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楸帆
有一些事烦扰着你,像是阻止人类历史翻过新的篇章,你知道那一頁后面空空荡荡,正如这一夜,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你决定完成那一件事,给整个文明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你决定步行去上海图书馆还书。
所以图书馆还在么?你听到的最后的消息是,一群来自五角场的狂野之徒闯进了馆藏室,不,他们并没有抢走任何珍品善本或者一把火烧了,只是被那种巨大的陵墓般的知识等级制度压抑得太久。他们吃了那些书,字面意思。你想象不出《儒门经济长短经》在唾液中咀嚼起来的口感,正如你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热爱所有榴莲味的食物。
至少,自动还书机还在吧。希望那些人没有把它当作零食贩卖机砸了。
你离开蜷居已久的小窝,食物和水都很充裕,人们开始还抢一抢,后来发现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没有时间,一切都是虚无。猫咪从睡梦中迷糊惊醒,乱叫一声,看着你,须发间带着不解。你羡慕所有未曾产生自我意识的生物,也许并不包括眼前这只猫,尽管它对于镜中的自己视若无睹,却清楚知道你通过光的反射朝它招手。也许它只是过于骄傲。
弄堂和街道似乎没什么变化,除了堆积如山的垃圾没有人清理,但你并没有闻到预料之中的臭气,或许嗅觉系统也正在崩溃,就像逐格被抹除的记忆。它们都是大脑的一部分,科学家还没来得及研究出两者之间究竟是如何联动的,玛德琳蛋糕,开洋葱油拌面,都不重要了。
你从没搞清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像其他人类一样。
不重要了。
巨大的轰鸣如闪电从你身边倏忽穿过,带起漫天纷飞的垃圾,如格林威治终点盛放的纸花,那是宁可死于肾上腺素击穿心脏的钢铁骑士。
所有的秩序维持者们都消失了,或者说,自我瓦解了。
因为威胁并非来自外部,像那些科幻电影里演的,外星人、陨石、黑洞、地轴颠倒、突如其来的冰川期、瘟疫、灭霸什么的。
不是那样的。最致命的威胁往往来自内部,是组成你的一部分,是你曾经引以为自豪的某种东西,理性、情感、爱、人性什么的。
就像一座冰山,开始融化的往往是海面下的部分,等到空气中开始传出崩裂声时,已经太晚了。
你穿过iapm的一层,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那些闪光的门面和品牌曾经如此撩拨你的消费欲望,也许你只是想看一眼Moncler门口的海报上,刘勃麟伪装成一座冰山,而极地已经不存在了。
一座巨型的物质主义展览馆,处处透露出人类的自以为是。你踩在玻璃碎片上,望向宇宙飞船般空旷的六层中厅空间,它如黑洞般深邃地回望你,那些记忆中回旋反复的店铺背景音乐鬼魅交织,像是有人在呼唤你的名字。
可你已记不得自己的名字。
你终于感觉到手里的重力,你看到了那本书,你艰难辨认着封面的字——《脑熵:一种神经认知学理论》,你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借这样一本书,是为了搞清楚究竟这个世界怎么了吗,还是为了搞清楚自己怎么了。
你从来没有读完它。就像没有读完上一本关于上海的小说《钻石年代》一样,你总以为是手机和网络的错。
现在你知道不是。
手机和网络已经成为了历史,它们永远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剥夺你的注意力,而你的注意力就像奶黄包里的馅料,它流流流流流流流流。
