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子

2018-10-29 11:03拉木栋智
西藏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骡子扎西黑人

拉木栋智

龙噶瘫坐在地垅坎上仰天长叹:老天爷啊,您就帮帮我吧,让我骡子的病有好转。

苍穹无语,寒星寥寥,冬日的劲风一刻紧似一刻。

指尖的烟头明灭可见,他的一只手紧紧攥着缰绳,骡子在垅坎下的地上焦躁地痛苦地不停地转圈,不时用它的一只前脚在地上刨挖,大地发出坚硬而沉闷的声响。

时间已是农历十一月底,高原的夜晚寒冷彻骨,寥落的星辰也在瑟瑟发抖,尽管龙噶裹着厚重的老羊皮袄,寒意仍像嗜血成性的蚊虫,肆意地钻入他的袖口、裤管和领子,啃啮他的肉体,他不免打个寒颤。手机来信息了,一看是天气预报,二十八日,温度-21℃—3℃。龙噶摇摇头自言自语:夜深得开始見底了,难怪这么冷。

对面的村落有好多人家已有灯光,孩子们该去上学了,小学一至三年级的在邻村小学上学,早晨六点五十到校,大冬天的确实也有点儿早,农闲时的家长都嫌早,龙噶以为,其实老师们更不容易,天天如此,月月如此,三四十年如此。从来也没抱怨过早,还天天强调家长,不要让娃娃们迟到。弟弟就在遥远的乡下当老师,这会儿大概早已起床准备上班了。骡子病了,要不要给他说一下呢,龙噶犹豫片刻,决定还是不说,以免影响弟弟上课。

也有人家的窗户光影蹿动,那是人家在看电视,村子里有几个电视迷,看起电视来不分昼夜,农忙时也看,农闲了更看。白天病怏怏地打哈欠,像个大烟鬼。再说不看电视就得去挖坑、打麻将,这样看来,看电视总比打麻将挖坑要好。我龙噶就喜欢看电视,虽不是通宵达旦也是看到大部分频道不再转播为止。唉,要是农村也能拉上有线电视该多好啊,可以随便转换频道,想看哪个台就看哪个台,用不着等广告,没完没了的广告,声音还出奇地大,时间又出奇地长。减肥、大肚子、腰身赘肉,这与我们农牧民有啥关系,我们这个楼豆村少说也有四五百号人,就没有一个需要减肥的人,大部分还有点偏瘦呢。龙噶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

“轰隆”一声,将胡思乱想的龙噶惊醒,眼前的骡子沉重地卧倒了。

好马不卧,好牛不站。意思是好马很少主动卧在地上,除非偶尔打滚,或太累、生病;好牛吃饱了就要卧地反刍,才能吸收能量便于更好地干活或产奶。骡子和马有共同的母亲那就是马,只是它们的父亲分别是驴和马而已。对骡子的要求与马一样,好骡子也是不随便卧地的。骡子继承了马的高大身躯和驴的迅疾利索等优点,因此耐力爆发力,棒得出奇,无疑成为农牧村拉车种田的首选,而且料口适中,生性没有马的柔软腼腆,更没有驴子的诡异乖张。

龙噶家的骡子今天是绝对不能卧的,这是兽医扎代特意交代并下了死命令的。

龙噶赶紧从垅坎上起身,奋力拽骡子起身,骡子竭尽全力试图起身,试了几次,还是乏力地摊在地上,呼呼地出着重气。龙噶轻轻拍打骡子的脸颊,一面又用力拽骡子起身。几经三番,骡子才艰难地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龙噶心疼地抚摸着骡子,这个陪他一起打拼了三十二个春夏秋冬的伙伴、朋友、亲人,周身已被汗水浸透,疼痛可想而知。

龙噶此时也想,家有兰托,耕地拉粪碾庄稼很轻松的,村子里养骡马的就剩他了,骡子已经退出了做庄稼活的历史舞台了,死了就死了,何必这么伤心难过呢?有个正义的声音警告他:龙噶,你不能卸磨杀驴啊,你家的骡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何况你家的骡子,功绩卓著啊,就像你的好兄弟,家庭成员一样吃苦耐劳,默默无闻,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龙噶再次抚摸骡子的面颊,骡子呼出的气,格外滚烫,而他的心愈加冰凉,陪他共同度过了三十二个春夏秋冬的骡子已经是家庭成员的一份子。他舍不得骡子离他而去,骡子也幽怨地用头蹭他,难舍难分。

