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竹沁
前半生,他的标签是励志;后半生,他的使命是修行。李连杰不再年轻。早期武打岁月,隔几年身上就有一处地方断裂,工作强度非常人能想象。
北京通州太极禅生活馆内,两位年轻武者一个健步,跨上一平米的圆形擂台,摆好太极手势。陈氏太极拳传人王占海一声令下,“功守道”演练开始。“手部抓握,犯规!”“双脚同时走步,犯规!”来回对招没过十几秒,总有一人先行摔下擂台。
台下,李连杰一身黑色运动装,戴鸭舌帽、粗框圆形眼镜,静静围观了一小时,中途同事给他搬来一把椅子坐下。他和马云是太极禅合伙创始人,最近正向中国武术协会争取,将“功守道”列入申奥项目备选名单。
李连杰称它为太极推手比赛的“立体突破升级版”,“平地上比,年轻观众不喜欢,不刺激。从擂台上把人打下去,这才有视觉效果的冲击。”去年“双11”后,第一届“功守道”比赛在北京试水,没能像为它“打广告”的同名电影那样,激起水花。选手们培训了几个月参赛,不懂门道的观众还是看得一头雾水:这和柔道、摔跤的区别在哪?李连杰坦承,要进奥运会,“这条路绝对是很漫长的,我们现在还只是基建的状态。”
6月13日,李连杰“辟谷”的第三天。上午三小时专访,中午马不停蹄会见投资人,下午讨论“功守道”规则修改,公司同事纷纷惊叹他的精神状态,他喜形于色,“如果靠自己的意念去推,这叫断食,对生理机能有伤害。你要是找对了高手中的高手,他用气血直接和大自然沟通。我调查了小半年,有80天不吃的,有108天不吃的。如果不把这扇门打开,现在江湖上很多叫辟谷的,基本都出事,有后遗症。强忍着,完了每天给一个营养水,收多少钱,这都是忽悠。”
虽然与家人常住新加坡,李连杰还是平均每月回国一次,处理各类公务。每隔一段时间还会去西藏朝拜,或是到山里闭关7天以上。汶川大地震十周年,他到四川参加公益探访,也去了趟西藏,没几天网上便流出一组近照,“李连杰苍老似80岁”的说法,在社交媒体引发狂潮。
“年仅55岁的他在病痛折磨下异常衰老,让人看了心酸鼻塞”“无数网友恳求时光能够慢一些,让我们的英雄慢慢老”……公众号开始了自发创作,往日流言也沉渣泛起,“李连杰曾说,下半生很可能在轮椅上度过,而这个日子越来越近了。”传得多了,西藏的师父上次见他都说,“全世界都说你身体不好,我们很担心”,送他一个长寿佛。
“我是有甲状腺的问题,但我没坐轮椅。”两年前,李连杰在新闻发布会上特地辟谣,解释来龙去脉:2006年,他给香港中学生做了一场“武功积极人生”座谈会,勉励他们勇于挑战自我。他分享的“轮椅”故事,是2000年到好莱坞发展时,美国医生给他体检时的告诫:现在退休晚年坐轮椅,如果继续拍电影,坐镶钻轮椅。李连杰选了后者。
甲亢的病根是在“壹基金”时期落下的,许多人对李连杰的印象,也还停留在那时。一场印尼海啸,促成他的转变。他决心放弃拍片,抓住各种发布会、企业家论坛的机会,上台连连鞠躬,像“唐僧”般宣讲理念。他不愿被称慈善家,自称“人人公益的推行者”。此前的功夫巨星年代,他反倒更为低调,甚至承认到了有些自闭的地步。
因为学佛,李连杰身上的明星气息越来越淡。他曾自曝,有次在中东的珠子摊上,趴在地上数了6小时的珠子,同行友人呼唤他离开时,还被身边的路人“鄙视”:“吹什么牛!李连杰才不会趴在地上干这种事情!”