你迫不及待地打开随便一页,你需要证明自己,证明自己还没有完全失去人类的尊严。
自组织临界现象指一个复杂的系统如何通过正常的能量输入而被迫摆脱平衡,一旦到达系统秩序和混乱两个极端之间的一个相对狭窄的过渡地带的临界点,就开始展现有趣的属性:(1)最大数量的“亚稳态”或瞬态稳定状态,(2)对扰动的最大敏感度,以及(3)倾向于在整个系统中传播的级联进程,称为“雪崩”。
你读完了最后一个字,感觉满足,这些符号在你的大脑中无法激起任何有意义的反应,它们像是一只又一只黑色的鸟儿,随机地出现,彼此之间毫无关联,只是撞在一起,跌落一地羽毛。
人类大脑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系统。
你从黑色羽毛中抬起头,似乎抓住了点什么。你想起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你离开iapm,夜空中红色电子广告牌闪烁,暧昧莫名,你的视线被吸引,它们被设计成红色是有意义的。它们闪烁的频率似乎与周围环境的声音同步,你听见了,定时自动广播、风穿过写字楼墙面的破洞、梧桐落叶水分蒸发、管道破裂水漫出地面、无家可归的儿童的哭闹声、不知来自何处的电流静噪……它们落在各自的节拍上,配合得天衣无缝,组成一首无调的乐曲,你毛骨悚然。
它让你毫无抵抗地深陷其中,一秒或是一万年,你已经无法分辨。
你想逃离,你看到了人群。或者是你认为像人群的什么东西。
他们或者它们在襄阳公园开放的步道上,每一个人都像穿错了衣服,别别扭扭地向你走来。这些曾经是退休老阿姨、外卖小哥、健身卡推销员、交通协管大叔、孪生混血儿、写字楼女白领的人形生物,此刻脸上挂着步调一致的笑,那笑仿佛来自4.22光年外的半人马座α星,充满了无可抵挡的逃避主义魅力。它们朝你伸出手,并不整齐,却比整齐更恐怖,像是同一具巨大而透明躯体上的不同器官,神经冲动从老阿姨传给了外卖小哥,又隔空牵扯了女白领和孪生混血儿,每个人都在前一个人的动作基础上交织延展,如同Giacomo Balla的未来主义作品,夜色中孔雀开屏般舞出一道视觉暂留的叠影。
你慌乱地躲避着它们舞动的触手。在它们身体的缝隙与断裂处,你仿佛穿越了沪上开埠一百八十年的时光,老洋房与新大厦,酷面孔与旧口号,快速旋转、拼贴、碰撞、融为一体。
你明白了,它们正在发出邀约。可你不想被纳入。
你还有路要赶,在这人类纪的最后一天。
有什么东西在吸附你的意识,像是冰箱里的活性炭包,透过细密而不可见的孔洞,你残存的自我被削弱,挤压成细长的意大利面,在霓虹光下颤抖扭动,流入某具透明的躯体,它掌管着公园里的所有人,也许还有这座城市。它不想放弃你。
你感到虚弱并且畏惧,如被蛛丝粘困的飞蟲,竭力扑打膜质的薄翼,撕扯出更大的伤口,而你曾经珍视的为人的一切,便从这伤口中化为齑粉。
你的口中卷起一阵漩涡,那些被锚定于生命中特定瞬间的味道,逐一从你舌尖浮起,而后消失。摔倒在煤渣跑道上的血锈味、灌入气管的浊绿海水、夏日午后耳后的粘腻汗液、慌乱的初吻、浓缩了无数动植物尸体精华的褐色药汤、刚出锅的卤牛腱,它们之间细腻的差异渐渐褪去,最后变成了一种味道,金属的涩,然后就连这一点涩味也不见了。
世界抖动得更加厉害,像光试图挣脱黑洞,你知道那只是徒劳。
什么东西塞进了你手里。小小的。像颗纽扣。
吞下去。一把声音说。
你照做了,世界的光平静了下来,那些面条被斩断了。
20毫克旃诺,相当于10倍利他林,可以支撑个把小时,也许。
你点点头,就像是理解了词句里的含义。你终于看清了声音的来源,一件过分宽大的黑色帽衫,包裹着小小的身体。你们对峙着,一动不动。
帽衫的阴影中露出一张脸,你辨认出那属于同类,另一种性别,五官比例看起来尚未完全成年。
所以你要去哪里?