龙噶的手电筒发着微弱的橘黄的光亮,犹如一只游荡的萤火虫。他耷拉着脑袋,凭着感觉,高一脚低一脚的在前面领路,骡子吃力地打着响鼻缓缓地跟在后头。龙噶回想从下午六点到此刻所走的行程,暗自估算少说也有五六十多里路了。从拉架滩到神山脑,从庄前到山后,从大弯到尕弯,一直到沟尽头,已经转了好几个大圈了,可以说来来回回几乎把楼豆村的山场转遍了。兽医扎代的话在他的耳畔时时响起:龙噶,你要吃几天苦啊,一定要拉着骡子不停地走,一旦停下来,你家骡子的命可能就不保了!你们一家人要值班守夜,轮流地拉着走,直到骡子屙粪了,你就来找我,我就有办法了。

想起与骡子一起辛苦创业的情景,龙噶觉得有许许多多对不起它的事情。

一次他驾车到县城卖青稞,骡子总是不停的用头蹭他,他毫无觉察与平常有什么异样,习惯性地拍拍骡子靠他一侧的脸颊,顺便捋一捋鬃毛,看看架子车里带够了没有骡子的口粮——成梱的青燕麦,还有一两碗的小豆。骡子跟他辛苦一年,龙噶到县城粜粮食,这满满一车的青稞也有骡子一半的功劳啊。他卖了青稞还可以到饭馆吃个加工面,或者剁上点儿羊肉,来一两瓶啤酒什么的犒劳犒劳自己,对一起吃苦受累的骡子也不敢有丝毫地怠慢。

常言道谁要出卖了患难与共的兄弟,谁的路就走不长了。

骡子乖巧地遵循“车辆靠右行、行人靠边走”的道路交通规则,哒哒哒哒的脚步声是那么地熟悉又是那么地亲切,从十四岁开始到现在,龙噶觉得自己就是在骡子哒哒哒哒的蹄声陪伴下从少不更事走到成熟老练,从家道单薄走到家庭殷实,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又爱怜地拍拍骡子的臀部,扬起不少尘埃和草屑。骡子心领神会,轻轻地用尾巴左右摇晃,似乎在说,放心吧,我会好好干活,不会辜负你的殷切期望。

蹄声坚定,穿透了五十公里以外的县城。

粜完粮食,龙噶和村里的几个联手们吃了、喝了,也有点高了。然后也购买了不少生活必需用品,什么苏打碱面、酱油陈醋、葱韭蒜薹、火柴灯泡等等,有些是临行前老婆再三交代过的。龙噶清楚,这些杂七杂八的小物件缺一不可,不然老婆子嘟嘟囔囔地会给他脸色,尽管自己是一家之主,但自己女人的话还是要听的,不按时按点做饭,不给洗衣服,来人了爱理不理的,哪一样都不好受啊。再说随着年纪增长开始对拌嘴吵架的事烦了,也懒得吵,吵不起,一吵架就胃疼。城里人一上四十岁就开始保养,电视上天天讲养生,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茶要怎么喝,皮肤要怎么美白,怎么防止“三高”,弄得人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了。自己就是山沟里的一个老农牧民,有一天没一天,高一天低一天地过日子,活着就已经很不错了,何况这年头国家对农牧区的关心一天一个样,动不动扶贫啊资助的,白给的东西那么多,哪能还有什么太高太多的奢求呢,再说国家的大事有主席他们一大帮领导主持,县上乡上村上的有县长乡长村长操心,做好自己的事,别给他人添乱就是对今生最好的回报。

龙噶到偏僻的居民家门口,给人家打声招呼,每次到县城总是麻烦人家老张照看骡子和架子车,临走前不打招呼是不礼貌的。居民老张出来后就指着骡子的外侧前蹄给龙噶看。龙噶一看惊出一身冷汗,骡子的外侧前蹄腕处血水不断,再次细看,是旧伤,已经形成了冻疮,裂了好大的口子,血水汩汩流淌,地上已是斑斑点点。

老张毫不留情地质问:龙噶这是怎么回事啊,你就没有发现?屋里的家什也要擦洗,我们家的自行车也在享受保养,这么好的骡子,家里的主要劳力,你就不知道心疼,你是死人吗?

