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神秘远超死亡的神秘”

2018-10-27 10:56孙诚
歌剧 2018年8期
关键词:施特劳斯情欲约翰

孙诚

原定于一年前上演的歌剧《莎乐美》,“在上海交响乐团2017—2018演出季的闭幕音乐会上,终于掀开其“神秘面纱”。

此次演出虽为音乐会版歌剧(Concert Version),但这丝毫不影响歌剧作为艺术综合体的整体性,反而令观众置身于其凝练浓缩的音乐戏剧情境之中。笔者以为,观赏歌剧并非一定要“看”,除去视觉要素、舞台布景和繁复的舞台调度之后,反而很大程度上提升了观众对于音乐与歌词的专注度。

当晚的演出由瑞士指挥家夏尔·迪图瓦指挥,2014年他执棒的理查·施特劳斯的歌剧《埃莱克特拉》,给沪上观众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而此次《莎乐美》的剧名主角,则由德国女高音贡-布里特·巴克明(Gun-Brit Barkmin)演唱,她是世界各大歌剧院公认的理查·施特劳斯歌剧作品的最佳诠释者之一,尤其擅长于演绎20世纪及当代歌剧作品中复杂艰深的角色。极具纪念性意义的是,当晚上海交响乐团采用了与该剧首演时相同的110余人的超大乐队编制,保证并还原了该剧最真实的艺术价值。艺术家们通过长达三年的酝酿与准备,用精彩绝伦的高超技艺,将《莎乐美》这部歌剧经典之作在音乐厅中呈现,为上海交响乐团今年的乐季画上完美的句号。

经典艺术形象的再塑造

理查·施特劳斯创作的第三部歌剧《莎乐美》,使其真正意义上成为继瓦格纳之后最重要的德语歌剧作曲家。《莎乐美》作为一部极具“先锋性”的独幕歌剧作品,因其离经叛道、有悖常伦的故事情节而连遭禁演,直至今日仍饱受非议,堪称歌剧史上最具争议的作品之一。

《莎乐美》的故事最早起源于《圣经》新约全书,在《圣经》中她是希罗底(Herodias)的无名女儿,到了19世纪末欧洲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对其进行了颠覆性的改写,他以诗意的散文式对话和强烈象征意义的戏剧意象,再加之唯美主义文学创作为核心藝术理念,大胆改写挪用《圣经》的部分故事内容,赋予莎乐美这一人物倾城的美貌以及爱憎分明的强烈性格。随后,歌剧作曲家理查·施特劳斯再以王尔德的文本作为基础,大幅度浓缩其文学的故事情节,运用娴熟的和声、曲调、主导动机及管弦配器法的超凡刻画能力,进一步强化了莎乐美这一女性人物的情欲表现力,再一次将这位备受争议的角色推至艺术表现领域的巅峰。至此,莎乐美分别通过文学与音乐进行了书写(其他艺术领域亦有对其的再度创作,在此不赘述),但如何透过文字与音乐来传达抽象及奥妙的人物内心情感世界,其具体路径却不尽相同。毫无疑问的是,从王尔德的文本创作再到施特劳斯的歌剧创作,他们虽采用不同的艺术创作手法,但最终都完美地呈现出了剧中鲜明的人物性格以及情欲展开这一复杂的内心演变进程。

《莎乐美》属于怎样的歌剧作品,西方音乐学界一直有着不同的定论。在《牛津西方音乐史》第四卷第一章节中,美国著名音乐学家理查德·塔鲁斯金(Richard Taruskin)对理查·施特劳斯在世纪之交所产生的极端倾向做出了精准捕捉与评析。可以看出,其对施特劳斯音乐风格归属问题与其他学者相比有着明显的不同,他将《莎乐美》归类为“极繁主义歌剧”(Maximalizing opera)。塔鲁斯金提出“施特劳斯的音乐比同名戏剧更引人注目,显而易见的是因为它强化了戏剧对传统道德的挑战,也因为它的技术手段的新颖性”,并评价该剧的音乐“一度难以捉摸,而且神秘有效”。例如:一开场的和弦进行似乎“完全武断”,极其地引人入胜,但却又恰当地表达了戏剧文本的第一行:“今天晚上的公主莎乐美。”(此刻从苍白的月亮和坟墓中升起的女人,是真正的颓废的场景。)