你思考着该如何回答。
这药救了我,为了考试,我天天磕,大概有两个月。似乎不需要答案,那把声音继续迫切表达。也许是害了我也说不定。
那张脸扭曲,露出某种表情,你已经丧失了读解的能力。你的思绪还悬停在那个词上,考试,你本该能从中得到更多的信息,可你不能。
我能看看吗。
你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指的是你手里的书。你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递了过去,说,我要去还。
还?给谁?那个人翻到了藏书章和标签。哦,上图,以前我常在那自习。
自习。又一个让你陷入沉思的词语。
你为什么要去还?一切都结束了,认知雪崩,各国重启大脑计划都失败了,也许它们才是触发原因,你知道的吧,噢,也许你不知道。
你长久沉默,路对面开放式健身房里一群赤身裸体的男女机械操练着,你分不清那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幻觉。
这个路口分往六个方向,交通灯按照既定的程序变红变绿,尽管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你前进,可那些灯似乎还是影响了你的行为,就像还书,一种内化的文明遗产,斯金纳的盒子,反抗或者顺从是镜子的两面,你需要这种幻觉。
我明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每颗鸡蛋打碎后都会溅成不同的形状。像它们,就选择把自我交给更大的意识。黑帽衫指了指公园里的人群,它们在追逐着一条流浪狗。也许今夜之后,它们就代表了新的方向。
你摇摇头,感觉有点迷失,那颗纽扣似乎正在失去魔力。你仔细辨认每一个路口,你以为你能记得住。应该把路画在身上的,你有些懊恼。
那条路一直走。
黑帽衫似乎看出你的想法,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技能,也许今夜之后,这个人会成为新世界的神,只要纽扣还够用,只要纽扣还有用。
也许你是我最后一个能够说话的人了。黑帽衫耸耸肩,脸以另一种方式扭曲了一下。别那么看着我,我不会跟你去的,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干。我不知道还能保持清醒多久,在药用完之前,我要完成它。
你看见了那棵树,它那么显眼,而你竟然一直忽视它的存在。巨大的分杈上,挂满了一张张纸,每张纸上都有彩色的图案,你仔细辨认,似乎每一幅图案都想要把你吸进去,让你变得小小的,而那些线条和色块生长出无数的细节,像一个个铺天盖地自成一体的世界。你可以无休止地看下去,似乎找到了打通不同纸片的角度。于是每张纸都变成了一扇窗户,而世界是相通的。
哇。你发出了一个音节,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是,我知道。黑帽衫点点头,似乎对你的反应感到满意。有时候我觉得它们早在人类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只是借助我的手画了出来。也许在人类之后,还会有其他的,我不知道,生灵?能够看懂。它们能够比我活得更久。
你也点点头,那些好看的纸片几乎要让你忘记了自己原本的目的地。你迫使自己离开了树,离开了黑帽衫,穿过亮着红灯的路口。
城市仍然会活下去。没了人的人工智能也许会更智能。算法需要时间变异,在几兆亿个世代里进化出与自然相匹配的模式。也许地球选择了重启自己,代价便是先关闭一些冗余的程序。
你绕过淮海中路上堆成屏障的损毁车辆,粉红色的泡沫液体漫过路面,一群人跪在周围舔舐着,像非洲草原上依傍水源形成的生物群落。
一名长相甜美的女子模仿着自动导航仪,向右前方然后向右前方,她重复说道,双脚却没有丝毫移动。
你几乎可以穿过楼宇间隔看见燃烧的延安路高架,像一根导火索划破夜空。你只是觉得很美。
纽扣已经完全失效了,你感觉自己飘浮在身体上方三尺,似乎随便来一阵风,你的灵和肉便会分离。你只有努力回想那些绑缚于肉体之中的记忆,快乐总是肤浅,疼痛的羁绊才最深最牢靠。你游历于痛感博物馆,一名女子的身影幽灵般投射在你经过的每一件展品上,如过分聒噪的导游。你随着她往更幽暗的展厅行进,那里收藏着你幼年时对肉体折磨不同程度的探索。你站在走廊尽头紧闭的猩红大门前,女子飘身入内,而你却被拒之门外。你伸手抚摸光滑无孔的门板,手掌却陷入其中,温热黏稠,带着阵阵不安的收缩和颤栗,你抽回手,血从门上喷涌而出,卷席你整个身体。
现在你终于知道那个女子是谁了。
某个瞬间你看到了千百年后的上海街头,倾颓的大厦蔓生着巨型蛇状植物,海水漫过你的耻骨,而水底有无数细密黑影如高速公路涌动,你清楚知道那些并不是鱼。
你发现自己依然站在街头,世界变得更加陌生了。你依稀记得自己要前往的地方,那座白色建筑,如共享圣殿般立在马路的对面。
你不知道那是一步之遥还是直到世界尽头。
也许是一回事。
你身旁那尊著名的铜像开始对你开口说话。
它说:
游戏极度发烫,并没有任何神秘、宗教、并不携带的人,甚至慷慨地变成彼此,是世界传递的一块,足以改变个体病毒凝固的美感。*
你问,什么?