龙噶这才想起来,自己将骡子栓在圈里槽头,带辔头影响骡子吃草,索性就在骡子的右前蹄上栓个绳子,一方面不影响吃草;“人无偏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龙噶偶尔也会偷懒不给骡子添夜草,平常夜里,深夜按时不添夜草时骡子老用右前蹄刨地踢门,发出巨响干扰睡觉。这样还可以有效阻止骡子踢门,他曾为自己一举两得的创举暗自得意,没想到蹄子会伤成这样。这段时间饮水、添草由儿子操心,难怪儿子说骡子不让拴前蹄,唉,这娃娃也没有发现?太不负责任了,只知道整天拿一个手机“叽叽叽叽”的说是在上网,不好好学习,高职毕业后考了几次工作,都考不上,还有心思上网。

龙噶赶紧牵着骡子,满脸愧疚,不敢正视老张,朝兽防站狂奔。

农历十一月二十八日下午六点,龙噶牵着骡子出的门,龙噶感觉实在走不动了,骡子也走走停停,呼出的鼻气愈发滚烫,同时不停地摇头,辔头发出耍啦耍啦的杂音,龙噶心烦意乱,想给兽医扎代打个电话,打开手机一看,已是二十九日凌晨七点了,不能打扰人家睡觉。兽医扎代的手艺是可靠的,人家是八十年代的甘肃农业大学的老牌高材生,在上学时就在武威黄羊镇给农民看过牛羊,劁过猪,口碑好得很。

可是,从昨天下午六点出门到现在,也走了不少的路,骡子就是不屙粪。

得知骡子不吃草是二十八日下午的事情,龙噶家门前有一片开阔的草滩,村民习惯叫大草滩,大草滩实际并不大,不足一百亩。盛夏季节是村民踩青浪山的好去处,搭个帐篷,宰只羊,吃吃肉、喝喝酒,偶尔也有耍耍酒疯的胡言乱语的吼几声,似乎也说明了日新月异的农牧村潜滋暗长的勃勃生机。用电时就从龙噶家的电线上接,散伙时给龙噶象征性的给点电费。龙噶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主,大大咧咧地,心情好时也不要什么电费,但对在家门口的草滩上喝醉了酒唱野花儿的人无论是谁,总会毫不客气地破口大骂,年长年少的对此很是忌惮。

龙噶把骡子放到大草滩自由觅食,自己就到邻居家串门。黑人东珠是村里有名的热心人,冬日一有空就在村子附近转悠,夏天也不出去打工挣钱,种完庄稼就在田间地头巡逻。邻村的牛羊到本村草山吃草他要管,村里的牛羊到别人家地里吃庄稼也要管,谁家娃娃放学没人接委托他接一下他也没有二话。村里谁家来客人了他知道,村里谁家婆媳闹矛盾了也瞒不了他。他似乎是村里的保安、保姆,又像村里的百事通。大大小小的新闻、鸡毛蒜皮的杂事,他都一清二楚。别人对他说声多谢,他也坦然接受;别人对他不屑一顾,他也不去理会。黑人东珠在邻居家门口扯着嗓子喊道:龙噶,你家的骡子你不管了吗?

龙噶跑出来询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黑人东珠没好气地说:你就是去西藏我也知道你走的是青藏线还是走川藏线。不说别的了,我看你家的骡子有问题,赶紧去看看。

黑人东珠边走边说:我路过大草滩时,看见你家的骡子长长地躺着,开始以为是要打滚,可看了半天,就觉得不像,走近一看,身上汗洗了一样,眼睛也不对劲,呼出的气烫手,说明病了,到底啥病你就赶紧联系兽医扎代吧!

龙噶说:不急,别神经兮兮的见风就是雨,你又不是“牛”曼巴(医生)扎代,看看再说。

想起愧对骡子,龙噶觉得去年夏天的那件事情,总是无法忘记,每每一想起来就是心如针扎般痛。

农历五月,油菜尚未开花,但花蕾开始饱满,“洋芋开花赛牡丹”,洋芋开始绽放白净的花瓣,粉的却像少女泛红的脸颊。老婆扎西草和村里的女人们到附近的工地去干小工,一天慢慢悠悠磨磨叽叽也能挣个八十、一百。龙噶牵着骡子,在洋芋地很潦草地锄锄地拔拔草,再到自家的地里转悠,看看青稞籽撒得匀不匀,生米已成熟饭,不匀也只能在来年改进了。形影不离的骡子他就拴在青草丰茂的地段,让它尽情享用那铺天盖地的碧绿。

回家时,龙噶悠闲地抽着烟,嘴里哼着自以为抒情的小调,骡子听话地跟着主人,惬意地甩着尾巴,有时也会毫无忌惮地放着响屁,边走边屙糞。

龙噶深情地看一眼骡子:看把你美的!

