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少龙,男,1967年出生,甘肃民族师范学院汉语系副教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民族文学研究,在《民族文学研究》《甘肃日报》等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文学评论多篇,主编有《甘南乡土文学导读》(华中师大出版社2013年出版),曾获第六届黄河文学奖,第二届甘肃文艺评论奖。
甘南位于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的接壤地带,地处内地通往藏区的门户,四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农村与牧区并存,农耕、游牧与城镇等多种生活方式交融。这里也是城市化的冲击波最先抵达的地方,是藏区由传统社会向现代化快速迈进的过程中最早感受到文化转型的阵痛的地方。与现代化进程相伴生的各种社会现象,给甘南当代作家们提供了大量的现实题材,藏地人文精神的转型与嬗变也在他们笔下得到了充分的关注与表现。本组的小说专辑就比较集中的突出了这一主题。
王小忠的小说《事故》提出了一个情义与法律、利益与人性相冲突的问题。一场车祸发生在原本很熟悉的两家人之间,老一辈人重情重义,本想大事化小,商量着两家私下解决理赔事宜,不料作为当事人的儿女辈却发生了冲突。温学义的儿子温保国想逃避肇事责任,幻想依赖父辈的交情,得到刘彬仁家的宽恕,少花点钱侥幸过关。但受害者刘楠的媳妇却狮子大开口,报出了巨额的赔偿账单。在这笔账中,有许多项目和数额显然是不合理的,也没有法律依据。这个时候,事故发生时没有及时报警的恶果就显现出来。温家本来是肇事方,却因为刘家赔偿账单的不合理性,趁机卸下了情义和道义上的亏欠负担,并成功地逃避了理赔责任。刘家本来是受害一方,却因为贪婪和蛮横,反过来变成了侵害者,更成了双重的受害者。双方在道义上的站位因此就变得一塌糊涂了。在两家人互相的指责中,赔偿之事不了了之。却因此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人性之恶也因此被激活,最终酿成小说的结局中令人始料不及的恶果和惨剧。
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城乡过渡地带往往是人们法律常识的贫瘠地带以及守法意识的灰色地带。王小忠写的是城、乡常见的民事纠纷,以及由民事纠纷引发的偶发性刑事案件。但在小说中他更为关注的是交通事故背后盘根错节的人情、伦理的纠葛,以及人性的畸变因素。小说中,年轻一代奉行的是利益至上的原则,在赔偿数额面前,老一代人半辈子的交情是苍白、尴尬的,而从情谊中生发出来的道义更是无力的。而这种种变化是社会转型中城乡结合地带的生活方式和人伦观念的失序与错位所造成的,消费时代畸形膨胀的物欲是促成这一切的无形之手。
这篇小说延续了王小忠近年来对农牧区结合地带人的价值观念变化状况的持续关注视角,其中的焦虑和迷惘是不言而喻的。相较于故事本身带给人的错愕与冲击之感来说,小说更主要的价值在于给人们提供了一个思考现实问题的角度。
如果说王小忠的小说表现的是乡村生活、乡村伦理中已经被破坏了的那一部分,作家拉木栋智讲述的则是尚未被毁坏的那一部分美德。因此它更显得弥足珍贵。
拉木栋智的《骡子》讲述了一个让人有些伤感的故事:对一头骡子的临终关怀。善良而粗心大意的牧民龙噶为了挽救患了草结症的骡子,拉着骡子绕着村庄不停地转大圈,因为兽医交代,“龙噶,你要吃几天苦啊,一定要拉着骡子不停地走,一旦停下来,你家骡子的命可能就不保了!”在昼夜不停转圈的路上,“想起与骡子一起辛苦创业的情景,龙噶觉得有许许多多对不起它的事情。”小说从不同的小事中刻画了一头骡子的品性,骡子的辛劳、灵性和它的善良。这里,骡子已经被人格化了,它成了龙噶家庭的一个重要、亲密的成员。而小说的叙事着意突出的是人与骡子的深厚感情。龙噶与骡子的关系,给我们呈现了传统农耕方式时代遗存下来的一种农牧业村庄生态景观:人与家畜之间构成的互相依存的生产关系与天然的情感关系。在龙噶与骡子的感情中,也蕴含着传统的乡村伦理观念。在这种观念中,人与家畜除了工具关系之外,还有感恩关系、亲情关系,一头劳苦一生的骡子的生命也是有价值有尊严的。
