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让
一
年近古稀的丹增,更容易伤风感冒了。
听他儿子丹珠说,是去镇南的矮墙下和老伙伴旺杰晒太阳,一不小心就得了病。
那天,丹增一回到家,就浑身发冷,脑门发烫,知道自己已经过了百病不侵的年龄。
临睡前,吃了几粒牛黄解毒丸和伤风感冒胶囊,一晚上昏昏沉沉的。
第二天爬起来,鼻翼早就发红,鼻涕无法揩尽。只好一个劲地喝白开水,头脑依然昏昏沉沉的。胃口也不好,勉强吃了点早点,又躺到床上。
我恰好有事回到了桑多镇,就去看望他。他新盖的小洋楼的院门紧锁,一问邻居,才知道他住在老屋里养病。
丹珠出来迎接我:“哎呀桑吉,你这念书人也来了,真是好兄弟哪!”
我问:“老人家的感冒好啦?”
丹珠说:“一时半会好不了,可能还得吃几天药吧!”
我说:“没给老人家输液?”
丹增听到了,从屋里回答说:“我不输液。输液会给身体惯出毛病的,这次输了,下次还得输。”
我走进屋子,里面黑洞洞的,丹增靠在被褥上,披件皮大衣,脸色比平时要弱得多。
我说:“老人家,你就甭听人乱说了,病了还是要输液,好得快。”
丹增说:“我这辈子从来没输过液,这次也不输,得扛过去。”
他要我坐到他身旁,他拉住我的手说:“我一感冒,总是迷迷糊糊的,时不时就做梦:童年的马车哐当哐当地过去了,去了镇口的奶奶还没回来。童年的卓玛来了,带着一小袋李子,绿绿的,圆圆的,涩涩的。她的黑辫子。她的绿裙子,她的白牙齿。想玩羊骨游戏吗?爷爷的羊骨,有十个,另两个去哪了?”说了一会儿,精力不济,又睡着了。
又有人来看望他,瓮声瓮气地跟他儿子丹珠说话,又摸摸他的额头说:“哎呀,烫得很!”
然后来了穿白大褂的人,喊醒了他。他说:“针插在屁股上,是种酸苦的感觉哎。”
大夫走后,他精疲力竭地靠在被子上,嘴唇干裂,拍着胸脯对我说:“我感觉呼吸吃力,这里好像塞了一团棉花。
丹珠走向窗户说:“阿爸,我看还是透透气吧,你睡着时,也尽说起小时候的事。”
二
丹增年轻时在寺院里学习,后来因为母亲的亡故,又还了俗。因此,在桑多镇的老人里,丹增算是读过点书的。
而我,则是桑多镇第一个考上大学的。或许正因为这一点,丹增觉得,他和我,都是有文化的人,就喜欢跟我聊天,說古道今,扯些别人听了不明所以的话题。慢慢地,我们成了忘年交。
在我看来,这个干瘦的爱穿深色服装的人,论性格,论脾气,是个典型的桑多人。
为啥这么说呢?让我先说说桑多人吧。
要说桑多人,先得说桑多镇。
高三那年,机缘巧合,我接触到一本与这个小镇有关的残缺不全的史书——《桑多镇秘闻录》,薄薄的,近三十页,蜡版油印本,铁笔银钩的简体字,一看就是解放后的新东西。
镇志办的人说:“这是一个山东来的陈姓右派分子弄的,听说只印了五十本,大多都散失了。我们保存的这本,算是孤本了吧!”
我问:“那这个姓陈的人呢?”
他说:“听说在平反后一高兴,傻了。后来就离开了桑多镇,再也没见过,也许死了吧!”
他不确定的口吻,引起了我对《桑多镇秘闻》的阅读兴趣,于是借了来,慢慢地翻看。
根据陈傻子的记载,我概要地知晓了桑多镇的历史。
这历史,与我的祖先有关。
我的祖先,在西藏待久了,就和兄弟闹起了矛盾。结果呢?被对方排挤,在偌大的西藏无法容身,只好离开西藏,从高处往低处走。
走了好多地方,都感觉不是西藏的那种氛围。那就继续走,到了这个叫桑多的有山有河有树的地方,感觉来了:“这地方,还可以,就地休息吧!”
