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头苍蝇

2018-10-27 10:55倪有章
青年文学家 2018年23期
关键词:北坡修文文豪

倪有章

太阳光从山顶的天空斜辟下来,落在文浩一蓬花白的乱发上。周围沙沙作响的修竹,把北坡坞渲染得格外静谧。装修一新的修文阁,掩映在山坳深处的翠竹丛中。对面的沈老伯眼看着文浩将这幢破房子修得这么好看,弄不懂读书人啥意思,你要来这里过日子么?做和尚一样的!

“玩玩的!”文浩笑笑。跟八十八的沈老伯讲不清楚情怀、志趣这些东西,文浩认定要“玩”出高度来的。

黑色柏油路像一条乌梢蛇,从山外蜿蜒进山,到这个山坞就断了头,乌梢蛇就像是钻进了一个大布袋。文浩用来“玩玩”的修文阁就在这条乌梢蛇断头的地方,五间平房,四十年前生产队里的库房,现在文浩准备将流浪多年的心灵寄存在这里。实际上这房子原本就是自己的。三十多年前,生产队处置集体资产,文浩家就获得了这五间值两百五十块钱的平房。兄弟分家的时候,房子就分给了已经考出去读中专的文浩。沈老伯说,这破房子,留着不用就要坍掉的,卖卖掉么好了。文浩就将房子卖给了阿权,两千五百块。阿权承包山林,用作库房。现在又从阿权手里租回来,文浩有点怪怨沈老伯。

五十万,三十年。阿权不解,你一个文人,勼点钞票不容易,你租下来,还要装修,你钞票多啊? 人家搞民宿,你一个书生……

文浩坚称自己就“玩玩”,决心还挺大,已经五十好几还想玩三十年。阿权怀疑他是不是真知天命了。

文浩下定决心要“玩玩”,是在半年多以前。北京一个大诗人来莫干山讲学,后面跟了好些大小文人,文浩也在其中。文浩将诗人墨客引进北坡坞。文人们对着山坞感慨一通:这是极为珍稀的世外桃源,若能拥有,一生何求?为了增加山坞的人文意蕴,文浩还向大家介绍了一个掌故——这个小山坞,其实是从他开始往上推十八代后再推十八代的十八代的一个先祖——一个特大文豪的居住地。谁能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与自己景仰的远祖对话?以诗的情怀相互穿越,促膝谈心,这还不够么?文浩就从阿权手中再租回了这幢破屋。

四个月装修,竣工。现在这房子美其名曰“修文阁”。文浩将修文阁图片发在文人墨客的微信朋友圈,包括北京那位大诗人,获得许多点赞。诗人说,他会适时带一些文人过来,捧个人场。他是有很广的人脉的,影视、文博、考古、金融……

一个多月,收获了几个迷路的“驴友”,没啥生意。文浩就在“民宿在线”挂了广告,“在这里,可以穿越一千四百年,和南朝的大文豪对话……”有个愣头青网友问“南朝”是不是就是“南朝鲜”——现在应该叫大韩民国,就是那个天天发射萨德导弹的小国……文浩无语!这世界没文化也装逼的人真不少!

自媒体点赞、咨询的热度没持续多少时日,文浩心里开始空落落的。在澳大利亚的女儿回来了,不愿意进山,他就顺便出去了几天。山外这座小城,高楼林立,由霓虹灯光和汽车尾气构成的城市氛围,由喝酒、聊房价、算职称工资、侃特朗普……所构成的生命形态,他觉得这种气息,格外温馨。

这次来,女儿说出“移民”这个词。女儿说,堪培拉真是不错,华人很多,大家都很友好。女儿说,你们这里春天的时候,我们那边是冬天,在那边,你所见到的太阳、月亮的角度跟中国是不一样的,而且,那边的月亮……她建议爸妈退休后,都移居过去。

老婆老早心猿意马了,文浩却惦记着修文阁。女儿在康城住了个把月,说要回去了——她用了“回去”这个词,很显然,她已经将这里看做外婆家。

老婆决意要他甩掉修文阁,那怎么行?那是一片可以裸心的山谷,一个可以穿越的时光隧道……

女儿回澳洲之前,文浩带了她来修文阁参观。你看,这里一千四百年前,我们家出了一代辞宗,就在这个山坞……

女儿哼哼,老爸你这是要炼丹么?一千年前的事你也当真么?