骡子甩着头,打着响鼻予以回答。

日复一日,山里的绿色愈发浓烈,到地里巡游的龙噶早上牵着骡子出去,黄昏牵着骡子回家。

龙噶和村子里的人打声招呼,问问庄稼也会问问药材价格走向。黄芪、当归、柴胡都是近几年楼豆村才试种的,那么好的青稞种得少了,而药材却种得越来越多,难道不吃粮食只吃药吗?村人也有自己的盘算,青稞产量低,活又苦,投入成本大,一亩地到头来至少要赔三五百元,而种药材一年倒也能赚个三五百。听说邻村的赵老虎两年的当桂就卖了二十万,楼豆村种药的热潮空前高涨,龙噶也耐不住寂寞,小心翼翼地种了几亩地,希望有个好收成卖个好价钱。

这年月有钱才有说话的资格和底气,有钱才有听众和许许多多自卑的笑脸上前迎合,偏僻山村也不例外。龙噶不完全认为是这样的,但他也在谨慎地与时俱进,是啊,谁跟钱儿有仇!

村民才让和龙噶一阵寒暄,临行时突然大喊:龙噶,你家骡子的脸怎么了,啊呀,你这个人,你是死人吗?

龙噶走到骡子外侧一看,顿时傻眼,骡子右边的脸颊有一个巨大的脓包,脓包已经破裂,汩汩地流着白色粘稠的像糨糊一样的液体,里面有白色的东西涌动,用草棍一拨拉,发现尽然是拧着疙瘩的蛆虫。龙噶大跌眼镜。这段时间自己只是程序性的牵回去牵回来,压根就没有看过骡子的另一面,他为自己的粗枝大叶懊恼不已,也为骡子的伤情着急万分。

黑人东珠就像无处不在的空气,他不和龙噶说话,仔细查看骡子的右侧脸颊,猛然,用他巨大有力的手狠狠刮了一下骡子脸上的脓包,血汁和脓浆哗哗落地,散发出浓烈作呕的腥臭,骡子疼痛得昂起头来,用它的前蹄刨挖黑人东珠。才让迅速躲避到一边,建议龙噶赶紧找兽医扎代,一边又小心翼翼地规劝黑人东珠:你就别再胡整了,小心聋子治成哑巴了。

黑人东珠不予理会,继续端详,准备触碰骡子的疼痛,骡子早有防备,拽着缰绳奋力后退。黑人东珠抿紧双唇,很有把握地说:应该是长虫咬的,有三四天的时间了,龙噶,你呀就是一个活死人!赶紧给兽医扎代打电话。

兽医扎代骑着他矮小的摩托车来了。

他仔细端详,毫不含糊地说:就是蛇咬的,化脓了,很严重,我到家里取点药来,并叮嘱龙噶准备相关材料。

黑人东珠略显得意地说:我说是长虫咬的,没错吧?

村民才让说道:你是楼豆村的半仙,哪有你不知道的?

三三两两的村民陆续来到龙噶家门前的大草滩,唏嘘伤情严重可怕的同时,不失时机地指责龙噶,龙噶也是灵活人,一面点头哈腰地发烟,一面毕恭毕敬地接受批评。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众人的指责渐渐匿迹。

兽医扎代取来了药,先是用盐水清洗了疮口,骡子极不配合,众人尽力拉扯,总算清洗干净了,他又拿出一个棕色瓶子,众人凝神静气,见他熟练地将紫红色的液体倒到一个瓷缸内。他要众人控制住骡子,不要让它乱动。众人很配合地扯紧缰绳。他拿起瓷缸朝疮口泼去,只见一股青烟升空,发出呲呲呲地声响,骡子起身直立,发出一声凄厉嘶叫。

等骡子前蹄落地,兽医扎代有条不紊地用云南白药涂抹疮口,又用菜籽油进行了再一次的覆盖。他说:我们农村的清油是个好东西,涂抹了清油蚊虫不会叮咬伤口。众人虚心聆听,顿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清爽。然后扎代用棉纱敷了疮口,骡子流泪了,也许是疼痛也许是感激。

龙噶问多少钱,兽医扎代说乡里乡亲的,这是帮忙,不要钱。众人投以感激的眼神。黑人东珠问扎代:你用的那个棕色的啥药啊,那么厉害,就连骡子都失声了?