休息了一段时间,觉得越来越舒坦,于是先人说:“停下来吧,就在这桑多河边,建起桑多镇。让远道而来的商人,带来粗茶、盐巴和布料。让那在草地械斗中丧身的扎西的灵魂,也住进被诅咒者达娃的家里。不走了,你们要与你们的卓玛,生下美姑娘扎西吉,养牛养羊,在混乱中求生。”
就这样,一待就扎了根,一待就是六百多年。
我一边翻阅册子里的文字,一边想象文字中的场景,觉得有着六百多年历史的桑多镇,在这陈傻子的笔下,充满了无边的魅力。
事实也真是如此。桑多人信神,也信佛,以能成为神佛庇佑的人而格外自豪。
桑多人相信:在桑多,佛的法力无边,他们一脚就能踩出盆地,一拇指就能摁出山峦。那些看不见的神灵,能让猛虎卧成高高的石山,让天上的水落在地面,成为汹涌澎湃的江河。
桑多人呢,则喜欢在山坳里藏起几座寺院,在沟口拉起经幡,让掠过脊梁的风念经,让流过爱恨的水念经,让照耀苦难的光念经。
在桑多人眼里,从正月到腊月,春夏秋冬,不是先人们命好名的四季,而是四座金碧辉煌的经堂。
我因上学而离开这里多年,后来又回来了。
我看到佛光慢慢消失,又悄然出现,有大德在粗壮高大的松柏下参悟着经卷,有庄严的法号在空谷中撞来撞去,发出高远的回响。
我也发现许多香客像我的姊妹们那样,千里迢迢地去了拉萨,又从遥远的西藏归来,走入自家的老屋,睡在牛羊粪烧热的土炕上。
我曾记下桑多人生活的场景:黑脸男人刚刚牧羊回来,他抱紧了白脸女人。也写下日记:夏天到了,草地上,人们搭建起休闲的帐篷。当然也像诗人那样,开始了奇妙有趣的想象:有人懂得花语,悄然来去,虚掩着门窗。
看哪,当秋月当空,晚饭之后,这里的人们总是喜欢在月下行走,看月光照亮山顶的积雪,看西风吹拂千顷森林,吹拂着祖先们曾经熟睡过的村庄。
这就是桑多人,在神佛的庇佑下,像隐士那样关心着日月,像百兽那样厮守着林莽,也像神灵那样,护佑着自己的山川,不愿来自外界的力量改变这里的模样。
三
丹增,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出生、长大又衰老的。
他本来是个乐观热情的人,但有那么一年,事情有了点变化,而这种变化,也让他变得严肃而深沉。
这一年,有很多异乡客,来桑多旅游。
这些人,注意到桑多的山,桑多的水,桑多的人,也注意到桑多的佛和神。
他们蜂拥而至,站在桑多河边,有人极目远眺,看到鹰飞起来,像一顶雷锋遗失的棉帽,就大呼小叫。有人看到鱼在河里游走,如水底的珊瑚,星星般闪耀,就按动快门,拿走了不属于自己的风景。
他们在桑多逗留,喟叹。白天,他们走街串巷,看看这,说说那,大声地说笑,买走桑多人习以为常的佛珠、石佛、金刚杵和白海螺,塞过来一些花花绿绿的票子。夜幕降临后,又住进镇上的宾馆,抽烟,喝酒,说大话,夜半时分,不好好休息,硬要弄出些乱七八糟的声音。
后来,当他们显出疲倦的样子的时候,就拎着大包小包,钻进各色各样的铁皮匣子,野兽一样悄然消失了。
桑多人有种隐隐的感觉,他们似乎带走了桑多的某些看不见的东西,也留下了桑多人不愿意接受的东西。
这些看不见的东西,影响了桑多的青年们:“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太没意思了,我们也出去转转吧!”
丹增给旺杰说:“你听听,你听听,这些尕年轻人,想当桑多河畔的蒲公英呢!”
旺杰比丹增显得还要老,正斜靠在被褥上犯困,听了他的话,翻起沉重的眼皮,迟钝地看了丹增一眼。
桑多河畔的蒲公英,藏历四月上旬,一齐商量好似的,就在河的两岸,密密麻麻地开出黄色的艳艳的弱弱的花,仿佛赶赴某个重要的约会似的。桑多河一步三回头地流向远方,蒲公英也一朵接一朵地开向远方。多年来,桑多人看见蒲公英热烈地开了花,又在初秋时节携着数不清的种子飞向远方,只留下枯枝败叶,和精尽力竭的根,还坚守在生命开始的地方。这很容易让桑多人想起远嫁的女人,离开的儿女,甚至久远的母族,或飘零的族人。
丹增说:“你就甭翻白眼啦,你说说,我说的对不对?”