拉木栋智在故事的讲述中表现出对于乡村生活的无比熟悉,细节生动而真实。他所呈现的这一部分生活经验是别人无法比拟的。在叙事上,体现了他对一个故事的掘进力度,从人与家畜的一般感情,深入到生命伦理的层面。并且横向地体现了村民之间的关系,那種淳朴的民风、朴素而又坚定的乡村道义观,使得他笔下的乡村生活带有几分古风的意味。
这篇小说也不无伤感地宣告一个畜力农耕时代的终结,一种人与牲畜相依为命的乡村情感的终结,一种人与动物深度沟通、友善友爱相处的乡村伦理关系的终结。其实这是乡村的一个不可避免的大变化。因此,小说中表达的这种情感是在人类的情感中行将消失而不可复得的,这部小说可以看作是向传统乡村进行的一次忧伤回首与作别。
王朝霞的《藏獒贝贝》讲述一个男孩东智与一条藏獒贝贝的故事。小说的主题很单纯,就是描写了草原上的“善”——人的天性中的善,藏獒天性中蕴藏的善。在高原艰苦的生存环境中,弱小的人与弱小的动物互相扶助、互相依赖,构成一个温馨感人的故事。小说情节单纯,故事单纯,人物性格单纯,生活环境单纯。整体的单纯构成一种天籁一样的大美。这是只有在藏地才有可能真实存在的人与自然、人与动物水乳交融般的和谐、温暖。小说有浓郁的抒情气息。王朝霞的文字简洁、纯净、温暖,叙事性强。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作为新闻记者的王朝霞对于日常生活题材具有职业的敏感,善于在平常的事件中能发掘出不平凡的意义来。在叙事技巧上,她也擅长处理“单纯”的题材,擅长把一个简单的故事写得波澜起伏、意蕴无比丰富。她的《藏獒贝贝》这篇小说让我们看到了类似沈从文《边城》的神韵。
完玛央金是著名诗人,也是散文家,她的小说延伸了她在诗和散文中写不尽的乡土和亲情主题,也使她绵密、细腻的叙事才华得到了一个更大的发挥空间。同时,她的小说也不可避免的具有诗化、散文化的特点。《无尽丧事》这篇小说依然如此。小说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也没有显性的戏剧冲突,甚至也没有着力刻画的主要人物形象。小说的叙事是靠一股浓郁的感情和绵长的思绪带动着,随性、自然地伸展开来。小说是对往事的回忆,叙事内核是父亲的落葬过程。作为叙事牵引力的是一个女儿对已离世三年的父亲的无尽追思之情。围绕这个过程和这份感情,小说断断续续地引出了从童年记忆开始的对“葬礼”的目击、对记忆中的父亲丧事的点点滴滴的细节化描写,以及由此引发的心灵冲击和对生死的思考。小说的九个片段在衔接上有一些意识流的特点,叙事用第三人称“她”,尽量让情感保持克制,让视角保持客观。
生死是人生最大的事,“丧事”也是乡村生活中最重要的人生仪式。作家用追忆的口吻,用打通阴阳两界的视角,一方面想象着父亲和地下的亲人们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他们快乐他们的事,打算他们的打算”。另一方面,作家冷眼打量着熙熙攘攘的人世,审视着现实中为眼前的排场、体面和子孙后代们的兴旺而忙碌、算计的堂兄弟们,对家族亲戚们的表现有一种复杂的感受。在想象地下的世界时作家的笔尖是充满温情和思念的,而在描写现实中的人和事时作家的语气是淡然、超脱的,甚至略带几分嘲讽意味。围绕“丧事”这个话题,作家用几个看似信手拈来的生活场景,用随意、自然的笔触,在寥寥五千多字中,写尽了人生的况味。因为这种生死视角的“通透”,小说的情感基调在平和中略带伤感,在冷峻中却不乏温情。
另一方面,小说通过大量的乡村“丧事”的细节,给我们细描了一幅藏地农区丧葬仪式的风俗画面,传递出大量地域民间文化的信息,具有文学人类学民俗志的价值。
