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保安调查：熟悉的陌生人

刘朝晖

繁华的都市，高楼林立，小区遍布。有这样一群人，身着或黑色或灰色的统一制服，小区楼宇间、企业大门前、大型活动现场……各类社会公共场合，无论风吹日晒，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不是警察，不是协警，但却承担着维护社区、企业等安全，维持公共场所正常秩序的职责。他们，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保安。因为多年前的一部著名的国产动画片，很多上海人把他们叫做“黑猫”。

我们与保安天天见面，但他们的面容却始终模糊。保安成为都市人身边“熟悉的陌生人”。有数据统计，截至2015年底，全国拥有安保服务公司5800余家，保安人员超430万人。

他们是社会中相当庞大的一个职业群体，作为或多或少享受着保安服务的市民，却很少了解保安们的内心和生存状态。

《新民周刊》记者国庆期间采访了几位普通的保安，走近的也许正是他们最真实的一面。

“最烂的工作”做了十年

国庆长假的一个傍晚，记者找到任伟强时，他正在上海松江区的一处高档别墅区内进行常规的巡视。这个来自安徽宿州的小伙子在这里当保安已经快两年了，他从事这个职业已经有十年之久。“2008年我就来了上海，当时我姐姐在这里的服装厂工作，把我一起带了过来。现在姐姐的厂子已经搬回了安徽，我却一直留在这里。”

从2008年到2016年，任伟强一直在松江的一个豪华别墅社区做保安，直到带他的保安队长更换。“在保安公司里，其实就跟帮派一样的，很多人因为带头的队长走了，也就换公司或者换工作。”任伟强说，他现在已经是领班了，下面有十几个兄弟，上面还有队长，区域经理或者支队长，再上面就是老板了。“我们老板其实就是挂靠在集团公司的，像他这样的小老板，集团下面有7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业务关系和业务覆盖领域和区域，每年向集团上缴费用，其实就是承包。”小任嘴里的集团公司，是一家在沪上颇具知名度的大型保安公司，而据记者了解，这样业务运作模式的保安公司，在市场上不在少数。

“在我们老家人眼里，做保安是最烂的一个工作。”任伟强的嘴里不无自嘲，“因为根本不用技术，学不到手艺。”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完全吃青春饭的行业，不可能做一辈子，迟早都要另谋出路。无法学到一技之长，让他对这份做了十年的工作感到忧虑。

大学保安成为学霸的故事，对于任伟强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神奇传说。工作现状，让他产生了惰性。“工作就是在小区里走走看看，在门口对外来车辆进行询问登记和收费，其实很简单，也比较轻松，尽管工资并不高。” 任伟强的公司对他们这些普通保安给出的工资标准是每天140元，每12小时换班，没有双休日，每月休息或请假一天就少一天的钱。“有时候公司也会调人去外面进行临时任务的执勤，也是一天140元，相比之下，在小区里当班更悠闲一些。像我这样求安逸的人其实有不少。”

“劳动合同？没有签过，也没有这个金那个金，但工资发放都很准时。每个月逢8的日子都可以办理离职，来去自由，有点临时工的感觉。” 任伟强还介绍，有些公司的保安服装是免费发放的，但是他们是需要自己从公司购买的，“夏季服装一套要100多块，冬季要200多，所以我们会从淘宝上买，毕竟便宜不少，反正款式都是一样的特保服嘛。”身边的同事离开的不少，有的是因为别家保安公司给出了更高一些的薪水，有的去找了别的工作，但任伟强并没有动这个念头。

当班之余，小任的生活十分简单。“下了班，就是回到集体宿舍睡觉，偶尔和几个老乡喝点小酒。在上海十年，我只去过两次外滩。”由于在老家新买了房子，沉重的按揭负担让任伟强每月还贷后，仅剩为数不多的饭钱，根本无力去追求什么娱乐生活。

“我已经在考虑换个活干干，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儿。”已近而立之年的任伟强寻思着，也许会回老家和朋友合伙开个店——一丝无奈的语气中，含着淡淡的迷茫。

“你不就是我们养的看门狗嘛”——在上海西区某小区当保安的王硕告诉记者，他当保安几年来，最感到气愤和憋屈的，就是一个业主骂他的这句话。当时，业主的车被人划了，因为找不到肇事者，向保安讨要说法未果后骂了他。

我国保安从业者的福利待遇，处在较低的水平线上，在上海这样消费水平比较高的大城市，许多保安一个月的工资，除了自己开支以及寄回老家之外，很少能够攒下钱来。

“做保安这一行很辛苦。” 王硕一脸无奈地告诉记者，“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们发现了一个人有偷助动车的嫌疑，为了抓住他还摔了一跤，可惜让他跑了。”尽管自认为尽心尽职，但是在小区居民的眼中，王硕在小区里还是没有任何归属感和存在感。“几乎没有居民经过门口岗亭时会看我们一眼，更谈不上打招呼问候一声。”王硕说。

在后来的工作中，王硕还碰到过很多类似的事情，渐渐地，听到骂声王硕也没有那么生气了。“谁让我们是保安呢？这样的委屈已经习惯了，看得很平淡了。”王硕说，不论什么服务行业都会受气，保安也不例外。

“这一行没有前途，很多人看不起我们，以后总得换一份让人看得起的工作。” 王硕说，做这行，找女朋友都很困难。

游走在“暴力”和“服务”之间

近些年来，媒体上时常有保安与他人发生冲突的报道，这让不少人对保安的职业产生反感，并引发了社会舆论对于保安职权范围的质疑和探讨。“黑猫”们为何屡屡成为负面事件的主角，在保安队长李勇全看来，背后的原因很复杂。