旺杰眨巴着小小的眼睛说:“你说的是啥意思?”
丹增说:“我说这些年轻人,跟蒲公英一样,那尕脑袋里,打的尽是离开桑多的主意。”
旺杰说:“就是,人一离开,就有可能不回来,这可是断根绝族的事。”
丹增说:“我们,是不是也该变一变呢?”
旺杰问:“怎么变?”
丹增说:“我觉得我们该挣挣他们的钱,让我们的日子过得更好点。”
旺杰说:“我们过得还不好吗?不愁吃,不愁穿的。”
丹增撇了撇嘴:“比起我,你还真是个老古董!”
旺杰说:“哪有说变就变的,那轻易做不到。”
丹增严肃地说:“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
又问旺杰:“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旺杰思考了半天说:“听着耳熟。谁说的呢?”
丹增说:“我说的。”
四
丹增对儿子丹珠说:“我们该变一变现在的生活了。”
丹珠也像旺杰那样懵懂地发问:“怎么变呢?”
丹增说:“我们也盖宾馆吧!”
丹珠说:“我们的房子不在路边,盖了宾馆,也没人来住的。”
丹增说:“胡说,大多数人,是爱安静的。”又自言自语道:“没念过书,脑子里就是糨糊。”
丹珠说:“不知道阿妈答应不?”
丹增说:“别说你阿妈了,她早就转世了,再也不到这破旧的房子里来了。”
丹珠说:“还是别拆这旧房子,我媳妇对它感情深着呢!”
儿子一说儿媳妇,丹增就哑巴了。
过了半晌,他说:“那我另想办法。”
对于儿媳妇,他内疚万分。
老婆病逝后,儿子结了婚,儿媳妇很漂亮,也很孝顺。
他像父亲喜欢女儿那样喜欢着儿媳妇。
他喜欢看她从地里劳作回来,疲倦地躺在床上。夏日雷雨前的闷热,给了她熟睡的理由。太阳蒸腾着桑多镇,而她就是另一颗让人深感温暖的星球。
他也喜欢她和儿子在一起亲昵地斗嘴的样子。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翘起厚厚的嘴唇,有着令人赞叹的小小心机。
他更喜欢她依在窗前,一边给父母絮絮叨叨地打电话,一边给他们熬煮奶茶的样子。
正是这个邻家姑娘,他看着她长大,在她母亲的臂弯里沉睡,后来背着书包,去了桑多学校。他也亲眼看到她羞涩地跟儿子丹珠打招呼,两人手拉手出了校门。
這么好的女孩,却在婚后第二年为他生孙子的时候,死于大出血。在葬礼上,他没有像儿子那样号啕大哭,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心,继老婆过世之后,又碎了一次。
五
丹增东凑西借,筹备了五万元,买下了镇北旺秀家闲置已久的一间土木结构的临街平房。
旺杰劝他:“你花了那么多的钱,买来那么破的房,划不来,还是退给旺秀家吧!”
丹增说:“这房子,会值钱的。你不懂,就别给我操心了!”
旺杰说:“你会后悔的。”又捶着胸脯说:“我借给你的那一万,看来打上水漂漂了!”
丹珠也说:“阿爸,我也觉得花那么多的钱,买那么小的房,真的划不来。”
丹增严肃地想了会儿,然后用深沉的语调告诉儿子:“你放心,我会把它变成大房子的。”
他把那间摇摇欲坠的房子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搬了进去。
随后,他背起背篼,到处拾粪,牛粪、羊粪、狗粪都拾。
旺杰看见他把小孩拉在街角的大便,也拾回了家,就笑话他:“大便也拾?你就不怕臭?你是不是老癫盹了?”
丹增说:“你才是老癫盹。大便也是粪,你忘了?撒到地里,营养肥得很呢!”
他把拾来的粪堆在房子的左前方,都快堆到路边了,一到热天,那里就散发出熏人的臭味。邻居和游客路过,都捂住鼻子绕着走。
时间一长,那粪堆变大变高,臭味更重了。有人看不下去,告到了镇政府。
镇政府来了个姓李的干事,要求丹增尽快想办法,他满口答应。过了几天,他请人在房子周围砌了围墙,把粪圈了进去。
这下,他的房子有了院子,地盘也变大了。一根路旁的电线杆,竟然也在他的院子里。
李干事来检查,见他占了不该占的地方,要求他拆掉院子。他不干,说是花了好多钱,好多力,好多时间。要拆,就得赔他几万。
李干事苦笑几声,摇摇头走了。
旺杰来找他,一看他的院子,笑了:“你院子里还有电线杆啊!”