在扎西才让的文学创作中,“桑多镇”是一个独特的地域文化意象,无论在诗歌、随笔还是小说中,扎西才让总有讲不完的“桑多镇”故事。按照扎西才让的描述,“桑多”虽然在甘南藏地,但它似乎又不对应某个特定的具体乡镇。似乎这是存在于现实与想象之间的一个虚拟镇子,带有某种藏地乌托邦气息。这种情形有些类似于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这个“桑多镇”保持着浓郁的诗意和古意氛围,与现实中已经“很现代化”的无数藏地小镇有很多的不同。扎西才让笔下的“桑多人”也像从古老的藏寨中走出来的人群一样,大多时候他们沉浸在那种原始的生命意识、恍恍惚惚的历史感、和氤氲的神性氛围中,也与现实中的现代人群拉开了距离。
但是,古老的、仿佛童话中的桑多镇,也在不可避免地经受着时代的冲击。扎西才让的视角从诗性维度转向现实,描述了桑多镇在城镇化进程中的一种“跌落”状态,这种“跌落”更微妙地表现在人心中、观念上。《丹增》这篇小说讲述丹增老人从盖楼办旅游到打算拆楼放弃生意的心理波动,从一个侧面写出了这一现实。
小说委婉地指出了像“桑多镇”这样的小地方在兴办旅游业的过程中伴随的乱象。源源不断地涌入的外地游客冲击着桑多镇人宁静的生活秩序,带坏了桑多镇淳朴的民风。“桑多人有种隐隐的感觉,他们似乎带走了桑多的某些看不见的东西,也留下了桑多人不愿意接受的东西”。而住在宾馆里的游客的世态百相,更是折射出外界社会生活的混乱与道德伦理的堕落。丹增老人对此忧心忡忡。
小说中的“丹增”这个人物塑造得很饱满,他身上既代表了桑多镇的传统,也代表着桑多镇的现实。而围绕发生在丹增身上的“不变”与“变”的选择,揭示了这个小镇别无选择的走向,那就是走出封闭,与外面的大千世界、与城镇化、现代化进程融为一体。丹增老人从患了感冒后顽固地拒绝输液,到主动产生“变一变”的想法:“我们该变一变现在的生活了。”“我觉得我们该挣挣他们的钱,让我们的日子过得更好点。”从接下来的巧动心机“圈院子”盖宾馆等一系列行动,再到“担心我们这的风俗,会越变越糟,变得乌烟瘴气的。”萌生了想拆宾馆的念头;再到接受儿子、儿媳的观点,接受现实、顺其自然。通过丹增的观念变化和一系列行动,小说折射了桑多镇的种种变迁。事实上,“变”与“不变”,是像桑多这样的无数藏寨面临的一个现实抉择。“不变”意味着落伍,意味着被时代所抛弃。“变”则意味着新的机会、新的生活可能的同时,也意味着桑多镇人要接受许多不可预料的东西,意味着他们要失去许多传统的、珍贵的东西。作家从侧面表达了他对藏地小镇的“现代化”进程的思考。但作家对未来还是表示乐观:“该变的,总会变;不变的,变不了。”
尽管表达的是一个严肃的话题,但是小说通过一些喜剧化的细节、谐趣的叙事语言,化解了某种沉重感,体现出扎西才让一贯的敏智与豁达。小说中还引用了一些民谣和扎西才让自己的诗句,这些诗句与现实中的世道畸变、人心不古等许多隐忧形成了一种讽喻关系。因此小说仍然隐隐流露出一缕惋惜和惆怅。
这篇小说有散文诗的诗意氛围,有散文诗的轻灵感。出色的对话描写也是小说的一个亮点。
卓尕次力的小说《阳焰》似乎是一篇适合在藏文化内部阅读、也只有在藏文化内部才能读懂的小说。小说的故事、人物、氛围全部运行在藏传佛教和藏族历史、民俗的密林中,所以这篇小说的叙事虽然在语言层面是敞开的,但在文化层面似乎是封闭的。不过,仅仅从向我们敞开的这一层面来看,这也是一篇流光溢彩、引人入胜的小说。作者的叙事手法,我们在技术层面上只能用“魔幻”“先锋”这样笼统的词语来指称了,尽管这样的指称也许是错位的。
小说中瑜伽师慈臣尼玛、奇女子娜姆、施主古汝等几个主要人物的经历是在今生和往世的轮回中叠加、交错展开的。例如慈臣尼玛的身世,是从普通的牧民家少年多尔吉到聪慧僧人慈臣尼玛,到弃世独修的瑜伽师,再到那只名叫慈臣尼玛的秃鹫、到供养过唐三藏的戒日……慈臣尼玛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僧人修行、追求成为“大成就者”、追求肉身成佛的故事,是小说中的神圣事项。古汝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凡人在人世间如何受苦受难,或曾经作威作福,是一个凡人在俗世修行的故事。娜姆的故事讲的是凡人苦难的轮回与浮沉。小说叙事中还隐约借用了一些尊者米拉日巴、圣僧仓央嘉措的传说。因此这是一部神圣与世俗交集、共生的故事。