兽医扎代说:那是高锰酸钾!

众人齐“哦”。似乎懂了,其实啥也没懂。

龙噶和黑人东珠到大草滩一看,骡子时而艰难起身时而无奈卧倒,草地上到处是骡子刨划的痕迹。

骡子见到龙噶,摇晃着脑袋,用嘴蹭着龙噶手臂。三十二年来,龙噶很少像此刻一样深情而仔细地端详过这个不善言辞的“亲人”,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影子。那昔日澄澈的眼睛有点泛黄。人老珠黄,看来骡子也不例外。眼里饱含泪水,龙噶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早上也没有啥异样呀,他很纳闷,只是习惯性地抚摸骡子,捋一捋鬃毛。

黑人东珠不耐烦地说:女人一样的干啥呀,赶紧给兽医扎代打电话。

龙噶如梦方醒,赶紧联系兽医扎代,还好,扎代就在家里。

扎代退休了,时常给周围村落的牲畜看病,偶尔也会被请到乡上、区上、县上看病或者搞讲座,人家是畜牧兽医类的正高,教授级的人才。畜牧业是全区的首位产业,大力发展畜牧业关乎众多农牧民脱贫致富奔小康的头等大事。兽医扎代退休了却比以前更忙了。

兽医扎代骑着他矮小的摩托车来了。

他依旧有条不紊地会诊,骡子也是病人见了医生一样顺从。

龙噶说:昨天还吃了两个青燕麦束子,今天早上也好像没啥问题呀。

兽医扎代拿出听诊器从骡子的前胸听到后背,又从左侧听到右侧,不紧不慢,不时用拳头敲打,不时又用指头摁压。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沉闷,村民陆陆续续来到大草滩,谁也不敢高声喧哗,静静地等候兽医扎代的权威发布。

兽医扎代发话了:龙噶,骡子昨晚有啥声响吗?上午粪屙了吗?尿尿了吗?

龙噶沉思半晌,胆怯地回答:昨晚我喝了点,睡得沉,也没听到有啥响动,粪屙了没有,尿尿了没有,我确实没有在意。

众人投以指责的眼神,龙噶像做错事的孩子,缓缓地垂下头,用一只脚的脚尖在地上很不自在地划圈。

兽医扎代说:走,到骡子圈里看一下。

几个人留在原地窃窃私语,几个人跟着兽医扎代去龙噶家的骡子圈。

到了骡子圈,光线还可以,有一股农村人早已習惯了的淡淡的骚臭味。兽医扎代蹲在地上仔细寻觅蛛丝马迹,不时用手拿捏自以为新鲜的粪便,就像事故现场取证的警察,严肃、严谨又威严。

半晌后才发话:昨晚开始就没有屙粪了。

众人沉默,跟随他又到了骡子身旁。

兽医扎代迅速做了安排,不多时,一切准备就绪。他从随身携带的皮囊中取出一只牛角,灌满了菜籽油,众人心领神会,控制好骡子。两斤菜籽油缓缓流入骡子口中,继而进入骡子身体,随后他又兑了一些药汁,说是帮助消化的,如法炮制,又灌进骡子口中,继而进入骡子庞大的身躯。

等候奇迹的发生。

黑人东珠不解地问道:灌清油干啥呀?