研究、收藏佛珠是他的一大爱好,他手不释珠。“道家和佛家都有一个说法,修行到最后,你越修,就变成童心未泯,返老还童了。”
上世纪90年代,《黄飞鸿》系列正当红,香港导演王晶找李连杰合作,评价他为“甫士(pose)之王”,“对打之前的起手式及接触后双方分开的防御姿势,我敢说李连杰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靓到绝,好睇到爆。”
“他的工作态度一流,从不诈型,生活朴素得可怕,偶然有空喜欢打麻将,但细到你唔信,麻将脚是化妆阿姐服装阿姐们,志在过瘾,几乎全无其他娱乐。”王晶回忆。
信佛后更是如此,只有打坐,一天至少4小时,“他的生活其实蛮无聊的。”太极禅CEO杨荇农也说。这并不妨碍他大量接收现代资讯,在两人加各自助理的微信群里,李连杰不时会转發一些公众号文章,除了偶尔的禅修心得,更多是经管小故事和商业趋势分析,“别看他老说自己小学一年级文化,他有特别的商业敏感和营销天赋,这和他见的世面有关……”
创立“壹基金”时,李连杰加入了中国企业家俱乐部,和一群商业大佬成了朋友。马云和他最为投契,两人都自称“天马行空的理想主义者”。2009年,太极发烧友马云想拍一部太极电影,拉上他去陈家沟考察,剧本都构思好了:李连杰演太极宗师杨露禅,马云演账房先生,还有一堆企业家当配角——李书福演街头拉车的;史玉柱演算卦的;朱新礼卖水果;沈国军演王爷……
大电影没拍成,李连杰最终接受马云“忽悠”,共同创立了太极禅。8年后,他不再扮演大师,而是一介布衣扫地僧,用他的话说,“对内扫心中的尘,对外帮大家做小弟。”
这部“七年磨一剑终于出鞘”的微电影《功守道》,被李连杰称为“传销中国文化的病毒性产品”。即使外界褒贬不一,在他不过是两个好朋友“天马行空、疯狂颠覆、啥都不是的童真梦想”。
“功守道,听起来不会和空手道太像吗?”“那没办法,老李起的,你问他,还不是他写错字……”王占海说着自己就乐了。“攻守”落笔为“功守”,马云拍板称好,“用功夫守卫我们的家园”。
“武术入奥”是中国武术人的共同梦想,也是李连杰入伙的初心。争论了十几年,申奥屡屡受阻,李连杰不介意做那个“捅破脓水”的人:拿武术套路(即武术操)去申,“谁练得好,裁判打分,一万个中国人都是冠军,别人没什么机会,玩不动,怎么玩?推了几十年,很多人都已经有情怀了,但我的思维,推不动一定有问题,有问题就必须改。”
6年前,一位联合国官员的话刺激了李连杰:中国武术到底是文化还是体育?文化是不可能进奥运的。“你跟他说武术是中华五千年文明,中国的学者都讲不清楚,你到全世界怎么卖,满汉全席别人怎么接受?消化不了。我们过去推广中国文化,最惨的是把文化和产品分开。”
马云是“战略家”,文化、体育、健康是他眼中未来商业的三大领域,太极全占了;李连杰则是“布局者”,平台思维、产品思维、“简单化、标准化、可复制”,这些商业术语如今已经信手拈来,但他不愿细说,“早几年走的弯路太多了,采访三天也数不完。”
2016年,杨荇农加入太极禅,成为继李连杰、夏华后的第三任CEO,公司也随之走上快车道。太极FIT健身房课程面向白领,“太极云手”网络视频课面向太极1-3段初学者。还有太极禅学堂,面向企业家高端人群,教授传统国学和经管课程,今年办到第二期,已经成为公司营收的主要来源。
李连杰每期都会去太极学堂做一次分享。去年那次,他上来便说,“我只够资格分享我人生道路上一些经验。有用你就拿去,没用你就扔了,我没资格做老师。”
杨荇农是老报人、上海文广集团原副总裁,在台上客串记者和他对话,第一个问题问他,怎么看待师弟吴京《战狼2》创造的票房奇迹。
李连杰说,票房26亿的时候,他就在一个五十多人的演艺界微信群里发了个预测——50亿朝上,因为它超乎常态,就像他当年拍《少林寺》引发一时轰动,“这是一个特殊的历史环境,特殊的周边环境,我们的国情以及和邻国的局势等等社会现状,造就了今天《战狼》特殊的结果。”
当时,吴京问他应当怎么做,李连杰给了他一句话,“从现在开始夹着尾巴做人”,“在创业阶段,每个人都要谈梦想、理想、未来,但你一旦登到一个台阶,马上要改姿态、改心态去面对。”
“李先生自己是体制培养的,还是比较信任体制出来的人。”杨荇农这么解释自己当初被看中的原因。9岁获全国武术大奖,被周恩来接见,此后包揽五届全国武术比赛冠军,被北京市体委授予一等功,多次出访国外交流武术……李连杰从小便开启了“国宝人生”,与体制的关系却绝非一帆风顺。
拍《少林寺》时,他还是17岁的孩子,日均片酬一块钱。据他过去回忆,两年后,两部片约、一张600万支票送上门来,“600万,在那个年代里多么大的诱惑,真是太美了,我真的很想拿,但是不行,你属于单位,你属于国家,你要回来,拿了的话就要全部上交。”
原本说好《少林寺》拍完就退役,体委不肯放人,又让他继续参赛。那时触到体制内荣誉“天花板”的他,急于脱离、另寻出路,甚至想过把自己弄伤。最终在一次常规训练中“天随人愿”,右腿重伤做了七小时手术,换来一张国家三级残疾证。过了几年完成几部片约,才终获单飞自由。
