型集会的需求,实现“大量人群聚集、空气流通、利于集结与疏散的单一空间”,他认为铸铁结构能够突破砖石结构的临界点挑战更大的空间。首先维奥莱·勒·迪克给出了结构原型,通过设置中心支点(图12)实现二维结构的连续拱替代相同跨度的单一拱从而实现降低空间高度、增加空间跨度的目的,这里可以看出前两个设想中倾斜铸铁支撑的应用。随后,二维拱向三维穹顶发展,为实现两轴方向上的尺寸控制,维奥莱·勒·迪克给出砖石拱顶与铸铁支撑结合的空间结构——20米跨大厅(Large Hall)。大小穹顶共享支撑,减少支撑点数量;支撑点之间通过拉索联系,抵消对墙体的侧推力。通过这两个方式减小墙体厚度,实现大面积开窗(图13~图16)。
46米跨3000人音乐厅综合了上述所有设想。为了实现基于中心平面的空间最大化,维奥莱·勒·迪克在大小拱顶单向结合的基础上提出了多面体拱顶的设想(图18)。这可以关联到他在《辞典》中对于动态、自组织的晶状体(Crystals)研究(图17)。19世纪中叶,晶状体被认为是有机体的理想形式,其动态特征蕴藏着机体无尽的能量,而部分建筑师相信这种潜能应用于建筑形式能够大大提升无限逼近“完美”的可能。多面体拱顶的重量通过垂直构件传递到楼座,再通过倾斜构件传递到基座。所有铸铁构件尺寸完全相同,并通过类似的节点铰接(图19,图20)。维奥莱·勒·迪克的公民思想聚焦实用、经济,将19世纪民用建筑空间的创新推向极致。这种结构思想虽然源于中世纪哥特教堂飞扶臂,却将建筑从沉重的宗教气氛中解放出来,赋予了新的时代精神。
维奥莱·勒·迪克虽然很早就开始着迷于“有机”理论,但是起初是出于对哥特理性的清晰表达,所以应归因于强烈的民族自尊。他真正转向自然科学是在研究后期(1860年之后)。《讲义》上下卷模糊地映射出历史模式(哥特)向自然模式(晶体)的转变。维奥莱·勒·迪克倾向于用“自然”的方式来解决当代建筑问题,也可以说是对建筑“自主性”的坚持,“建造过程的发展基于遵从形式自然演化的独立逻辑,而不是艺术家及其所处的社会可以参与和控制的”。并且,对于大跨度、轻型结构的挑战也正是中世纪哥特建筑师不断追求的目标。
此外,转而去思考“民族性”与“现代性”问题,无论在哪个时代,所谓符合当下的“新建筑”的创作可以联系本民族的文化观、历史观,但绝不止步于此。去意识形态的思考反而解放了某种特定的文化意向。正如哥特教堂作为中世纪政治、宗教共同体的象征,带有高度“符号化”的象征含义,但反而是其内在逻辑铸就了永恒的艺术成就。同时,自然科学遭遇19世纪第一机械时代给予维奥莱·勒·迪克的启发可以与文化影响匹敌,激发了超历史、甚至超越当代的图景。正如维奥莱·勒·迪克自己所言 “过去已然成为历史;我们需要悉心研究,但仅是探索而并非复兴;在全面了解之后,再将其转化为更为杰出的创作”。
(感谢宾夕法尼亚大学大卫·莱瑟巴罗(David Leatherbarrow)教授对本文撰写的指导。)
图19:音乐厅平剖面
图20:音乐厅
注释
[1]George Downing Whittington, An historical survey of the ecclesiastical antiquities of France: with a view to illustrate the rise and progress of Gothic architecture in Europe, London: Printed by T. Bensley, for J. Taylor, at the Architectural Library, 1809
[2]19世纪法国现实主义作家,中短篇小说大师、剧作家、历史学家,代表作《卡门》。
[3]法国博物学家、比较解剖学家与动物学家,对许多现存动物与化石进行比较,建立了比较解剖学与古生物学,著有《比较解剖学课程》、《巴黎地区的地理现象》等。
[4]Dictionnaire Raisonne de l’Architecture Française du XIe au XVIe Siècle,11 世纪至 16 世纪法兰西建筑辞典,1854-1868,共10卷。
[5]Entretiens sur l’architecture,建筑学讲义,共2卷,第一卷出版于1863年,第二卷出版于1872年。
图片来源
图1,图2,见参考文献[3]
图3~图16,见参考文献[2]
图17,见参考文献[5]
图18~图20,见参考文献[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