丹增说:“就是,这些镇上的干部,把电线杆都栽到我院子里来了,你说像话不像话?”
旺杰说:“我呸,你这老家伙,死不要脸!”
丹增嘿嘿嘿地笑起来。
桑多这地方,流行一种地方民谣,叫“洮州花儿”。后来,丹增圈院子的事,被一个歌手编到了花儿里,这样唱道:
红心柳,四张杈,
我家院子实在尕。
粪堆往前挪一下,
镇上干部没办法。
六
圈好了院子,丹增就拆了那间旧房子,在老地基上,开始盖三层的小洋楼。
他打算盖这洋楼当宾馆呢。
掐指算了材料费和手工费,就指挥儿子:“公家不是支持城镇化建设嘛,你去信用社贷上三十万。有这些钱,做啥都够了!”
一年后,小洋楼还真盖起来了。
镇上的邻居们都来恭喜,镇政府的李干事也来了,说:“去年你占了公家的地方,公家本来要派人拆除你的院墙,但考虑到桑多正在发展旅游业,就没为难你。现在你盖起了小洋楼,听说要开宾馆,这是好事,得支持,所以公家派我来给你老人家贺喜。”
丹增说了好多千恩万谢的话,李干事一高兴,说宾馆开业时,要请领导来剪彩。
旺杰在一旁听见了,说:“要在肥肉上贴膘?丹增这老家伙,交上好运了!”
谁知第二天和旺杰在镇南矮墙下晒了会儿太阳,就感冒了,竟是越来越重的样子。
可他拒绝输液,还说他这辈子从来没输过液,得病了,得扛过去。
三天后,听说丹增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还危及到心肺上去了。
我去看望的时候,丹珠已经请来了桑多寺院的僧人仁青,正斜坐在炕沿边看病人的舌头。
仁青说:“看看,舌苔都是黑的,得赶紧吃西药,藏药中药作用慢,打针作用也不大,我看还是输液吧。”
丹增这次不犟了,只点头,不说话。
又过了几天,听说丹增的病有好转,我也快回学校了,就去向他告别。
丹增说:“你说得对,还是输液好,你看,我鼻子不红了,鼻涕浓了,也黄了。这病,真的快好了。”
我说:“那就好,那就好。”
丹增说:“我听儿子说,你要离开这里了,是不是?”
我点点头。
他追问:“一辈子都不回来?”
我吃了一惊:“谁说的?”
丹增说:“还用别人说吗?你们读书人,有了工作,就不回来了!”
我说:“我会回来的。”
丹增说:“话不要说得太死。你看桑多镇上,那些出去打工的,心都浪野了。你迟早会当干部的,回来的可能性我看很小。”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恍惚中,想起一首某藏族诗人的诗来:
用雪山下的河水饮好我的马,
用高原上的牛粪净过我的手,
把祖先传下来的白净的哈达,
献给那命中注定会离别的人。
从丹增家出来时,一阵秋雨刚刚过去。雨后的桑多镇,水渍遍地。天空在林立的高楼间露出了寒冷的青色,绘有靓丽女人的广告牌招摇地横在高处。
寒风中,几辆缓缓驶来的外地牌照的汽车,在一家宾馆门口停下来,车门打开,几个着装鲜艳的男女,拎着大包小包,叽叽喳喳地商量了一阵,就走进了宾馆。
此情此景,使我突然明白过来:丹增盖宾馆的想法,是对的,桑多镇真的要变了。
七
大学毕业后,是留在城市打拼,还是回到家乡奉献,这种二难选择,确实让我犹豫了一段时间。也许是丹增的话对我有所影响吧,我还是回到了桑多镇,在桑多学校当老师。
听说丹珠又结婚了,小俩口起早贪黑,经营着小洋楼的生意。
随后,又听说丹增打算拆掉辛辛苦苦盖起来的小洋楼。
丹珠一听,慌了,对父亲说:“阿爸,你不让我活了?”
丹增问:“啥意思?”
丹珠说:“我们还没还清那三十万的贷款,你就要拆楼,你这不是把你儿子往死路上逼吗?”
丹增说:“我看不拆的话,我们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了。”
丹珠说:“阿爸,我的看法和你不一样。”
丹增问:“你说,你有啥看法?”