小说有一个封闭的时空,这是一个浑然一体的小宇宙。同一个灵魂在前生后世转生成不同的人物、命运,在生生不息地轮回运行着。不同的灵魂在不同的时空中还前后左右互相牵连,互成因果。小说中的每个人物在前世互相都有因缘,在后世彼此有奇怪的交集。比如瑜伽师慈臣尼玛和盘琼村的“奇女子”娜姆,慈臣尼玛出家前是盘琼村的少年多尔吉,而在娜姆母亲的梦中,他是娜姆父亲的转世。他出家后苦修到老,“却离证果渐行渐远”,而在“修持金刚亥母和妙音天女时,观想到的全是娜姆七岁时的面龐。”他孤身走进荒山的岩洞闭关静修,悖逆了活佛、寺院与僧众。唯有娜姆一个人认定他就是“大成就者”,并且成为他唯一的施主。比如慈臣尼玛与古汝,古汝年轻时是盘琼村百步穿杨、纵马如风的奇男子,但娶了奇女子娜姆以后,他成了一个“不争气”的男人。在娜姆的梦中,他又是他自己掉落的一颗牙,他自己“站成了一堵黄土夯成的高墙”,倒塌后自己压死了自己。最后,他被“大成就者”慈臣尼玛那些不着边际、没头没尾的“释梦”的话吓死在荒野之中。而在慈臣尼玛的亲教师所讲的“国王和巫师”的故事中,古汝又是古代残忍的国王,在巫师的巫术所造成的梦中,他流落民间,入赘一户穷苦人家,成为“新多尔吉”,并在此时才知道民间印象中的古汝王是残暴的罗刹转世。二十二年后他才走出梦境,成为真正仁慈爱民的古汝王。而在慈臣尼玛的苦修故事中,古汝是娜姆的丈夫。他是慈臣尼玛唯一的施主。却死于对慈臣尼玛释梦时语焉不详的那些开示语言的恐惧。
事实上,在苦修、苦行的意义上,慈臣尼玛与古汝可以看做是一个修行者的不同化身。而他们与一个叫做娜姆的女人,在前世与今生有着难解难分的尘缘。作者借用罗摩王子的传说,把这份尘缘看作是修行者注定要遭遇的一种障碍。
小说表面上看似在讲述一个宗教中的修行故事;在讲述要成为一个“大成就者”,必定要经过无数重劫难、困厄,要在轮回中经历无数次的脱胎换骨;在讲述“肉身成佛”的艰难。而跳出宗教的范畴,我们在古汝身上看到的是凡人命运中的无数困厄苦难,在慈臣尼玛身上看到的是信仰者经受的种种考验和磨难。在文化和哲学的层面上,我们看到的是藏人独特的人生观、命运观。
小说中,梦里梦外、梦中之梦、往世今生、人生的无穷无尽的轮回,构成了一个循环往复的复线的叙事迷宫。这给小说的阅读和阐释带来了许多困难。某种意义上,这部看似开放的作品其实是一部难以阐释的作品,也许只有作者自己掌握着解读作品主旨的钥匙。而这把钥匙,又藏在藏文化厚重的褶皱深处。但如果把这部作品简单地看做是作者本人乐在其中的一个叙事游戏,那就错了。显然,作者无意、也无暇在叙事文字上故弄玄虚,他是在用紧张的节奏处理着那一个又一个的文化素材,在用这些素材编织着一张精密的叙事之网。而小说的意义,也许就密布在每一处网格线上。
这部小说最终向我们展示的是藏文化的博大精深,是再一次给我们显示了藏文化内部独特的宇宙观、生命观,和在这种观念支配下的独特的生存方式,以及那种独特的生活氛围。小说的价值之一,是显示了藏文化内部所蕴涵的巨大的文学叙事资源,以及这些资源转化为汉语叙事、小说叙事的可能性,及其内蕴的无穷文学审美魅力。
时代在日新月异地进步,甘南也和广大古老的藏区一起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快速发展。甘南作家们作为甘南社会发展进程的观察者与忠实记录者,他们的创作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以上六位作家在地域和文化的共性中又凸显出独特、鲜明的个性风格标记与审美取向,呈现出一种多元、各异的面貌。这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甘南小说在艺术上的成熟,与蕴藏的充沛叙事活力,这给我们在带来阅读惊喜的同时更带来一种期待。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