兽医扎代知无不言地回答:清油还有润肠通便的功效。如果骡马过于劳累时,灌一两斤,还能恢复体力。当然,这要在夏天灌,灌了清油的骡马在太阳下暴晒,效果会更好。当然,像这类病情,灌一点旱獭油作用更大效果更好。

临走前,兽医扎代说了一句前面交代过的话:龙噶,你要吃几天苦啊,一定要拉着骡子不停地走,一旦停下来,你家骡子的命可能就不保了!你们一家人要值班守夜,轮流地拉着走,直到骡子屙粪了,你就来找我,我就有办法了。

二十九日早上七点多,龙噶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家里,骡子病怏怏地跟随其后,步履蹒跚,无精打采。

狗职业病似地叫了一声,睡眼朦胧的抬头一看是主人,继续捂着它长长的嘴巴进入它的梦乡,演绎狗世界里不为人知的魔幻篇章。

龙噶在门口的木栅栏上随意地栓了骡子就进了门。老婆扎西草赶紧迎上前来,询问龙噶:你累了吧?冻了吗?骡子屙粪了吗?

龙噶出奇平靜地回答:有点累,有点冻,粪没屙。

扎西草赶紧做饭,一会儿工夫就端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扁食。

龙噶用大老爷们的口气问:你还有闲心包扁食?

扎西草满脸堆笑:掌柜的在外面吃苦挨冻,骡子要紧,你更要紧。这是昨晚包的扁食。

几只扁食落肚,听着老婆的软语,龙噶感觉周身热乎乎的。再看扎西草,四十五六岁的农村女人,比起城里相同的年龄的女人着实衰老。昔日光洁丰盈的额头也有皱纹密布,昔日饱满坚挺的前胸也变得松松垮垮。龙噶很少这样近距离的打量他的女人。他放下碗筷,紧紧攥住扎西草的双手,这是一双粗糙的手也是一双能干的手。心中突然涌起不少回忆,最让他可气可笑的是成为笑柄的那件事。

冬日,有人来收青燕麦束子,一个青燕麦束子五块钱,价钱不错,龙噶清楚自家的青燕麦束子一向不是太大,可以说是适中。给五块钱的价格该出手了。他就一边给收购青燕麦的岷县人数数字,一边从燕麦架上取燕麦束子,这时扎西草拿来了一双帆布手套递给龙噶。

扎西草关切地说:霜大,快把手套戴上。

龙噶不以为然地喝道:不要,拿回去!

收青燕麦的岷县人赶紧调和:带上吧,也是娘老子的一片心啊!

扎西草转身飞奔而去,龙噶没好气地告诉收青燕麦的岷县人:啥娘老子的一片心,她是我的老婆!

想到这里,龙噶笑出了声,扎西草问他笑啥?龙噶说:还不是那个岷县人闹的笑话,啥眼神嘛,你有那么老吗?

扎西草本来发红的脸颊顿时通红,发出咯咯的笑声。

儿子才周噔噔地从门外进来,高声叫嚷:你们还有心笑,骡子在地上不停地打滚。

龙噶夺门而出,扎西草紧随其后。

骡子就像刚刚从水中捞上来的一样,长长地躺着,出着重气,翻着青白眼。

他让儿子赶紧给兽医扎代打电话,自己迅速到佛堂烧香点灯,在院子里的煨桑炉中煨了大大的一炉桑火,后又回到佛堂,面对佛祖跪拜:嗡嘛呢叭咪哞,佛爷保佑啊,让我家的骡子病有好转!

扎西草慌慌张张地拿出半盆小豆喂骡子,骡子费劲地嗅了嗅,不去理会,看来昔日充满诱惑的小豆再也无法勾起它的味觉。

过了半晌,兽医扎代来了,依旧骑着他很不般配的矮小的摩托车。巨大的身躯骑着矮小的摩托车,人们都开玩笑地说,这是典型的以大欺小,他从不理会。黑人东珠来了,左邻右舍也来了,龙噶家的大狗也起劲地狂吠起来。

在兽医扎代的安排下,众人七手八脚地压住骡子,有的使劲在骡子胸口到腹部不停摁压。一个小时过去了,也不见有何好转。

黑人东珠建议:龙噶,卖了吧,临死还能变几个钱?

龙噶断然拒绝:不行,我就要把它养死为止,它干不了活我也要养,就是老死了,我也要把它埋了。

兽医扎代兑了药水,取出针管,在骡子的颈部打了一针。

转身对龙噶说:骡子得的是草结,而且是前结,不太好办啊;要是后结,手从肛门进去,也会扣出粪便,慢慢疏导,问题不会太大。

龙噶的儿子问道:阿尕扎代,你就给它开膛破肚地动手术啊,扎老家的牛肚子划破了,你不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缝好了吗?

