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时旸
《不留痕迹》是一部难以名状的电影,它没什么大开大合的情节,而更多的在展现一种氛围,一种象征,像一则短小的寓言。它的故事异常简单,一对父女一直在森林公园里生活,野炊、帐篷,原始、简陋、自给自足。于他们二人而言,这是一种快乐的生活,但于旁人而言,这就是无需辩驳的流离失所。这片林地属于国家用地,在此生活违反相关法律,他们偶然被一个施工队发现,警察前来将父女二人带走,从此,一些微妙的变化开始了。
如果从细部去观察,《不留痕迹》所涉的暗含议题很多,比如退伍老兵的安置与心理重建,比如未成年人的家庭教育、学校教育与同伴教育,比如边缘群体的救助与个体自我放逐的权利等等,而显然,这个故事并非指向社会批判,而更多的在于探讨个人的心灵史。
变化发生在父女俩被重新安置之后,他们重新进入“现代文明”,电、煤气、自来水、工作、报酬,一种世俗的循环系统与交易方式,女儿很快适应甚至爱上了这一切,但父亲始终疏离,努力寻找重返原始森林的机会。黛布拉·格兰尼克 ——《冬天的骨头》的导演在自己这部新片中,用一种水滴浸染纸面的缓释方式,一丝丝呈现父女间价值观和世界观层面的分道扬镳,外部仍然维系着某种感情共同体的表征,但内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某种程度上说,这个故事在讲述有关于成长、蜕变、从“母体”中脱出以及随之而来的心理撕裂、慢慢成熟的过程,它用一个小格局的故事反射一种宏大的和普遍的寓意——个体生长与认识世界的过程。
最初,在林地里,女儿看见旁人掉落于地上的项链,本能地感到喜欢,那是一个青春期女孩对于美好、文明的本能向往,而她的父亲一把拽走了她——这成为了整个故事最具有象征意味的一个细节。是的,默不作声的细节成就了这部电影,它们不动声色但准确地指向某种精神意义,比如,父亲最热爱的是林地,但他被安置之后,得到的工作却是砍伐小松树整理打包后运往城市制作圣诞树,砍伐野地生命而运往城市中产阶级的家中沦为虚妄的装饰,这对于父亲来讲,近乎于惩处,也是对自己此前生活与信仰的抹除与否定。这个故事有一种难以言明的鬼魅力道,但仔细想想,生发出这种力道的其实就是“否定”,男人否定了城市生活与现代文明,而现代文明和法律系统否定了他的选择,彼此间的拉锯、撕扯、对抗之中氤氲出了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而除却他与世俗世界,他与女儿之间也渐渐从一体变成分裂,继而彼此否定。但这否定不是敌对,而是阻隔。《不留痕迹》所呈现出的就是每个人都是孤岛,企图联结成大陆,但终将失败,但这失败之后,并没有灰色与颓败,只是有的人继续重整旗鼓,有的人乐于安享孤独。
从结构上分析,这是个循环再循环的故事,从逃离开始,之后是被纳入,再逃离,再纳入,这其中有被动也有主动,无非自我解构,又被体制和文化惯性结构,有人拼命破解,有人拼命融入。有的故事面对这样的彼此隔绝或许就奔着对峙的路子写下去了,但这个故事讲述的是彼此认识到对方的不同,继而尊重和谅解的一丝哀愁与散淡。
女儿在那个新的落脚点认识了新朋友,养蜂的老人让她见识了蜂房,“能让它们信任你,是一件很开心的事。”老人看着落满手掌的蜜蜂说道。她在讲述什么?无非在讲述亲近,人与人的聚攏,社交,亲密与信任,女儿更热爱这一切,夕阳下的聚会,弹起吉他哼起民谣,一次拥抱和一瓶啤酒,以及人们无欲无求的笑脸,彼此间的帮助,遮风避雨的墙壁与屋顶,而父亲却仍然义无反顾地独自返回荒野。
故事的首尾,有巧妙的呼应,最初的时候,父女间联手“演习”,躲避前来寻找自己的警察,他们配合默契,女儿永远跟随在父亲身后,而最终,分别的时刻,两人只能默默对视彼此流泪,谁也无法挽留谁,但他们仍然知道让对方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