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海的女儿的天真之歌

王召强

第一次读到金子美玲的童谣，就让我想起中国童话诗人顾城。不仅是因为他们的诗歌在风格上的相近之处，还包括他们的生命际遇也有相似之处。虽然他们身处的时代截然不同，但是他们的家庭生活都很不幸，令人唏嘘不已。

不过顾城之死，总是引起现代人这样的反思：中国不需要没有能力去爱的诗人。金子美玲与顾城的不同之处在于，她对生活原本是充满憧憬和热爱的。“向着光明/向着光明/哪怕烧焦翅膀/也要扑向灯火的闪亮/夜里的飞虫”（《向着光明》），在这首又被译作《向着明亮那方》的短诗中，金子美玲化用了“飞蛾扑火”的典故，反其意而用之，充分表达了她对追求光明的勇气与决绝。跟荷兰画家梵高一样，他们都是敢于在“火中取栗”的人，只不过一个是用画笔，一个是用钢笔。

诗人海子曾经写过一首向梵高致敬的诗，叫《阿尔的太阳》，在这首诗中，海子曾称梵高为“我的瘦哥哥”，如果他生前也能读到金子美玲的童谣的话，他一定为尊称她为“我的缪斯姐姐”。不过，我在通读了诗人田原翻译的《金子美玲全集》之后，我更愿意称她为“海的女儿”。

金子美玲——海的女儿

在金子美玲512首诗作中，有大量描写海洋的诗，这当然跟她出生于日本山口县大津郡仙崎村有关，这是一个四面环海的渔村，曾经以擅长捕鲸著称。不过，在金子美玲的诗中，我们看不到海明威式的征服海洋的浪漫狂想，我们读到的更多的是诗人那颗悲悯的魂灵。

海里的鱼真可怜

稻米被人种植

牛被饲养在牧场

鲤鱼也在池塘被喂养着麦麸

可是海里的鱼呢

从来没人照管

也从不调皮捣蛋

却这样被我吃掉

鱼真是太可怜了

在这首名为《鱼》的早期作品中，我们就可以感受到诗人那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其实，三岁丧父的金子美玲又何尝不是一条“从来没人照管”的海鱼呢。虽然她自称“从不调皮捣蛋”，但是在男尊女卑的大正时期，家中的女孩被关爱的毕竟少于男孩。

金子美玲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弟弟后来被无子的姨父收养为义子，当作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备受关爱。虽然姐弟的关系很好，但是姨父为了让弟弟能够继承书店的基业，不惜牺牲金子美玲的婚姻幸福，草草地将金子美玲嫁给一名不大了解的店员，直接导致金子美玲颇为不幸的一生。

金子美玲曾经写过一首名为《假如我是男孩子》的诗，读起来让人颇为心酸。

假如我是男孩子

我想成为

那个四海为家的海盗

把船涂成海蓝色

再挂上天蓝色的帆

无论到哪儿，谁都发现不了

……

假如我是男孩子

我真想走一遭

可惜金子美玲只是“海的女儿”，成为“海贼王”的梦想只能停留在诗歌的想象王国之中。这首诗表现上洋溢着的青春热血，只能在现实中慢慢冷却，化作一声声寒蝉凄切的寂寞哀歌。

海的女儿——寂寞之歌

金子美玲的母亲在丈夫去世之后，嫁给了鳏居的姨丈——书店老板，与被姨丈收养为义子的弟弟重组家庭，她留在家中，与哥哥嫂子的感情相处得也不好，这种“畸零人”的寂寞感在她的诗集中俯拾皆是，例如这首《寂寞的时候》：

我寂寞的时候

别人不知道

我寂寞的时候

朋友们在笑

我寂寞的时候

妈妈的脾气最好

我寂寞的时候

佛祖也寂寞

最后这句“我寂寞的时候/佛祖也寂寞”真是石破天惊，大胆到拿微不足道的自己与普度众生的佛祖相比，足以想见她的寂寞是多么深广。

海的女儿——轻逸之歌

子美玲在日本家喻户晓的另一首诗也充分表现了她这种“从来没人照管”的孤独与寂寞，这首名为《是回音吗》的诗曾经抚慰了无数在苦难中受伤的心灵。这首诗以我与回音的对话形式展开：