丹珠说:“不管桑多镇怎样变化,只会越变越好。”
丹增说:“我们把祖先传下来的美德丢在一旁,为了挣钱,学会人坑人,人骗人,人哄人,这就是越变越好?”
丹珠说:“阿爸你说得对,不过我们也懂得了顾客至上,学会了诚信经营,我看这就是变化,就是进步。”
丹增说:“嗯,你是学会了诚信经营,你数数吧,桑多镇上,像你这样想诚信經营的,有几家宾馆?我看都是袖子里藏着刀子的屠家。”
丹珠说:“阿爸,你把人也看得太坏了吧!”
丹增说:“再甭说了,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淌过的泪比你吃过的盐多,依我看,人不是恶狼就是狐狸!”
丹珠说:“你要这么说,我看你就是一条狼,快要咬你的儿子了!”
丹增说:“你这个没大没小的家伙,把话说清楚,啥意思?”
丹珠说:“阿爸你听啊,现在,我们吃饭有肉,出门有车,穿衣呢,看上啥就买啥,再也不用一年四季都裹那笨重的袍子了。你说这样的好日子,你不过,还不让你儿子和你儿媳妇过吗?”
丹增说:“你们这叫忘本,是娶了媳妇忘了娘!”
丹珠说:“阿爸,我就想忘本,就想娶了媳妇忘了娘,我再也不想过那一天三顿都吃糌粑的日子了!”
丹增说:“我不想和你说了,你们年轻人,想怎样折腾就怎样折腾吧!”
丹增用手连连拍打着自己的大腿,那痛心疾首的样子,使得丹珠闭了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过了一会儿,丹增说:“小宾馆,那就不拆了,我也不想管了,你和你媳妇看着办吧!”
丹珠笑了:“好,那就这样,我和媳妇好好经营宾馆,你就等着享福吧!”
丹增说:“想个屁福,你还是给我买十来只羊吧,以后我天天到山上图清静去呢!”
八
我备了一份厚礼去看丹增。
丹珠正在宾馆里忙活,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收银台后,看着我笑。
我问:“她是弟媳妇吧?”
丹珠对女人说:“快问阿哥桑吉好!”
女人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我说:“你结婚的事,怎么不告诉我?”
丹珠说:“阿爸不让我告诉你,说你很忙,不要打扰。”
我说:“看你们说的,我有那么忙吗?老人家哪去了?”
丹珠说:“上坟去了!”
我问:“上谁的坟?”
丹珠说:“大叔旺杰的坟。”
我吃了一惊:“旺杰殁了?啥时候的事?”
丹珠说:“我娶媳妇的那天。”
我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丹珠结婚那天,旺杰来贺喜,多喝了几杯,乘没人注意,骑着自行车溜了。路过桑多河上的斜阳桥时,摔到了桥下,顿时就昏迷了。黑夜慢慢渗入他的身体,死神到来,惋惜地收走了他的灵魂。人们找到他时,他的身躯已经僵硬了。
我听了,禁不住流泪。这个旺杰,当过兵,提过干,回到老家桑多镇后退休了。我们有时会在晒太阳的人群里见到他,真是个幽默风趣、能说会道的人。他的死,却是那么悄无声息。
丹珠说:“我阿爸总觉得旺杰还没死,还走在回家的路上。旺杰的家人,也不相信他突然离开的事实,都觉得他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我在坟地里找到了丹增。
他显然老多了,又瘦又黑,坐在旺杰墓前,像半截快烧焦的木头。
我跪下去,烧了纸,敬了香,又磕了头。
丹增说:“来了?”
我说:“来了!”
丹增说:“来了就好。”
又问我:“不走了?”
我说:“不走了。桑多镇挺好的。”
丹增说:“不走就好。”
我说:“给我说说桑多镇的历史吧!”
丹增说:“好,那我就说一些,历史,是该记住的东西。”
丹增说,听说桑多建镇以前,是一片湿地,有很多羚羊在这里繁衍生息。后来,我们的祖先们来了,不知为什么,湿地渐渐变成了干地。祖先们想发展的愿望就更强了。于是,那些可怜的羚们,只好给人类让位,迁徙到了别的地方去了。
羚羊离开不久,祖先们还不曾繁衍到三辈人,来了一批垦荒者,他们是躲避战乱的老百姓,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有的骑着马,有的扛着旗,有的什么也没带,一脸可怜兮兮的样子。
他们也在小镇上留下来,与我们的祖先们结婚生子。慢慢地,造了更多的房子,养了数不清的牛羊,开了更大的土地。
就这样,桑多镇有了能说得上的历史。
丹增的讲述,和《桑多镇秘闻》里写的,有重合的地方。看来桑多镇的野史和正史,都没有被人过多地神话。
我把我的想法给丹增说了,丹增说:“历史是谁想改就改的吗?改不了!”
