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昂
我把《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当作写不出小说时的灵感催化剂,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所以这本书被我翻得很烂,肯定比外婆送的《圣经》要翻得勤,精装本的书,皮儿都要磨出花来了,我打算买一本备份,因为来我家的窃书贼实在太多,我记性不好又不记仇。
实际上,我最早读到的波拉尼奥的短篇小说并没有收录在这个集子里面,而是在《纽约客》的一本过刊上,在美国的旧书店里一美元买的,那个短篇叫做《克拉克》,它让我印象如此深刻,以至于跑到书店去找波拉尼奥的书来看,那大概发生在2009年1月27日厄普代克逝去和2010年1月27日塞林格去世之间——1月27日也是莫扎特出生的日子。这两位大作家先后年份,去世于同一天,而哈佛书店的习惯是那个月份有要紧的作家去世了,书店便摆出一张桌子,放满他们的书来纪念他,我正是在那期间,在书架上找到了《2666》,再度记住了波拉尼奥这个名字。
记性不好太有意思了,为了追溯我到底什么时间段接触到了波拉尼奥,只能借助哈佛大学一楼快要上楼梯的右手边那张大桌子上摆放过厄普代克和塞林格这两位作家的书的这两个时间坐标,加上写这篇文章时,查找资料获悉。他死后出版的小说《2666》入选了《纽约时报书评》2008年度的十佳图书,而2007年,《荒野侦探》也曾入选了该榜单。《2666》在2009年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故而,我在书架上找他的书,先行找到的便是这本厚厚的带数字的书,隔壁便是差不多厚的《荒野侦探》。美国人正痴迷于波拉尼奥,因为拉美文学急需新鲜的血,需要一个可以顶替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略萨和科塔萨尔的新晋的王,上帝把手指指向了波拉尼奥,而他担得起。
时间转移到2013年开春(我已经回国两年了),国内出版了他的短篇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波拉尼奥本人去世于2003年,他在1993年就知道自己得了重病,时日无多,那十年正是与时间赛跑的十年,作为一个父亲,要给年幼的两个孩子留下一份遗产,一个1953年生的人,到1990年生了大儿子,在那之前,他都过着流浪诗人的生活,打零工,国际浪荡,从庸俗成功学角度极不靠谱,儿子的出生,拉紧了他风筝般大半生的绳子,让他接了地气,开始写小说。
波拉尼奥太会写人,他的一个短篇竟会把一个人的一生寫尽,这种高度时空跳跃,将一个人的一生当作时有亮点的拼图游戏,比方写落魄作家圣西尼的《圣西尼》,写天下第一“作女”安妮·穆尔的《安妮·穆尔的生平》。这两篇小说我曾经一读再读。
我特别偏爱写一个成天在书店外长椅上躺着的流浪汉的《毛毛虫》,那个被“我”起了个外号叫毛毛虫的流浪汉,也许大有来头,他有一把枪,他不缺钱,他有一只高级皮箱,他总是回忆自己的故乡,会背诵那里每座山的名字,他爱吃大海龟蛋,总买点那个当零食。第一次读《毛毛虫》,我脑补“毛毛虫”是个金盆洗手的职业杀手,他的只言片语中流露出他熟悉杀手的生活,他甚至觉得死人也不安静,他喜欢安静的女人。第二遍读《毛毛虫》,我猜测毛毛虫是亡命天涯的大毒枭,熟知武器和贩毒套路,然而在干最后一票时,杀了自己心爱的一个安安静静的女人,甘心到小镇上隐居,在自我救赎与不能原谅中纠结,不得不无所事事,躺在书店外大长椅上晒太阳聊度余生。第三遍读《毛毛虫》,我认为他是苏格拉底式的现代智者,他看得透世间的一切,却不打算说出口,他也会生病,但病后便离奇失踪,他给了一个爱读书的小男孩一笔买书和电影票的“巨资”,因为他找到了跟这个孩子的共同点。
