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确与不完全正确，变与不变

文 曹珺萌

“正确和不正确不是非此即彼的。”

很少能有机会见到张宇辰这个样子。

已经有些光亮的头发几缕几缕的黏在一起，有的已经贴在脑门上，有的却拐着弯的翘起。还是随意的T恤和宽松的裤子，宽大的身体还是带着如故的沉稳，却少了几分活力。他像比赛时那样，把眼镜摘下。但这一次，那双眼睛不再有着如炬的光。他用手反复揉着双眼，却依旧不能让它们显现出面对比赛画面时流露出的神采。

只有他眼睛下方略有突起的眼袋是让人熟悉的——这淡青色的两块在两年前KPL开赛的画面中就已经被编辑老师石翔捕捉到了。我同他在回顾张宇辰第一次登上KPL赛场的那场比赛的时候，反复看了四五次。在石翔指给我的时候，我大吃一惊。那时的张宇辰虽然同其他九个人一样发型整齐，身型笔挺，神采奕奕，但最最与众不同的，就是他双眼下方略微突起的一抹淡青色。

他太累了。

从亚运赛场上回来，张宇辰就在为了转会的事情在上海、深圳和成都之间马不停蹄地奔波。我抵达华硕大楼的时候，听RW侠的工作人员说张宇辰到达基地只有两三天，简单安顿下之后最急的事情就是训练。

RW侠战队的训练室暂时被安排在大楼某一层的几个房间里。房间很简单，中间一张大桌子，周围摆着七八把椅子，足够选手和教练围坐在一起，甚至还有几把椅子腿上还带着塑料包装。桌子中间错综着的是选手们的充电线，还有随意叠在一起的记着些什么的纸，一支签字笔压在上面。房间的一侧是一块巨大的玻璃板，上面画着一张表格，里面几个格子里面填写着一些队名。

这是张宇辰准备再一次起航的起点。

房间窗明几净，再没有更多其他的摆设。房间角落里还撑开的一把伞，等着主人来把它收起，也似乎在告诉来访者，这里的人昨天离开得很匆忙。

张宇辰说他睡下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采访进行的时候，他一直在揉着干涩的双眼，或者把手支在头顶，希望稍稍缓解一下缺少睡眠的疲惫。

他很累，但是他一直没有停下来。

其实张宇辰的家庭条件是比较优渥的。他从六岁就开始学习电子琴，后来学钢琴，书法、奥数、绘画的兴趣班，他也都上过。甚至在学生阶段，他还有过要出国的打算。真正体会到经济压力，也是他进入社会以后的事情。男儿志在四方，但是却成了总是被一分钱难倒的英雄汉。也是在那个时候，他体会到了社会的残酷。如果别人都在向前走，他保持不动，就是在后退。

他不想落在别人后面。

曾经在那个别无所长几乎让他面临淘汰的社会里，他是迷茫的。而《王者荣耀》几乎是一个从天而降的机会。

第一次见到张宇辰的场面其实有些尴尬。2016年的上海世博中心银厅，KPL联赛第一赛季的最后一场采访，他坐在屋子前面的沙发里。很快他们就离开了，因为之后还有冠军采访。前一天AG超玩会几乎还是不可一世，没想到第二天却被AS仙阁打了下马威。他们甚至也没有机会再补救，因为赛季已经尘埃落定，他们只能停在那个距冠军一步之遥的点上，然后载入史册，封存。下一年再重新开始。

张宇辰已经如此反复了四个赛季。

很多事情变了。他最开始在一个没有观众的舞台上打比赛，后来那个比赛进驻的场馆最多可以坐两万人。开始这个游戏他只是为了和同学一起玩，后来这个游戏和它的姊妹版已经在世界范围内拥有几亿拥趸。他从一个小主播，变成后来的“帅千万”。甚至他几年前还在一个不知名的街头推着一辆破旧的二手摩托体会着被人拒绝的滋味，后来他就已经站在亚运会最高的领奖台上享受着无数粉丝的敬仰。最开始他凭着一腔热情进入，现在变成了一种执念。最开始他的世界风平浪静，后来他却一直在被资本和舆论裹挟。

这次去采访之前，主编让我带着探究他现在状态的目的，于是我以为自己会发现一些他满足于现状的蛛丝马迹。雅加达归来，我以为会看到一位意气风发的亚运冠军，我甚至做好心理建设去面对一位稍微有些膨胀的大牌选手。

谁知面前的这个人一点都没变。无论是衣着装束，还是那股要强的劲头。他的目的很单一，就是向前。因此过去的成绩似乎都只是他向前路上的一个节点。

曾经他是很喜欢通过社交媒体和粉丝互动的。结果后来他居然说有时候会尽量回避去看到那些言论。无论好的坏的，他都会受到影响。

他好像很少因为什么事情特别开心。他说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整个人紧绷着自己，不想走出格半步。他需要自己保持冷静，去思考，去观察，去感知，然后去改变。

他说自己很喜欢和队友一起开玩笑的时候。似乎也许在那个时候，他不需要去要求，去审视，去防备。

我猜想，如果有其他选择，他可能会选择不合作。并不是什么其他原因，而是他的要求太高了。

他的方向再正确不过。有人说他把自己的选手生涯当做天职，所以他沉浸式地训练，他执拗地追求极限，他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职业就应该倾尽所有。谁拖慢了他的节奏，他就会产生厌恶或者恐惧。

所以他会一直在前进，也所以他会一直碰壁。

我甚至有时候觉得他生错了时代。他的这些执拗总让我想起一个圈子里经常提起的人，Sky李晓峰。但李晓峰是单打独斗的。张宇辰不行。而上一次，当他走在赢得亚运冠军的路上的时候，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几个月推翻重建的罗马，不是他一个人的。他没有再去扮演那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监督者，他把自己放在了一个更适合的角色上，用他的周到、他的经验、他的心思细腻去帮助，用另一种更温和的方式去推动。他不再是导火索，而成为了润滑剂。也因此，最终他的付出有了最美好的回报。

右图来自记者手记中的两年前的照片：2016年KPL总决赛赛后采访

很高兴在动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能够完全理解张宇辰这个人了。正如我们在探索故事和人物性格的时候所说的，正是这些人决定了矛盾冲突所在，他们如何去面对矛盾才决定了故事的走向。也正如张宇辰说过的，种下什么因，就会得到什么果。当人物性格足够鲜明的时候，故事的走向也会因此变得清晰起来。

这也是为什么我放上了那样的结尾。

大抵现在，所有期待着张宇辰不再碰壁、走得更远的人都希望他能发生一些改变。

而也许那时候，他的黑眼圈也能变得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