欲望与死亡之舞

该剧最为世人熟悉的段落,便是著名的《七层纱之舞》(Tanz der sieben Schleier)——公主莎乐美爱上了先知约翰(Jokanaan),不料她的求爱被约翰无情地拒绝,于是便由爱转恨向希律王跳起了“七层纱之舞”以换取约翰的首级。自此剧问世以来,此段落一直都是人们所关注的焦点(除了在歌剧制作之外,“七层纱之舞”这段音乐还常被独立出来成为管弦乐作品演奏,其热度甚至高于施特劳斯的某些交响诗)。“七层纱之舞”是一支充满感官诱惑的舞蹈(从其音乐中亦可深刻感受到这一点)。传说古巴比伦有一位美丽的女神为了爱情从天降入凡间,每降一重天便褪去一层薄纱,最后她失去象征神性、灵性与诸多美德的纱衣,只剩下赤裸的女性胴体。理查·施特劳斯是否根据此传说而创作该音乐,文献并无记载。但是,莎乐美献舞这一过程,有诸多细节隐喻,符合并推进了该剧戏剧情节与情境的发展。施特劳斯为莎乐美提供了强烈的自我情欲释放的机会,尤其表现在速度记号的丰富变化中。莎乐美起舞时内心情感如何,在王尔德的著作中并无详细叙述,而理查·施特劳斯采用抽象的纯音乐形式,为歌剧作品增加了复杂性与多元性。如此一来,“七层纱之舞”并非某些歌剧中作为情绪陪衬或烘托气氛而特别设立的舞蹈场面,而是莎乐美充分展现其性格与情欲的重要环节。

音乐部分由双簧管奏出《七层纱之舞》最核心的主导动机(Leitmotiv),该动机由四个音(f-e-#d-e)所构成(尚有其他三种变形),最后结束的两个音分别是小二度下行与小二度上行。这是《七层纱之舞》中最重要的曲调元素之一,从听觉上来说,这个如影随形的乐句结尾的小二度恰如其分地烘托出该剧神秘、诡谲的异域东方情调,而该动机起到了勾勒全剧的作用,使得整首舞曲极具凝聚力与爆发力。演出当晚,管乐声部尤为出彩,音色灵活多变且清晰分明、毫不拖沓,不同声部之间呈现出完美“平衡”的状态。

另一个象征莎乐美身份的主导动机,也犹如“蛇”一般游串于全曲(全剧),展现出其神秘而美艳的特殊气质。此动机的音型是由先上行再后下行的六四分解和弦所构成,最后停在五音上,在听觉上进发出强烈且不完整的声响印象,且始终得不到解决,因此自然就产生出一种渴望解决的冲动,以象征莎乐美个性中的欲望与躁动不安的特质。相对于情欲热烈的莎乐美,施洗者约翰则是一位典型神圣禁欲的代表人物,他的歌唱以自然音阶级进为主的,少量的变化音装饰,节奏以常规的四分音符和二分音符为主,全剧几乎从未出现过十六分音符。这些歌唱旋律特征和莎乐美的半音化的曲调与和声风格呈现出鲜明的对比,象征了施洗者约翰崇高的精神意涵与莎乐美渴望肉体情欲之间的针锋相对。此次演出,约翰的扮演者伊吉尔·西林什的表演十分出色,与莎乐美的扮演者巴克明相较,也可谓是旗鼓相当、难分伯仲。在明亮宽广、号角式的乐句衬托下,西林什将他极其宽厚且坚实有力的醇厚音色发挥到了极致,整个音乐厅都充满其浑厚的声音,可谓是完美地诠释了约翰这一人物刻板与耿直的性格特质。

