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多杰
提起采茶女,大家脑补的都是仙女般的形象:婀娜的身姿,白皙的皮肤,俊美的面容,再穿上一件中式对襟小花袄,手挎小竹篮,穿梭在茶田之间。这样的形象,经常出现在各大茶山的宣传片中。节假日期间,不少人都准备进行一趟茶山之旅,甚至期待着与采茶女来一次完美邂逅。
可是,宣传片中的采茶美女真的存在吗?
《茶经·三之造》具体描述了采茶的环境与讲究。比如,其中说道:“茶之笋者,生烂石沃土,长四五寸,若薇蕨始抽,凌露采焉。”
别看寥寥数语,却指出了采茶的艰辛与严苛。
首先,好茶生长的地方是“烂石沃土”,想必一般都比较崎岖难行。其次,还得是“凌露”采摘。山中的早晨,想想都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這么艰苦的工作环境,小姑娘经受得住吗?茶山上,真的有那么多小姑娘在采茶么?
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笔者走过不少茶叶产区,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一般情况下,采茶的工人多由中老年女性担任。茶区的采茶老人戏称,随便找三位问一问,年龄加在一起也要二百岁左右了。至 于那些宣传片中的采茶少女,只有在“某某茶叶节”开幕时才请来。
真正的茶山上,年轻靓丽的采茶女实在难得一见。
采茶,确实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不要说养尊处优的现代人,就连古人都是谈采茶而色变的。清代诗人陈章是钱塘(今浙江杭州)人,由于家乡产茶,他对于采茶这项工作的辛苦程度非常了解。他在《采茶女》一诗中写道:
凤凰岭头春露香,青裙女儿指爪长。
度涧穿云采茶去,日午归来不满筐。
催贡文移下官府,那管山寒芽未吐。
焙成粒粒比莲心,谁知侬比莲心苦。
当年的采茶女,首先要腿脚灵便。茶叶生长的地方,大都是人烟稀少之处。诗中说“度涧穿云采茶去”,可见茶山道路崎岖难行。
其次,由于采摘的都是嫩芽,所以很不出数。忙活一上午,回来一看还不够一筐。若是采摘早春茶,天气还十分寒冷,加上清晨山里格外潮湿,那滋味肯定不好受。采茶之苦,通过陈章《采茶女》的描写可见一斑。
要说心疼采茶女的艰辛,还要说清代另一位诗人张日熙。他在《采茶歌》中写道:
布裙红巾俭梳妆,茶事将登蚕事忙。
玉腕熏炉香茗冽,可怜不是采茶娘。
诗人笔下的采茶娘,一身粗布衣裳。来不及梳洗化妆,就要忙着茶事与蚕事。忙得灰头土脸,自然无暇顾及个人形象了。可到了最后,真正去享受一杯香茗的并不是采茶娘,而是有着纤纤玉手的大家闺秀。采茶女的艰辛,激发了诗人们怜香惜玉的情感。
“明前茶”价格昂贵,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若是赶上明前加名茶,那价格更会高得令人咋舌。比如近年的明前龙井,开价都在九千元上下,以至于很多消费者不是“望茶却步”就是“望茶兴叹”。明前茶那么贵,真的有道理么?
所谓明前茶,也就是在“清明”之前采摘制作的茶叶。关于茶叶的采摘时间,茶圣陆羽有他自己的看法。《茶经·三之造》中记载:“凡采茶,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间。”
茶圣没有具体指出节气,只是说明了大致的时间。唐代的历法,就是今天熟知的农历。换句话说,陆羽认为采茶在江南地区的春季最为适宜。由此可见,《茶经》中推崇的是春茶而不是明前茶。
当然,唐代确实也有对明前茶的称赞。比如诗人白居易《谢李六郎中寄新蜀茶》中说:“红纸一封书后信,绿芽十片火前春。”古人寒食节要禁火,所以火前也就是寒食节之前。而寒食节在清明前一两天,所以火前肯定就是清明节以前了。李咸用《谢僧寄茶》也说:“砖排古砌春苔乾,殷勤寄我清明前。”这样明确点出“明前茶”的诗还有不少,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诗句中的“明前茶”多是蜀地之茶。五代毛文锡《茶谱》中也记载了蒙顶(今雅安地区)茶是在“禁火之前”,邛州茶是在“火前、火后”。至于龙安(今安县地区)采茶则是在“骑火”时节。也就是说,当时清明前后采茶的习惯更多地集中在四川地区,而在江南、华南地区则并不流行。
四川地区,回暖比较早。因此,清明时节茶叶成熟度已经很高了,从而,西南地区才有清明采茶的习惯。至于长江中下游地区,清明时还未“见新”。中国地大物博,茶区气候迥异,同是清明时节,西南茶区与江南茶区、华南茶区温度相差很大,这就使茶青的成熟度也有很大差别。所以清明茶的问题,就变得更为复杂了。