我：一起玩呀！

它：一起玩呀！

我：笨蛋

它：笨蛋

我：再不跟你玩了

它：不跟你玩了

于是，我

变得很寂寞

我：对不起

它：对不起

这是回音吗？

不，它谁都不是

这首诗创作于金子美玲人生最痛苦的时期，当时她身患被前夫传染的淋病，正在跟前夫苦苦争夺女儿的抚养权，却写得如此轻盈，仅借助于一个最为寻常的意象——回音，就表达出此时的孤独与无助。

“这是回音吗？”当然不是！这是金子美玲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呼喊，这是诗人对婚姻生活的不幸的无声控诉！俄罗斯流亡诗人布罗茨基曾经说过，一首诗的最后一句最为重要。这首诗无论前面五节怎么起兴、承接和转折，最后一句的设问至为关键，这的确不是回音，回音没有这般沉重，回音没有这般痛苦与无奈。

但是，呈現在我们面前的这首诗是如此轻逸，轻逸得就像庄周笔下的蝴蝶，望帝眼前的杜鹃，李白举酒诚邀的明月。这就是卡尔维诺终其一生苦苦追寻的“轻逸”。

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曾经总结道：“写了四十年小说，探索过各种道路和作过多种实验之后，应该是我寻求自己毕生事业的总体定义的时候了。我想指出：我的写作方法一直涉及减少沉重。”

卡尔维诺为新千年选择了一个最能代表“轻逸”的形象，那就是“超脱了世界之沉重的哲学家诗人那机敏的骤然跳跃”。他认为美国19世纪的女诗人艾米丽·迪金森的诗歌最能代表“轻逸”的语言风格，例如：

一个花托，一片花瓣和一根刺针，

在一个普通的夏日的清晨——

长颈瓶上挂满露珠——两个蜜蜂——

一息微风——轻轻摇曳的树林——

还有我，是一朵玫瑰！

海的女儿——幽玄之诗

金子美玲的童谣虽然不像艾米丽·迪金森的诗歌那样充满深刻的人生哲理，却也时而透出日本古典美学中的“幽玄”之意。例如那种名为《积雪》的诗：

上面的雪

很冷吧

冷冷的月亮照着它

下面的雪

很重吧

好几百人踩着它

中间的雪

很孤单吧

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

“幽玄”的核心是“余情”，它讲究的是“境生象外”，意在言外，追求的是一种“神似”的精约之美，从而引发欣赏对象的联想和想象，传达出丰富的思想感情。

如果拿我国盛唐诗人王维的诗句来举例的话，再也恰当不过。例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这几联所达到的艺术境界，就是典型的“幽玄”之境。

《积雪》一诗堪称神来之笔，“上面的雪”倘在白天，理应最热，融化得最快，诗人偏偏写那黑夜的雪，让它冷上加冷，还让皎洁的月光洒满积雪，显得更加冷峻。“下面的雪”在“上面的雪”的保护之下，本应更加暖和，诗人却换取一个角度，说它被挤压得很沉重，被好几百人踩在脚下。

“中间的雪”最为奇崛，寻常诗人写雪，大约只能想到上下两层而已，这里却突然冒出来一个“中间的雪”，已是令人想不到，更没想到的是，她不是以上、中、下的顺序来写，而是以“中间的雪”作结，一句“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力透纸背，“孤单”得令人叫绝！这种旷世的孤独感，犹如登上幽州台的陈子昂一般，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直令人怆然涕下。这哪里是写积雪，简直就是在写在社会上努力生存的每一个人。

“上面的雪”高冷，但是高处不胜寒；“下面的雪”备受压抑，仿佛永无出头之日；“中间的雪”孤独寂寞，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像一个半吊子似的悬挂在那里，空荡荡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从中读出他自己的人生境遇，但是你又不能过于较真，她写的也许就只是积雪而已。如此以来，真可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