我说:“历史改不了,不过,地方的风气,还是很容易变化的,你说对不?”
丹增说:“就是,人就这样,一个人影响另一个人,一群人影响另一群人,慢慢地,就变了。”
说罢,他抬起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哎——
他的眼里,倒映着灰色的天幕,空空荡荡的。
九
我无话找话:“我去宾馆看你了,你儿子在,我没想到他结婚了。”
丹增的眼里有了亮色:“他再不娶媳妇,我家就断后了。再说,有来就有去,有去就有来,我们总不能一直活在过去,你说对不?”
我问:“你想通了?”
丹增说:“早就想通了。”
我问:“宾馆的生意好不?”
丹增说:“好得很。不过,越好我越担心。”
我说:“担心啥?”
丹增说:“担心我们这儿的风俗,会越变越糟,变得乌烟瘴气的。”
我说:“我学过一个成语,叫杞人忧天,就是说有这种想法的你们的。”
丹增说:“你先别笑话我,你知道我为啥打算拆那栋楼吗?”
我说:“是啊,辛辛苦苦盖起来,还没两年,就要拆,人们都说你老糊涂了!”
丹增说:“屁话!你知道那栋楼里天天都发生啥事吗?”
我说:“能有啥事?”
丹增说:“宾馆里天天人来人往的,别人看着羡慕,我看着闹心。你猜来的都是啥人?有赌博的,有吸大烟的,有带着别人的婆娘過夜的,有商量见不得人的事的。我看再开几年,那里就成杀人的地方了!”
我说:“你也说得太绝对了。你想想啊,你这宾馆,给外来旅游的客人,提供了多少方便?按李干事的话说,你这宾馆,对桑多镇的经济发展,起了大的作用呢。”
丹增说:“你就甭像那人那样说官话了,桑多镇的风俗,这几年变了,我看就是让旅游给带到邪路上去了。”
我说:“你甭担心,我套用你的一句话:该变的,总会变;不变的,变不了。你就放心吧!”
丹增说:“放心不下。除非我像这坟里头的旺杰,死了,就不牵心这阳世上的事了。”
我说:“你甭这么悲观。我给你背一段与桑多镇有关的诗歌吧!”
丹增:“诗歌?像萨迦格言那样的?”
我说:“不是,是新诗歌。”
丹增说:“谁写的?”
我佯装生气:“你到底听不听?”
丹增嘿嘿一笑:“好吧,你背,你背!”
于是我清了清嗓子,看着远处的山川,慢慢地背道:
因为兄弟之间的仇怨,祖先们走出山谷,
牵着神骏,举着旌旗,背着羽箭和长矛,
穿越了数不清的白昼和黑夜,步行了
几千里的非常路,终于找到了理想的土地。
在宗师的指引下,祖先们在桑多河畔
扎下了根,开始了自己的繁衍。
后来,大德们晒在阳光下的经卷,被时光
翻到第一百零八页,就被风给吹乱了,
只剩下纸上的明晃晃的下午。
河谷两岸,肥沃土地上招惹禽兽的五谷,
也在一茬又一茬的生長过程中,成为佳酿,
引出了人世间数不清的欢乐和泪水。
我沉浸在自己的背诵中,感觉有泪流下来,又被风给吹干了。
丹增说:“背完了?”
我说:“背完了。”
丹增说:“太文了,不像高僧们写的。”
我说:“你说得对,是我写的。”
丹增说:“你写的?啊呀,想不到我们桑多镇上竟然出了个诗人!”
我说“你就甭讽刺我了。我背的,你没听懂吧?”
丹增恼了:“甭瞧不起人,我又不是白痴!”
我问:“真懂了?”
丹增说:“真懂了。”
我说:“那就好。”
我们不再说话,只是看着离墓地不远的桑多河,从桑多山下蜿蜒而来,穿过年年枯荣的桑多草原,一刻也不停息地哗哗流淌,绕过了神灵守护的雪山,去了更为广阔的大野。
责任编辑: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