现代人普遍认为,西南地区的清明茶远没有江南清明茶细嫩。因此,才有了江南清明茶独贵的趋势。其实,过分细嫩的茶叶内所含物质不够丰富,所以江南清明茶大都有滋味寡淡、不耐冲泡的问题。长得固然漂亮,但茶汤却不见得好喝。中国人的饮食,讲究色香味俱全,但若真要做出取舍,我想还应该是口味为先吧。我们追求江南明前绿茶,其实就是在以牺牲味道为代价,而保留茶叶的美观。从这一点上说,独爱清明茶是“好色”的表现。
西南气温回暖很早,清明时节茶叶已经长得相当成熟了。滋味又好,价格还不高。古人深谙其道,因此才会推崇“西南清明茶”。茶圣陆羽撰写的《茶经》,概述的是整个中国的茶叶,因此,他才会避开具体时节不谈,而只是把采茶定在了春季这个大时间段里。因为陆羽知道,清明茶的问题不能一言以蔽之,一定要分情况去讨论。
陆羽虽是茶圣,但很多事情他并没有预料到。《茶经》中明确指出茶叶采摘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间”。换言之当时只有春季采茶。虽然也有明前和雨前的分别,但总体上就只有春茶。
如今制茶,粗略说也要有春秋两季。两者风格不同,也都拥有各自的“粉丝”。像武夷岩茶中,也有春茶香、秋茶顺的说法。但如今与春茶分庭抗礼的秋茶,出现的时间并不太早。明代许次纾《茶疏》中说:“往日无有于秋日摘茶者,近乃有之。秋七、八月重摘一番,谓之早春,其品甚佳,不嫌稍薄。他山射利,多摘梅茶,梅茶涩苦,止堪作下食,且伤秋摘佳产,戒之。”
许次纾是明代人,看待秋茶都是“近乃有之”的新鲜事物。想必茶圣陆羽时更是无福消受了。
《茶疏》中所说的“秋七、八月”,大致相当于公历的八、九月份。这与如今秋茶的制作时间,可谓相差无几。这时间采制的秋茶,许次纾也给予了“其品甚佳”的评价。看起来,从晚明起,秋茶就大有不输春茶的架势了,倒不是许次纾夸大其词,偏要给秋茶炒作宣传。如今喝过秋茶的人,也大都赞不绝口。
既然秋茶是好东西,茶圣陆羽为何却只推崇春茶呢?
其实陆羽又何尝不想喝到秋茶呢?只是当时茶树种植技术有限,秋天的茶青质量实在太差。唐代茶园基本都是粗放式管理,不能充分发挥茶树的生长潜力。因此,只有春天一个季节可以采茶 制茶。
比起靠天吃饭的模式,如今的茶园管理要严格许多。今天我们重视茶叶的制作环节,甚至涌现出了很多制茶大师。其实,茶园管理、茶树种植甚至于除虫除草也都至关重要,这里面不乏受人尊重的老师傅,没有他们的默默劳作,便难以产出优质的茶青。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茶青质量都不能保障,又何谈后续的制作环节呢?打理茶园,也包含着匠人精神的坚守。
茶,凝聚了太多人的巧手与巧思。
茶是健康饮品。按照《茶经》的说法,茶可以缓解“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等一系列不适症状。茶圣陆羽甚至认为,茶可与“醍醐甘露抗衡”。
每当我读到《茶经》的这一段话,都会感慨:这是多么好的茶叶广告策划案!
当然,有些人就不同意上述观点。因为他们与茶的邂逅并不美丽,不仅没有缓解不适,喝了后反而立刻胃疼。以至于这些被茶“伤害”过的人,对它敬而远之。
到底什么茶讓人喝了胃疼呢?
对于让人喝了不舒服的茶,陆羽有着简明的概括。《茶经》中说凡“采不时,造不精,杂以卉莽”的茶,都会“饮之成疾”。陆羽惜字如金,这是他一贯的文风。劣质茶的判断标准,本是极其复杂的问题。他却只说了10个字。但细细拆解,又可分成三大要素。
首先,“杂以卉莽”就是以次充好。所谓“卉莽”,今人可笼统地理解为非茶类物质。比如柳芽、树枝、草根甚至色素香精。一切不是茶叶本身的物质,被无良商家“杂”进去,都会直接影响茶叶的品质。
至于“造不精”,也就是制作环节出了问题。借用老字号同仁堂的一句话,正所谓“炮制虽烦必不敢省人工”。制茶工作严苛而繁杂,要精益求精。《茶经》中的这句话,也一直警示着后人。
倒是“采不时”,虽然陆羽放在最前面讲,却往往被后人误读和忽视。
如今喝了会胃疼的茶,大都是因为“采不时”的原因。
从科学角度来说,让人喝了胃疼的茶,多是含有较高的脂型儿茶素。这种物质可以产生苦涩感,同时也会伤胃。而茶叶越嫩,则越容易产生这样的情况。
就绿茶而言,讲究以“清明”“谷雨”为结点采摘制作。这几年为了追求“新奇特”,公历二月底竟然就有新鲜龙井茶上市。这些过嫩的茶芽,芳香成分尚未形成,喝起来茶汤偏薄,与按正常节气采制的茶叶,可谓有天壤之别。
过早采制的绿茶,采收后直接杀青,不发酵也不转化,苦涩伤胃的物质还都存在。若是投茶量再大点儿,闷泡时间再长点儿,那再好的胃也会受不了。
《茶经》中明确指出采摘环节的关键在于“时”。换句话说,过度追求嫩芽嫩叶,势必导致与茶树生长规律相悖。所以,如今过早采茶制茶的现象,都可归为茶圣陆羽所批评的“采不 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