有一种唠叨一定可以被注册为波拉尼奥式的唠叨,他竟能把文艺青年的奇怪行径和恩怨情仇,都转化成小说字句。他们能聚集在一起办地下诗歌民刊,他们在腋下夹着刚刚印刷出来的诗歌民刊,跑去看另外一个写诗的朋友,然后一个给另外一个读了自己的诗,等着对方发表评论,对方不吭气约等于得罪了自己,对方勉为其难地说起其中一首写得很好,类似于自己最近正在读的一位不错的诗人的诗。这多像我们二十来岁在北京过的无产者的生活。
因为《荒野侦探》和《2666》都是公认的波拉尼奥难以读解的大部头长篇,我每每推荐别人从这本《地球上最后的夜晚》读起,就像这些书的主要译者赵德明先生说的:“虽然我读得非常非常慢,但越读我越能了解波拉尼奥和他的作品,越读我越清楚他是如何做写作的前期准备,那是一个极大极漫长的工程,可以说波拉尼奥之前积累了整整一池水,而他在写作时只舀了一瓢而已。”
我也有幸跟波拉尼奥的另外一位重要的中文译者范烨先生聊过天,他的原话我忘掉了,大意如下:你几乎必须了解整个拉美文学的正史和民间野史,才能巨细无遗地去读懂波拉尼奥,他是如此渊博,又如此信手拈来,他的小说是这么重,又那么轻,重在于后面那个无限的世界,轻在于他的表达上又充满了诗人的意趣。
赵德明举了一个例子,比如《2666》里提及了一位德国作家,叫做阿琴波尔迪,由于波拉尼奥把这位德国作家写得活灵活现,而且用这个人物连接了德国现当代文学史,德国文学界真的有不少人信以为真,到处去查阿琴波尔迪的资料,最后才知道他原来是波拉尼奥虚构的人物。这种状况在《美洲纳粹文学》中,更是俯拾即是,因为波拉尼奥整个儿虚构了一部小说化的美洲纳粹文学史。真的吗?要当真吗?当真你就傻了,不当真吗?你又已经不知不觉被他牵着鼻子走,走得五迷三道,走得忘乎所以。
你去琢磨波拉尼奥的小说写法,往往不了了之,没有结论。他的小说没有固定章法,没说一定要怎么样。人们常说他主要取胜于那种充满诗意的语言,光是语言吗?他肆无忌惮的写法要一直到大量写长篇的时候才充分显现,诸如《荒野侦探》和《2666》,那完全是一个诱饵接着一个诱饵,你就能往下读,就没法抵抗那种无穷无尽的、迷宫般的、粘性十足的魅力。在《地球上最后的夜晚》这一系列短篇当中,他有相对技术上规矩的篇章比如上面提及的《圣西尼》和《安妮·穆尔的生平》,也有任性为之的,比方《一件文学奇事》和《通话》,以及被认为涵盖了波拉尼奥一生密码的最后一篇《邀舞卡》。
我发现,短命的主题在波拉尼奥的这些短篇中到处都是,每个短篇差不多都要死掉至少一个叙事者之外的人,也许死掉的人更容易被写到小说里去。《恩里克·马丁》中的诗人恩里克·马丁在书店中悬梁自尽,他周边的墙上布满了奇怪的数字,据发现他尸体的前妻说,这可能是记录他欠下的债务,但也可能是一些密码——一个诗人的死本身就应该像一首诗,扑朔迷离匪夷所思。《通话》中的女一号X被给她打匿名电话的追求者杀害,她生前和叙事者B在情与爱上纠缠不清。
波拉尼奥的人物,大都过着毫无目标的生活,包括《圣西尼》里那位靠一稿多投获取文学奖金和稿费的文坛老司机圣西尼,无疑,他是“我”特别倾慕的一位小说写得特别棒的前辈,那种你还没跟他有任何实际交集之前,将他想象为住在大宅子里、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神秘宅男,没想到他那么亲切,他跟“我”开始通信后,教“我”如何一稿多投,如何拿奖,如何得到稿费和文学奖奖金,文学具体成参加文学比赛,就跟开个小卖店创业一样,要进货要零售要笼络顾客。圣西尼那么具体而可感,他奋斗于参加文学奖的路途上,并且写得很不赖,这是一个专业作家的态度和支撑力,他的人生似乎是有目标的,拿奖金,但终究是没有目标的,他把这件事情当作集齐彩蛋一样的强迫症行为,而已。这就是波拉尼奥有意思的地方,他不让自己的人物太出世,但也绝非舔舐俗世尘埃的傻子们。