兽医扎代爱莫能助地说:前结真不好办,动手术也得有条件啊,这里啥都没有,再说这么冷的天,不利于伤口愈合,我刚刚打了促进快速消化的药,你们再拉着转上一天看看有没有啥新的变化。只要开始屙粪,就有希望把它治好!

众人齐力将骡子立起,骡子像刚刚出生的牛犊,四肢分叉晃晃悠悠地站着,似乎随时都会倒地。

兽医扎代看着龙噶的儿子:你去牵骡子转一趟吧,你阿爸累了一天一晚上了。

龙噶邀请众人入屋小坐,众人婉拒。

怏怏地跟着骡子出了龙噶家的院落。

兽医扎代语重心长地说:龙噶,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东珠的话你不妨考虑一下,眼睁睁地要看着它受尽煎熬我也不好受啊!当然我会去尽力而为,也许会有转机。再说卖了,我心里也是个疙瘩,我要弄清楚你家骡子的病因啊。

龙噶无语,用眼神送走了好心热心又善良的村人。

扎西草拿着一包馍馍和一罐开水,急匆匆地说要给儿子送去。龙噶也没有说啥,只是默默地将眼神抻长再抻长,一直系到一个是考不上工作的儿子,一个是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骡子。

不知伫立多久,黑人东珠已经替龙噶接来了上一年级的女儿央金。龙噶点头,并给东珠发烟以示谢意,黑人东珠接过烟,顺手捋着,没有急于点燃,轻声说道:赶快回家,央金吃了饭还要去上学呢?

知趣又懂事的央金小心地叫道:阿爸,回家吧!

龙噶看看女儿清澈的眸子,冻得发红的脸蛋,突然感到源自村人、朋友、亲人的众多的巨大的浓烈的温暖正在向他涌来……

龙噶回到家里,毫无食欲,女儿问他中午吃什么,他说不想吃。女儿有点撒娇地说:阿爸,你不吃央金还要吃呢,我们老师让我早点儿到学校呢。

龙噶说:我的半碗扁食还没有吃完呢,你吃不吃?嫌不嫌阿爸?要吃阿爸给你热一下?

央金认真地说:你是我的好阿爸,才不嫌呢,不用热,我喜欢冷吃,天天喝凉水你没看见吗?

是啊,村子里的娃娃们即使数九寒天谁还没有喝过凉水呢?

龙噶坐在炕头,魂不守舍的样子,抽了一支烟,也抽不出往日的舒爽,走到院子中央,放眼望去,到处是骡子付出的辛勤汗水,那土,那砂子,那一根根椽子柱子大梁,那一堆堆牛粪石头柴火。这一处令人咋舌、高大宽敞的四合大院,都是骡子和他近乎十年的付出。

龙噶又进入到了遥远的往日。

龙噶清楚地知道那年他刚刚20岁,他16岁当家,14岁时自家的骒马生下了现在的骡子,一直到现在相伴他整整走过了32年。父母给他留下了一套老宅子,而他又把老宅子留给了自己的弟弟,弟弟自小身体单薄,生性腼腆。从此他就踏上了艰辛创业的路程。

他駕着自家的骡车与村里年长的人们一块儿到林区用青稞、小豆、清油换柴火,有时也在所换柴火中夹带一些木料,为的是重新修建一院崭新的屋宇,证明自己的能干与实力。

到了林区,换好了木头,装好了车,无知的骡子尽然把同伴的干粮吃了个精光。那是一百多里外的林区啊,来去就得四五天,吃完干粮就意味着挨饿。再说那时的条件,家家并不宽裕。同伴没好气地责怪,惹怒了血气方刚的龙噶,将自己所剩的干粮交给了同伴。自己就操起一根木棍对他的骡子进行了唯一一次最为严厉的惩罚,不堪抽打的骡子像他一样桀骜不驯,挣断了缰绳,一声长鸣,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

同行的村民一起寻找,整整一天一夜,不见骡子的踪影。要是没有骡子,就是空架子车也不好拉回去,何况大家的车都装得很满很结实。这可急坏了龙噶,也急坏了同行的村民。大家耐着性子只好听天由命地等待,等待奇迹的出现。