它唱了起来:
体验无限远是近乎奇妙。当然,你连自我应该是一个遗憾。都是为了毫无悬念的光临来。你感到梦魇,没有她什么叫自己,只是想为何,这便是现实数学的力量转起,很难丧失后来,改变未来的网站,并能借助仪式的地表,假装藏在那里,只能面对人群。
真正的一个瘤子。*
你放弃了理解,也放弃了追问。如果这是你即将走向分崩离析的自我意识在客观世界的映射,那么你理应期待所有的东西都会开始跟你对话。含义深刻,充满洞见,无法理喻的对话。而事实是,并非所有的事物都会开口。你试图找出规律,但感到力不从心,你也许曾想过要拯救世界,此刻却只剩下悲哀。
很快连悲哀都不会有了。
你一步步走向终点,世界的回响让你分神,它们来自落叶、垃圾桶、台阶上的鸟粪、电线杆上的涂鸦、路灯眩光、城市天际线与云层围成的不规则形状。它们不仅说话,还带着表情,这表情竟比人脸上的扭曲要更传神,你无法解释,只是被万物的情感漩涡包围着。
你的眼眶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出液体,世界颤动模糊,一场精心编排的盛大演出伴随你每个细微举动被触发,如齿轮彼此咬合,毫无瑕疵。它们独唱、轮唱、合唱:
狂风充满赤裸的边缘,他隐藏着运动意识中的房间
动画暗下,构成整个生命,薄膜拉开了注意力
你露出黑色眼睛,苍白的皮肤如沉睡般充满床上,数百个闪电,又缓慢地开始一阵厌恶
时间往前走翻转出神被落下,眼前是贴着星空,却不看到自己完全疯狂之地,加入新世界如何自由情感,更确切地说是可以
你再次抬头,把那些不完备上呈现的幻觉。可他离开你,消失在晨曦中。绸缎般包围*
你在乐声中如君王走上漫长阶梯,手中书本膨胀收缩,发出沉重呼吸。
自动门并没有自动旋转,也没有映出你的影子。你踩着玻璃碎片进入知识的殿堂,这里像是卷过一阵台风,潮湿书页贴在所有目光可及之处,似乎有人在这五层巨大空间中梳理人类文明的谱系。白色顶灯闪烁不定,你站着,等待有人出现,指引迷宫的出口,那些文字已经对你毫无意义。
你发出长啸,声音沿着旋梯叮当撞击,削弱成金属的嗡鸣。
你清楚听到脑中定时装置咔哒归零的一响,在死寂中如此洪亮。
许久,你听到来自外文期刊阅览区、名人手稿馆、文献保护修复陈列室和盲文阅览室的回应,黏稠的、清脆的、非人的,回应。
那台精致的白色机器就站在你的面前,散发着柔和而诱惑的光。由银色金属包裹的入口,尺寸如此光滑紧凑,仿佛只需要把手中的书本插入,便能忘记世间所有关于形而上学的烦恼。它在等着你,这是从宇宙诞生之时便命定的角色。
你面无表情,假装是思考让你做出决定。
书本从你手中无声滑落在地,如一绺发皱的皮肤。
你从机器面前走过,走进黑夜,走进远古,走进新世界。
走进我。
(注:带*号楷体部分为AI程序通过深度学习作者风格创作而成,未经人工修改。)
这篇《出神状态》似乎和你以往的作品不太一样,感觉更飞一些,是否因为你对科幻的理解有了变化?
在進入科幻写作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经常被一个问题所折磨,“我写的到底是不是、够不够科幻?”后来我意识到这是因为我对科幻的认知被某本杂志或者某个编辑的偏好所框定锁死,而那只是科幻诸多不同风格的冰山一角。甚至,我不希望被框定在“科幻作家”这样的标签里,尽管这对于出版社和读者更友好。现在我所追求的是混淆真实与虚幻的“Hyperreality”,它是科幻,更是现实。我希望用语言搭建起在不同现实维度间自由穿行的“任意门”,让读者悬置怀疑,探索更多的可能性。
为什么要使用第二人称“你”,希望达到一种什么样的效果?
用第二人称其实是挺常见的叙事手法,我在之前的《未来病史》中的《仪式依赖/戒断》中也使用过。它其实有点类似于游戏或者VR的沉浸式体验,由人称变化带来更强烈的代入感。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适合用第二人称,也不是所有的第二人称都能用好。它需要与故事本身所探讨的主题相匹配。打个比方,在罗伯特·M·波西格的《禅与摩托车修理技术》中,为了表现主角人格分裂走向崩溃的过程,他其实玩了一个将第一人称变为第三人称的技巧,但是非常有效,与主题高度契合,这就是成功的人称变换。至于在本文里成不成功,那就需要读者来评判了。
在结尾你写到“走进我”,这里面的“我”应该作何解释?
其实在前文有过不同的暗示,或许是个体意识融解之后重新凝结而成的集群意识,也有可能是来自AI的视角,也有可能是造成这一切发生的“大他者”。但无论是哪种解释,都是为了与之前“你”的行为选择形成闭环,正是因为“你”走进了“我”,你放弃了原本的“我”,融入了“大我”,放弃了人类个体中心的所谓文明,投向更为混沌、原始、黑暗的蛮荒世界,人类才得以延续。在我看来,这就是人类即将面临的某个大过滤器(Great Filter)所带来的其中一种可能性。当然,选择权还是在每个人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