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春春
90年代,一批藏族女作家集束式地跃然登上文坛,开启了藏族文学的“女神时代”。她们以现代知识女性的目光审视民族的地域的历史与现实生活,挖掘一般作家难以深入触及到的又为普通民众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的价值,她们的作品中洋溢着生命的激情、充斥着生活的情趣,她们驻足脚下的土地,凝眸头顶的星空,以女性的温柔细腻敏感轻拭历史的风尘、轻抚现实的驳杂,风情万种地展现她们对生活样貌的理解和想象,构设出全新的既有在地域性又有现代意识的藏地风情。但新世纪以来,由于种种原因,这批作家中大部分人的文学兴趣逐渐消减,大多转而从更为宏大的文化角度诠释民族、地域情态的多样性、复杂性和渐进性。与此同时,一批新的女性作家崭露头角,接踵前武,扎实地经理着文学藏地的富饶与丰美,不断开掘藏地文学新的篇章,尽管这些年轻作家还有待淬炼,社会体验和文化结构有待深化,但她们热情地拥抱生活,尽力感受生活的各种味道,极力以个体的心绪捕捉时代的强劲脉搏,进而抒写新世纪的藏地飞歌。
诗人琼吉在一定程度上为我们提供了进一步了解西藏青年作家的契机。琼吉的生活经历简单之极,在读大学之前,一直生活在家乡,大学毕业后,就职于拉萨,后时有短暂外出,也就是说琼吉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生活在西藏。这与西藏大部分的藏族作家经历相似,也生成了这些作家共同的特点,他们生于西藏,长于西藏,他们的生活就是西藏的日常生活,他们的作品具有浓厚的西藏在地域性特点;而接受现代文化教育的他们又不同于他们的先辈,开放、开阔的文化视野又使得他们能发现生活中习以为常而又韵味无限的情趣。因此,当他们将之诉诸文字,就会产生粲然的光芒,外界评论惊艳于他们的创作,或会将他们视为西藏文化的文学代言人。但琼吉无意背负民族文化代言人的身份标签,她只是把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和感悟以诗歌的形式加以展现,毫无羁绊的书写让她更从容地游弋于现实与诗境之间,优裕于世俗的喧嚣和精神的沉静,而多年汉语文化的修养与其扎实的藏地生活经历和生命体验亲密地无缝对接,又使得琼吉的汉语诗歌带有浓郁的藏式风味。同时,西藏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也使得琼吉不再把目光仅停留在历史的烟尘、岁月的遗迹,她更倾向于伫立在拉萨河畔,听凭高原的风拂过面庞,聆听浩荡河水的滔滔声,掬一捧含蕴历史与现实的诗情之水关照性灵的低鸣、铺洒属于当代青年的精神风致。因此,琼吉的诗歌创作代表了新一代知识女性诗人的创作风范,即蜷缩于自我的精神世界,瞩目藏地日常风情的世俗描摹,以其温婉雅致的笔调展示现代知识女性纷繁复杂的世俗情思涌动,在世俗的咏唱中形塑出新世纪西藏女性的全新面相。
《拉萨女神》是琼吉2015年结集出版的汉语诗集,共收录她不同阶段的诗歌作品103首,情调或欢快或深沉,语调或明快或纡曲,视域开阔,思绪绵密。琼吉的诗大致包括赞(献)诗、咏物诗、咏时诗、咏地诗、私(心)语诗等类型,她的诗歌皆是发源于生活中某些感触,契合了情动于中而行于言的写作路径,而非刻意地为诗而造情,因此她的情语真诚隽永,表现出她对人情、事情、世情的身体性的感悟和思索。