奇迹竟然出现了,天亮时分,逃离了一天一夜、遍体鳞伤的骡子打着响鼻,出现在龙噶的车边。

龙噶说声谢天谢地,抱着骡子的大脑袋一阵号啕。

架在辕下的骡子将功补过,一路卖力,在上坡时还没等别人帮忙推搡,自己竟然跪着将整整一车的木柴拉到了平地,双膝鲜血淋漓。众人唏嘘、惊愕不已。本来村民对本村唯一的本土骡子就有认同感和亲切感,此刻更是纷纷夸赞,龙噶家的骡子是骡子中的极品。

龙噶除了自豪之余,暗暗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打我的骡子了。就是它犯了天大的罪过,也不会动它一根手指头。事实证明龙噶做到了,他对自家的骡子疼爱有加,但也由于自己的粗心大意,让他心爱的骡子吃了不少苦头。

想到这里,龙噶的眼圈再次湿润。

二十九日晚上,龙噶替换下儿子,继续牵着骡子满山满洼地转悠。漫无目的,头脑空空。

兽医扎代来电话询问:粪屙了吗?尿尿了吗?

龙噶无奈地回答:还是没有!

他牵着骡子从拉架滩到神山脑,从庄前到山后,从大弯到尕弯,一直到沟尽头,已经转了好几个大圈了,可以说来来回回几乎把楼豆村的山场转遍了。他牵着骡子从夜的边缘进入夜的深处,再从夜的深处走出夜的边缘。

农历十一月三十日到了,自己也实在很难再走一步,骡子也不能再多走一步,两个不想再多走一步的人畜停止在大草滩的中心。龙噶伸直双腿,怀里抱着骡子的头轻柔地抚摸,骡子温情地无奈地听凭龙噶抚弄,渐渐地骡子的眼眶里流下了温热的眼泪,畜生也会通人性,感慨之余,龙噶开始哽咽。

天已经大亮,刺目的阳光驱散了阴霾。但骡子的病情仍然没有丝毫好转,龙噶心头的阴霾愈加厚重。

除了一家四口。狗和骡子是龙噶家现有的活物,一个负责看家护院,一个负责创业打拼。至于牛曾今养过,现在不养了,至于羊啊鸡啊猫啊,也不养了。家里添置了拖拉机、摩托车、播种机,山地版的小型收割机,脱谷机等等。机器取代牲畜的时代正在来临,睡在怀里的骡子气若游丝,大抵魂魄已落。龙噶感觉到骡子先前沉重的头颅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像偌大的气球开始上浮,自己则像悬挂在气球下端的一枚草叶,渐渐升空,随风摇晃。

黑人东珠,兽医扎代等人不约而同地来了,老婆扎西草女儿央金和儿子才周也来了,大家静静地注视着龙噶也注视着骡子。

兽医扎代郑重宣布:龙噶,你家的骡子没希望了,我也无能为力了。

黑人东珠执拗地劝解:养啥折啥,你也不要太难过,人都要死的,临死前变卖成几大钱也是骡子给你最后的报答。

龙噶执拗地拒绝众人的劝说,在搀扶中回到家里。但他同意将骡子开膛剖腹,查找真正的病因。

黑人东珠叫来的屠家早就守候在骡子的身边,磨刀霍霍,跃跃欲试。

兽医扎代也在做最后的观察,一丝不苟。

静静躺卧的骡子突然起身一跃,动作诡异骇人,离地尺许,猛然重重坠地,周身抽搐、四肢无力划动,鼻孔渗出殷殷血红。屠家飞身上前,一刀下去,骡子走出了它生命的终点,走出了楼豆村,也走出了牲畜的精彩舞台。

十一

兽医扎代拿出鸡蛋大小的褐赭色的三颗草丸,自信满满地说:龙噶,你家骡子得的就是草结,而且就是前结,骡马的前结就像人的食道癌晚期,这几个草丸我就拿走了,很有必要再研究一下。

黑人东珠临走告诉龙噶:三天,整整三天啊,可怜的骡子,你想一下到底受了多少疼痛,肠子都断成了几截子了,长痛不如短痛,倒不如早早地跟了刀子。

龙噶无语。

黑人东珠友好且小心地询问:毕竟是跟了刀子的肉,不是死肉,卖给那些人吧,最少也能给你七八百元呢?

龙噶再次摇头。

继而又无力地央求黑人东珠:它好歹陪我走过三十二年的路,麻烦你们,就把骡子埋在我家东珠昂地头吧,还能抬头不见低头见。

责任编辑: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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