命运与无常将每个人都变成提线木偶,波拉尼奥的小说人物尤其体现着命运与无常,好像你每分钟都需要做存在主义者一样的无穷尽的选择,而每一种选择也并非比他们没做的选择更好,因为命运与无常从来是无所谓好无所谓坏的,它们只会在上空对我们透露出谜之微笑,这种让人时刻不得不进入恍惚之境的迷离,正是小说人物的魅力所在。他不把人写完美,每个人都有人格缺陷,他也不把所谓的故事写满,时刻在一种没说透、没完成的状态当中,你得做很多脑补,每读一次,脑补的内容还不一样。开头的时候,我以为他不是故意的,随着一次次阅读和深入体会,我发现,他全然是故意的。他像一种精神上的特別高级的调情者一样,时刻调动着读者的情欲与好奇心,让你喝完一杯酒,刚从微醺中复原,又一头扎进去,再来一杯,只要兜里还有点钱,都要扎进去,都要再来一杯,都跟手持风月宝镜的贾瑞一样不管不顾。
波拉尼奥风格的语言,总是自由自在,既充满了有文学根基的人的趣味和想象,又有着流浪汉和漂泊者般的无拘无束。唯有让读者深度沉溺并充满惊喜的语言,才是一种美妙的文学语言。举个例子,《恩里克·马丁》中,讲述“我”与一个墨西哥女子同居,“两人吵架的特点很有荷马史诗的风格,真是乌云长期压顶。”仅此一句,你都能想象为什么这本书让人着迷,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着迷了。有一位网友在这本书的评论区称波拉尼奥为“氛围作家”,他说:“很多作家都写得很流畅很清晰,读起来很舒服,但读完也就读完了。波拉尼奥呢,他同样写得很流畅很清晰,读起来特别舒服,但是他的牛逼之处在于,读完之后,他的小说能在你心中激起一种模糊的、诗意的氛围,在这种氛围中,就像你喝了一些酒之后一样,你觉得一切并不可怕,生活还可以忍受,这种氛围久久盘旋不去。”
说真的,这段话,我非常同意。
赵德明认为比起他的长篇,波拉尼奥的短篇写法相当精美而经典,照着媲美契诃夫的路子去的。确实,很有意思啊,比方说,很多作家存在着长篇和短篇的不同人格变体。当你读《麦田里的守望者》,觉得塞林格真是邪典得不行,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叛者,等到读他的短篇集《九故事》,又觉得他真是一个在短篇写作上有着处女座般的强迫症的艺术家,邪典和反叛荡然无存,而代之以绝望和透彻。《都柏林人》的乔伊斯中规中矩且温情,《尤利西斯》的乔伊斯架构精巧而气势非凡。写短篇的福克纳如南方绅士,写长篇的福克纳却似德克萨斯州的野蛮加神经质的牛仔。
也许,波拉尼奥在长篇中暴露了自己所有的短板和破绽,即便他在最后的十年写了十个长篇,数百万字,但是,作为铁粉,往往最终选择原谅他,原谅他为了养家糊口被迫写更容易出版和获得稿费的长篇小说,以他五十岁的短暂人生,多半时间在漂泊状态,他精研了短篇,可能还来不及研究的长篇写法,或者说,在长篇的经验上,他还没有积攒得足够多,就因病去世,这是多么无可奈何的事啊。如果上天给予他足够的时间,足够到像索尔仁尼琴最后隐居美国,花费十五年慢慢写就《红轮》,他有资本慢下来,有办法磨洋工,老婆孩子们等得起他的版税到账,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但写作的人,有哪个有那样的幸运:万事俱备只欠灵感?谁不是一边被生活的鞭子驱赶,一边被生存年限的编码暗算,并时刻被自己杂乱无章的内心世界左右?波拉尼奥面对的,世上每个作家都在面对,他要解决的问题,至今横亘在每个在世的同行眼前。上天给了你这份活计,工费就这么多,麻烦还真不少,请问了朋友,你接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