没错,这里还真有点禅道的空灵。管理修文阁的小伙辞职了,他说在这里就像做和尚一样,一个多月,才三四笔生意。

傍晚,有一些悠远的蝉声和虫鸣。文浩拿一些酒菜,到老沈伯的道地上和他喝酒,两只狗过来陪他们。老沈伯拿把蒲扇,啪嗒啪嗒赶蚊子。对文浩说,这里蚊子这么多,你回来干什么?你要回来么当时考出去干什么?人家考不出去的,也都一个个出去了……

文浩当年是高复了四年才考上中专的。老沈伯的话,他没法解释。他把话题扯到以前四百年前一个大文豪,是咱们沈家的。老沈伯说,他八十八岁了,从来没听人说过这个事。他倒是听老辈说,北山坞人家,祖先是长毛造反的时候,从上八府逃来的。文浩好像醉了,晚上就从大书架上捧出几本《晋书》,随意翻翻。寻觅先祖的足迹,将自己的足迹与之做一个对接,他闭上了眼睛,亲自体验“危峰带北阜,高顶出南岑。中有陵风榭,回望川之阴”的那种情调。身轻如烟,飘飘渺渺。一个形容清秀、须髯飘飘的才俊踱过来,摇晃着头,文浩迎上去,同时将自己的右手伸出去,不想伸出去好长时间,那人并不理会,这时他忽然想起,古人是不时兴握手的。那人只作揖,说道,“看你如此口臭,几天没读我的诗了?”原来是谢眺这厮。文浩拍了一下桌子,果然尔神不灭,吾在此养形千有余年矣!谢眺拍了一下他的脖子,你以为种几棵黄豆你就是元亮了么……

文浩被谢眺拍醒后,算了一笔账:租金五十万,装修一百万,这一百五十万,就算是4%的利息,一年就是六万……

阿权也多次这样跟自己算账,文浩多少有点反感。文浩只好没日没夜在微信里发布海量广告:蝉噪林益静,鸟鸣山更幽——修文阁,禅修好去处!

老婆不愿意进山。她一直在探讨移民问题,188A签证、132签证,哪个最最可行。她决意要文浩卖掉修文阁……文浩简直被弄得神经衰弱了,什么移民,什么188,老子用的是中国移动139,十多年一个号。

这世界啥时候变得如此浮躁!

文浩与书为伴,修文阁的书架一直通到房顶。他追寻本家先祖的足迹已经十多年了,那么北坡坞里到底有没有大文豪先祖的足迹?终于有一天,当了大学副教授的同学给他寄来最近一期杭州大学学报,扉页上写一句勉励的话:探索就是一种坚守!文浩翻开学报,一篇文章吸引了他。瞪大眼睛,一口气看完了。

……看完后,文浩陷入了错愕。这篇论文论证了南朝那位一代辞宗——文浩本家的先祖并不是北坡人。十多年心心念念的人文情怀,顷刻间崩溃了……

心都冰凉了。文浩又想起北京那个诗人。他是那种宁可朋友圈负我,不可我负朋友圈的人。几个月了,每每人家发微信,文浩一条不落的坚持给予点赞,而自己发了那么多广告,那诗人居然连个点赞都吝啬。

天热了,本该是避暑的黄金时间,可是山里一直下大雨。难得的午间出现阳光,将北坡坞蒸得热气腾腾,云雾缭绕。而这种美景,掩盖的是一种潮热的尴尬。文浩守着空阁。因为没有生意,厨师服务员都耐不住寂寞,一个个逃离了。他每天要给门窗家居擦去雾水,烘干床上用品,用吹风机吹去枕巾上的霉味。雨大的时候,要冒雨疏通屋后的小沟。

雨停的间隙,阿权来了。他说他已经为文浩找着一个有意向的下家,那人愿意租下来,就是租金还要商量商量。

文浩飘摇的心,像一只野猴,不听使唤。雨又下,泥水从山坡上、从石缝里哗哗流淌下来。老婆在催,尽快下山,去雅思参加英语培训。

这里,陪着文浩的是山里的大苍蝇,嗡嗡嗡,没头没脑乱飞乱扑。忽而苍蝇落在手机上。手机“滴卤”一声,大诗人总算回了一次微信:请不要灰心呀!文浩懒得回。苍蝇继续飞。头发上、鼻梁上、眼皮上、大腿上……没有轨迹,没有固定的落点,爬行,叮咬。

啪!无头苍蝇!文浩火了,你把我当什么了呢!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骂了一句。苍蝇飞走了,脸上留下自己的手印。

几天后,阿权打来电话,那個有意向的下家取消意向了,因为乡干部说,北坡坞所有的人家,将来都要外迁,因为这里发生地质灾害——滑坡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

2017年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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