金子美玲婚前的生活还是比较幸福的，虽然她只是一个收入不高的书店店员，但是她可以利用工作的闲暇时间读书写诗，过着精神充盈的生活。她之所以苦苦地争夺女儿的抚养权，也就是希望女儿能够成为一个像她一样精神健全的孩子。

她原本可以选择像艾米丽·迪金森一样孤独终老，但是家长制的婚姻制度让她跌入不幸的深渊，她被无法理解她的丈夫一脚踏入底层，从孤独寂寞的“中间的雪”跌入“下面的雪”，任凭命运的宰割，沉重的负担压迫着她，最终把她逼向了绝路。

海的女儿——天真之歌

不过，在金子美玲的诗中，占据主流的始终是那些洋溢着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的童谣，套用一句不大雅致的话来说，虽然生活虐她千百遍，她却始终对待生活如初恋。对于一个童谣诗人而言，在成年之后，何以保持“复归于婴儿”的天真状态，始终运用儿童的眼光打量这个纷繁芜杂的世界，显得颇为重要。

英国18世纪的天才诗人威廉·布莱克在其诗集《天真与经验之歌》中，将其诗作分为“天真之歌”与“经验之歌”两部分：“天真之歌”清新活泼，童趣盎然；“经验之歌”笔锋一转，风格迥异，辛辣苦涩，痛斥社会的不公。

金子美玲的诗尚未完成从“天真之歌”向“经验之歌”的转变，她没有“致君尧舜上”的政治抱负，也没有“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诗学追求，她有的只是一颗“我手写我心”的赤子之心。试看这首名为《我与小鸟与铃铛》的诗：

虽然我即便张开双臂

也不能在天空飞翔

但能飞的小鸟也无法像我一样

会在大地上快跑

虽然我即便摇晃身子

也不能发出清脆的声响

但能响的铃铛也无法像我一样

会唱很多歌

铃铛、小鸟与我

大家各不相同，大家都很棒

俗语所谓“人比人，气死人”，金子美玲想必也在“别人家的孩子……”的阴影下讨过生活，这里诗人当然不便拿“别人家的孩子”说事，可是拿小鸟和铃铛譬喻就没有问题了，在诗人的“儿童之眼”中，万物有灵且美，万物各不相同，各有所长，理应互相尊重。

“大家各不相同，大家都很棒”，多么朴实无华的结尾，却向我们传递出最具普世性的“人人生而自由平等”的价值观念和对人性良善的坚定信念，丝毫没有矫揉造作之感。像“毫无疑问/我做的馅饼/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这种“傻白甜”式的天真，跟诗性的自然毫不相关，只能说是愚蠢到家了。

海的女儿——重见天日

在《金子美玲全集》中收录的最后一首诗，名为《卷末手记》，实际上就是金子美玲以诗歌的形式写的跋语，我们可以把它视作金子美玲的遗诗，其中难掩诗人创作的孤独寂寞之情：

——写完了

写完了

可爱的诗集写完了

虽然我手写我心

心中并没有多少激动

好寂寞啊

夏天过去

已入深秋

写诗不过是雕虫小技

只不过心中空虚难消遣

写给谁看呢

连我自己都不觉得满意

好寂寞啊

（啊，终于

无法攀登而返回的

山的身影

消失在云里）

總之

明知空虚

却在秋夜的灯下

专心致志地

写下去

从明天开始

写什么呢

好寂寞啊

对于金子美玲而言，也许根本就没有明天，这首诗显然是对她短暂一生的诗性总结。当她写下这首诗的时候，她早已想好了要与这个世界告别。那座她心中渴望攀登的高山，不就是日本童谣的艺术巅峰吗？她生前已得到著名诗人西条八十的肯定，被誉为“童谣诗的彗星”，只要能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专心致志地/写下去”，早晚可以取得巨大的成功。可惜她的声名来得太晚，在她去世54年之后，她的诗歌全集才几经波折得以出版。现在，她终于找到了知音，找到了愿意倾听她内心声音的人。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附属中学）

责任编辑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