李连杰惟一一次主动提到体制,是“壹基金”时期。“累得都快(不行了),你一个人在跟整个体制的东西活动。”“搏斗?”他立马掉转话头,“也不是跟体制,跟老百姓,‘你自己不捐1亿,你要我一块钱有什么用?大家没有那个意识。”“壹基金”最早不具备独立公募资质,挂在红十字会下运作。直到国家社会慈善管理体制改革推进,才渡过生死存亡关口,2011年在深圳正式注册落地。
将“壹基金”交给理事会“退居二线”,李连杰没有休隐,转头开始了“二次创业”。经过努力,“太极禅”注册成功。李连杰一度被中国武术协会授权为中国太极文化体育产业推动惟一代表,“他们对我的人品、底线都知道,你不会是用武术去赚钱。”
“最初我和马云商量,用公益的方式质疑更大,怎么把钱花在那?社会企业也一样,普及教育起码还有10年。我们就说,我们用公益的心、企业的运营。他还特别强调,我们不允许急于赚钱,第一就是坚决不碰地产。假如有一天中国有一些符号性的产品在全世界,我们做的话可以比别人快5年到10年,这就是我们的愿景。”李连杰说。
“少林是一击致命,一脚踹死你,一棍子打死你,那是单极的。太极是阴阳互动,互相谦让,互相磨,磨到大家都觉得能行。近代政治、军事、经济都离不开这个。”从少林到太极,似乎也是李连杰的心路进程。
当年跟随中国武术代表团出访境外交流,留下广为流传的一则轶事:尼克松和他开玩笑,长大请他做“保镖”,11岁的李连杰义正严辞,“我不要保护一个人,我要保护10亿中国人”;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迷茫时段,李连杰挣扎不已,给邓小平、杨尚昆等中央领导人写信,得到批示,“好好学习,将来做个栋梁之才”。
幾十年后,“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教诲”,“为人民服务”,仍然是他的底色。与佛结缘,使他找到了与此对接的话语——慈悲和智慧,终极目标是“无私地为他人服务”。放到太极哲学里,也叫“舍己从人”。
喜马拉雅FM上线的“太极云手课”,教练是王占海和他的弟子,李连杰负责了开篇介绍,他不愿意在宣传中突出自己,但从推广效果考虑,还是同意了。
十五六岁在体校上文化课,5天集中讲中国历史,李连杰的感悟是:人在整个五千年文明中很渺小。杨荇农一直好奇为何他对佛教如此入迷,“我听他这么讲吓一跳,这个超出一般人的回答。佛教讲诸法无我、梦幻泡影这些基本精神,说明跟他的本心是很接近的。”
李连杰还和他讲起过,1997年他曾想过皈依佛门,一位大师劝他,“李先生你万一入佛门,反而可能走火入魔”。大师为他指了“往东去”的方向,一个月不到,他接到了好莱坞的电话。
“他的一生都是传奇。至今论成就、世界影响力,华人影星里还少有超过他的。我们做过试验,同样在Facebook上发宣传文章,传播量李连杰是马云的10倍。”杨荇农说。
对于中外社交媒体平台,李连杰感受到的是两种温度。他以自己的英文名做了一个功夫文化推广平台jetli.com,把内容放到Facebook上,吸引了很多粉丝互动,中文翻版“街力”在微博上却关注寥寥。“微博上基本是谁骂你,或者谁跳出来,他就变成知名人士,变成英雄。”
自媒体的乱象也好,利用人性弱点的商业模式也好,他都承认是当今社会的现状,就像他无意点评天价片酬、阴阳合同等近期热炒的电影圈现象,如果引起主流社会关注,政府管理和市场机制自然会调整,找到它的平衡点。李连杰很少做批判者,观念更接近道家的“无为而治”,以尊重法律为底线。
他更愿意花时间思考更宏大长远的主题,比如民族复兴,每个人都在谈论梦想,怎么去完成落地;比如30年后的未来科技,基因筛选、人工智能、增强智能、生活教育婚姻,都将被颠覆。
科技开发的边界在哪?他同样觉得不值得担心,乐观地相信“人类智慧足以保护人类自己”。
他谈论量子坍缩(“只要A想了解B,它就不存在”),“阴阳之上无极,无极就是没有审视者,也没有被审视者。”他提及宇宙暗物质和暗能量,相信神秘物质的存在,“全世界最发达的科技,只了解宇宙4%的真实状况,人类知识、思维判断、语言结构都只是在4个percent里的游戏。”他认为科技发展与宗教“越来越对上了”,“要不爱因斯坦不会说最后如果要选择一个宗教的话,会选择佛教,能够解决未来科技人类谜底的话,他认为一定就是佛教”,虽然类似言论已被科学人士证伪与爱因斯坦无关。
10年前的一场发布会,成龙受邀与他同台访问,“如果我不在他身边,他一定是这样的,‘没有什么,你要站在那个月亮看地球的万象,只要有我在他身边,他这人就‘哈哈哈哈哈。”
今年55岁的李连杰,还是那个“站在月亮上”的男人。从“世间法则”的地球,到“出世法则”的宇宙,天马行空,语速极快。只有被问到自己的“局限性”时,他才思索数秒,“这是超越语言可回答的话题。”
他懂得拿捏与非宗教人士交流的分寸,又像是某种日常自嘲,“这样写出来老百姓会觉得疯掉了”,“可能他真的有病,也可能他脑子跟大家不在一个波段上。”
讲到兴奋处,一个停顿,嘴角咧开到最大弧度,仿佛在说,“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三四条皱纹在眼尾绽开,然而双目炯炯,一如少年。
(周倩荐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