亲情书写是琼吉诗歌创作的起点。她的亲情表达范围极为广泛,不只包括血缘亲情,如对父亲、母亲、奶奶等的书写展现家庭温暖,构想岁月过往中亲人容颜的沧桑,慨叹岁月的无情过往,还包括对她的生命成长有重要影响且被她视为精神亲人的如仓央嘉措、加西亚·马尔克斯、F·G、托马斯·特姆斯特朗等人的赞美,可以看出琼吉从这些艺术家的作品中获得文学创作的动能,因此,她在作品中表达仰慕之情,甚至是展现她对这些文化名人的想象和理解。琼吉认为仓央嘉措的诗作其实是“凡间相遇的轮回”的“惊鸿一瞥”式的书写,马尔克斯的作品则拨开了世界的另一种面相而带有人生“解药”的价值,特姆斯特朗重新界定了“白与黑”的生活哲学认知而振聋发聩,至于F·G,根据琼吉的诗作指的应该是画家梵高,在《悄悄话》中,琼吉认为向日葵是梵高心事的外露,我们感受到了窗外向日葵的热烈和张扬,却难以窥觊梵高内在世界真正的秘密,在内与外的强烈对比中展现出对梵高矛盾精神的理解。
由亲情的铺陈,琼吉进而品味生成这种情韵的空间文化的意味。但这方面,我们很明显地感受到琼吉倏忽将视野收回到西藏。她以《四季之歌》组诗的形式赞美西藏的四季风光,表达对故乡的依恋情怀;又通过世代相传的茶碗,琼吉看到了茶碗上的“神秘”的“木纹”所表征的历史文化传承的“幻象”,那是血脉亲情、文化亲情的文化符号,深沉而悠远;当行走在“月光小巷”,琼吉穿越在拉萨的过去与现在,在拉萨护法女神班丹拉姆的庇佑下,在月光女神达瓦拉姆的注视下,“一个穿着深红色短靴/灰色牛仔裤的/——藏族姑娘”竟然毫无违和感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她不仅目睹了“白墙黑色格子窗藏式楼房窗台上/成千上万盏酥油灯盛开在夜空”的拉萨“焚香弥漫/经幡摇曳”景观,也看到了八廓街“驴窝”中的“一群旅人,一屋旅友/喝酒,轻谈……在西藏结缘/写着心灵的旅程”,琼吉的亲情圣地正在上演着一出出“新的传说”。由此可见,琼吉非常享受、认可拉萨的此种混杂着历史和现代生活的文化氛围,或可说琼吉这一批作家更为宽容地迎接着西藏新的面相,而非以历史文学传承的名义驱逐现代文化的浸润。
琼吉不满足于仅仅作为生活的歌者,她渴望精神的完满与富足,为此,她不断地放飞心灵,跋涉精神高地,其中《梦》中的隐喻最能体现她的思索的苦痛,“我的眼前光芒四射/珍宝和赝品一样夺目/哪颗是命定的/属于我的又是哪颗?/蓦然醒来/它已在梦里遗落!”,琼吉眼见夺目的一切存在,感受着生活的喧哗与浮华,追索着精神的纯粹,她的疑惑是我们当代人的疑惑,现实与梦境的差异,华而不实与质而无华,我们到底该如何抉择,琼吉不仅是在拷问自己,更是在拷问当代人的魂灵。以此为起点,琼吉一方面在诗歌中极力书写生命的美好、生活的幸福,一方面又在暗夜苦苦挣扎,徘徊在拉萨河畔,静思默念,伤感生命的无助、美好的易逝,这部分诗作在《拉萨女神》中所占比重很大。从逻辑上看,琼吉的思索可能在《因缘》以禅语的方式得到解脱,与其生活在“鸟儿满天乱飞”的“幻象中依枕而卧”惆怅失落,不如注目“隔岸的眼波/一如从前”,就是说沉迷于其中不得其解,那就跳出其外,在世事的沉浮中感受生命的乐趣。因此,在《枯叶蝶》中,琼吉纵情歌唱“那在繁华似锦中贪睡的枯叶蝶/那落日余晖中微小的生命呵/外表干枯,内心灿烂/纤细柔弱的触角/紧紧抓住一片落叶不放”,枯的只是外在的形貌,而丰腴的则是充裕着生机乐趣的内心,唯其如此,生命才能绽放出光彩,人生的意义才更充盈。
琼吉的诗歌并没有慣常的精神救赎和世俗解脱的意味,也不愿意负载更为复杂的文化标签,她用心地经营自己的诗歌小天地,真诚地表达当代知识女性对西藏生活的深入认知,真挚地张扬自我的心性,如她在《夏季——写给所有的她们》中以“夏天”指称女性,呼吁女性们无关乎外在的一切,只要尽情地释放自己即可,这或许就是琼吉长久以来在拉萨河畔心灵行走的所得,也可能预示着琼吉下一步的文学创作路向。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