《七层纱之舞》在夏尔·迪图瓦的指挥棒下大放异彩,乐团也将此曲中七种不同的音乐色调上升到“可视化”的高度,旋律线条井然有序且清晰分明,仿佛引领听众置身于富丽堂皇的古巴比伦宫殿之中,与希律王一同欣赏着这美艳、邪恶、通往死亡之路的舞蹈。

杀其所爱,爱其所杀

歌剧中的另一处亮点为莎乐美的“终场独自”,在此段中,理查·施特劳斯营造出了死亡前神秘而诡谲的独特戏剧氛围,配器中采用木管与弦乐交替演奏的小二度颤音,以达到不稳定的听觉效果,暗示着不祥的厄运即将来临。此场景集中而凝练地描绘了莎乐美渴望得到约翰头颅的偏执与狂喜的情欲表现。施特劳斯在这段终场独自中使用不明确的调性,多变化的和弦连接以及上下起伏不安的歌唱旋律,完美刻画出了莎乐美激烈的情绪体验与歇斯底里,以及偏执与狂喜的人物性格。

在调性布局方面,莎乐美的中心调性主要建立在#c小调与#c大调。如当莎乐美表现对约翰因爱生恨时,调性采用#c小调,但此段落之后她立刻又兴奋地道出对约翰身体、头发和嘴唇的赞美与渴望,此刻调性又立即忽然转回她的中心调#c大调。这两个极端的调性切换以及如此频繁的运用,突显出莎乐美歇斯底里的疯狂欲求。当莎乐美抱着施洗者约翰的头颅,声嘶力竭地喊叫、质问时,莎乐美的声乐线条充斥着半音化的手法,曲调轮廓线条呈现出多处大跳“锯齿状”的音程,重要的歌词常配以八度下行大跳来彰显,音域的跨度常达两个多八度,几乎达到了人声的极限。

本次演出中莎乐美的扮演者巴克明为典型的戏剧女高音,但其声音技巧与超宽音域又远超一般意义上的戏剧女高音。她在处理歇斯底里这一戏剧情境时,不仅让笔者窥见了一位极为癫狂状态的莎乐美,更重要的是她将主人公“冷酷”的一面拿捏得恰到好处。在演唱情绪波动的角色时,一方面作品本身要求演员与剧中人物性格产生强烈的共鸣,以便进入戏剧情境:但最为核心的、亦是最难把握的一点,是演出时演员不可完全被其激烈的情绪所控制,而應以冷静清晰的头脑来支配自己的声音。当晚巴克明将这一高超的艺术技巧发挥到了极致。巴克明最终以极弱(pp)的音量唱出“爱情的神秘远超死亡的神秘”这句歌词,完美地道出了世纪末德国现代主义中“颓废”的精髓,即死亡、神秘、病态的爱恋、诡异怪诞的气氛、骇人听闻的动作与行为,这些元素在音乐中显露无遗。她最后说道:“约翰,我已吻了你的嘴唇。”

在达到#c大调完满终止前,出现了强烈不协和的声响,暗示莎乐美最终只能获得瞬间的情欲满足但必定不得善终。顷刻间,希律王转身命令侍卫将莎乐美处死,节奏音型迅速转变为快速的十六分音符的半音阶,象征了阴风凛凛的不祥恶兆。最终,莎乐美死于侍卫们的盾甲之下。倘若说当晚的歌剧有哪些不足之处,笔者认为稍有遗憾的一点是,当晚希律王的扮演者安德烈·佐林(Andrei Zorin)因其音量过小,诸多唱段被宏大的交响乐队所盖过,失去了些许戏剧的完整性。但是,瑕不掩瑜,他用其极具感染力的戏剧表演将希律王这一复杂多面的人物形象演绎得栩栩如生,赢得了观众们的阵阵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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