来自山东的李勇全，是一名退伍军人，而这样的个人经历，是目前保安队伍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们公司招人，是退伍军人和有保安证的优先，现在公司里的退伍军人能占到35%的比例。”按照规定，所有的保安在上岗时，都必须持有公安部门颁发的保安证。“没有保安证的，公司会在招进来后进行相应培训，通过考试后取得保安证。”

与任伟强所在的那家保安公司相比，李勇全所在保安公司承接的是协助城管的特保业务，显得更为正规一些。“我们对仪容仪表、岗位形象、岗位制度、工作内容都有明确的规定，也定期进行法律法规的教育培训。我们的队员基本都是外地来沪的，农村来的很多，平时住4个人一间的集体宿舍，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半个月的试用期满合格后，一般就签订一年期的工作合同，工资水平在每月4500-5000元，都打到工资卡里。” 李勇全介绍到。

李勇全承认，穿上帅气的保安制服，形似警察的保安们有时候确实会有些掌握特权的错觉，有些人不自觉地就大嗓门起来。“现在保安队伍年轻化，年轻人火气比较重，血气方刚，容易语言上和别人发生冲突，继而发展到肢体冲突。” 李勇全说，对于这种行为，公司一般都会进行教育惩戒。“但有时候人家不配合，我们只好来硬的，没办法啊。” 任伟强在接受采访时也认为，小区业主有时候与保安发生冲突，只是因为与物业有矛盾，而保安则成为了代物业受过的“出气筒”。“物业公司自己心知肚明，哪些是自己有权做的，哪些是超出权力范围的，超出范围的让给保安来做，让保安给背锅。” 李勇全说。

当然，保安队伍里也有“刺头”。“去年，公司里新招了个小伙子，上岗没几天，看见这个就说要干他，看见那个也说要干他，大概是有点仇富，痞气很重。后来公司赶紧让他走人，他干不了这行，迟早要出事。”

过去，我国实行保安服务企业由公安机关统一领导、统一经营、统一管理的政策和体制，后来保安市场放开，实行保安服务市场准入制度，允许符合条件的公民、法人和其他组织依法开办保安服务企业。由于人防保安市场门槛较低，技术含量不高，大家一哄而上，纷纷涌入这个行业淘金。

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保安业内人士介绍，目前的保安市场上，占据主体的是隶属国家公安机关组建和监管的各地区保安服务总公司，还有一种是大型企业内部成立的保安部门，另有一些“黑保安”，是小单位或小企业自己临时从社会上招募的人员。由于专业培训和管理的缺失，后两者的保安人员容易法律意识薄弱，往往因为忠于雇主而发生防卫过激等社会安全问題，给企业带来难以避免的问题和麻烦，甚至会引发刑事案件，给社会带来了不良影响，同时也给中国保安行业的声誉抹了黑。

这位业内人士透露，保安的权力来自于公安部门的授权，但有时候雇主的授意也能够赋予保安和他人发生冲突的权力，让保安游走在“暴力”和“服务”之间。

招人越来越困难

自1984年12月深圳蛇口成立第一家保安服务公司以来，我国保安服务业经历了30多年的发展，但这句话却是保安业现在地位的一种真实反映。“保安在我们眼里，但不在我们的心里。保安职业地位偏低，社会认同感有待提高。”一位业内人士这样认为。

李勇全介绍，上海的保安公司人员规模大的有上万人，小的有几十到几百人不等。但保安吃青春饭的现状使得这支队伍的流动性特别大，这两年招保安越来越难，招来了，又难留住。“好不容易把保安招来了，却又留不住，为什么呢？待遇低，吸引不了年轻人，年轻人在这里干看不到前途。以前，保安即使要走，一般也要干到合同期满再走，现在不一样了，很多新来的保安干几个月就走人，流动性非常大。”

据记者了解，目前，我国保安从业者的福利待遇，处在较低的水平线上，在上海这样消费水平比较高的大城市，许多保安一个月的工资，除了自己开支以及寄回老家之外，很少能够攒下钱来。有保安对记者说：出来打工，不怕辛苦，希望工资高一些。而这几年出现的制造业用工荒，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保安的流失，使得保安供需矛盾日益凸显。

一位保安公司的负责人透露，高流失率给保安服务企业带来严重的经济损失，因为在队员离职时，会产生很多的成本，例如队员的离职成本、重置成本、培训成本、时间成本等。

记者在调查中还了解到，虽然保安在维护社会治安稳定和保护客户单位安全方面，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但是一些客户单位还是把保安工作看得很廉价，有些人甚至把保安看作是一个装饰品，一方面肯定他们对违法者起到的威慑作用，另一方面却不愿意在他们身上多投入。

国有保安企业“独步天下”的态势被打破后，保安市场取而代之的是“群雄逐鹿”天下纷争的局面。民营保安企业为了争夺有限的市场，在缺乏品牌、规模、资金、管理等竞争优势的情况下，只能以低价参与市场竞争，获取生存资本。再加上保安公司经营成本的增加和片面追求利润，压低保安工资，就成了行业的“共识”。

坚实多元的社会和繁荣的市场经济，是保安服务业生存和发展的必要条件。据前瞻产业研究院发布的《保安服务市场前瞻与投资分析报告》数据显示，2015年我国保安服务行业营业额在546亿元，预计到2021年保安服务市场规模将近千亿。

一边是旺盛的市场需求，另一边，都市里“熟悉的陌生人”却并没有获得职业尊严。保安，给我们的社会管理和行业规范，出了一道题。（文中受访人姓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