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水
2017年9月29日,67岁的邹全珍老人离开了人世,这一家人跌入“悲惨世界”,特别是丈夫杨从浩伤心过度,曾一天三次心脏病突发晕倒。为了让父亲早日走出痛苦,女儿杨柳和父亲约定以每天一封家书的方式缅怀母亲,各自完成100封信。此后,父女俩均走出了痛苦,内心悲欣交集。
2018年4月,《悲伤可名状——父女家书二百封》结集出版,书一上市,便感动了无数读者。作家李和平在序言中说:“在书信渐行渐远时,这200封父女之间的家书,不仅让父女俩走出了悲伤,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家庭中的孝悌、坚强和慈爱,是一本现实版的家书教科书。”
2015年2月8日,对于杨从浩一家人来说,从来不用想起也永远不会忘记。这天,65岁的邹全珍突然昏迷跌倒在地。经诊断是脑垂体瘤,万幸的是良性。
1968年18岁的高中毕业生杨从浩作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来到辽宁金县(现大连金普新区)亮甲店,在劳作中与来自“坏分子”家庭的邹全珍相爱结婚。他们膝下育有两女一子。大女儿杨春在单位是文体骨干;儿子杨冬现在大连保税区一家知名外资物流企业工作;小女儿杨柳日本留学归来,现在上市公司东软集团做翻译工作。三个儿女各自组建了家庭,幸福而和睦。母亲的病情,让几个小家庭忧心忡忡。
2016年3月,保守治疗一段时间后,因为病情反复,邹全珍去沈阳做了开颅手术。各种花费10多万元,三个子女从来没有因为费用起过纷争。
回到大连后,老两口被杨柳安置在一处公寓里居住,这里设施齐全,生活方便。一天,邹全珍有意无意地对杨柳说:“城市太闹了,农村空气好,环境也好。”杨柳悄悄地把母亲的想法告诉了哥姐,并且把自己想送妈妈回老家亮甲店生活的建议说了出来,哥哥和姐姐表示支持。
杨冬杨柳和爸爸看中了离三姨家不远处的樱桃园,在半山的一处空地里。为了尽快实现妈妈的“田园梦”,杨冬杨柳在亲戚的帮助下,聘请当地施工队,花钱购买最环保的建筑材料,建起了三间平房,母亲喜欢种花、种菜,他们特意建了花圃和菜园,杨柳知道母亲喜欢小动物,特意从舅舅家弄来一只雏孔雀放养在院子。
4月28日,在众人的簇拥下,邹全珍回到她儿时生活的地方。当她迈步走进樱桃园,此时正是樱桃挂果的季节,漫山绿色之中,满目点点红色,煞是震撼。走近新落成的房屋,房前屋后尽是鲜花,香气扑鼻,令人陶醉。更令邹全珍心动的是,门外还圈养着一只啾啾低鸣的小孔雀。邹全珍开心得心都化了。
走前,邹全珍把小女儿杨柳拉到一边,说:“我到农村生活,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檬檬。”父母最疼爱小女儿杨柳,檬檬也是孙辈里最小的一位,也是杨从浩邹全珍一手带大的。2008年出生的檬檬,仿佛天使来到人间,让杨从浩和邹全珍付出了全部心力。杨柳安慰妈妈:“檬檬懂事了,我们会照顾好她。”
邹全珍和丈夫过上了田园的生活,他们房后的空地像变魔术似的,小菜园生机勃勃,应季菜蔬满眼绿色,青翠欲滴。
周六周日,杨柳带着女儿檬檬来看姥姥姥爷,姥姥领着孩子在菜园里忙碌,不时举起形状可爱的小西红柿,大声对站在一旁的杨柳说:“快来吃,这个肯定特别好吃!”临走时,包好几包果蔬,对杨柳交代,这是给你姐姐,这是给你哥哥的。杨柳在心里感叹:父母脚下是天堂。
2017年7月,邹全珍开始莫名持续发高烧,回到大连体检,8月8日,第三次住进医院。这一次,杨柳隐隐有了不妙的感觉。此时母亲已不能手术,脑部和全身的疼痛,加之化疗没日没夜地折磨着她,因术后需要,她戴个后背引流管,她认为自己的样子有些怪,为怕给外孙(女)留下噩梦,邹全珍坚决不让孙辈到医院探视。
2017年9月28日晚,邹全珍呕吐后悄然入睡。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来。妈妈走后,杨柳的记忆力好像变好了,一些尘封的记忆自动浮现。
在妈妈生病之前,杨柳给喜欢裁剪衣物的她买了台电动缝纽机。拿回家之后,杨柳正一头雾水地研究《使用说明书》,妈妈却早在一边自己安装完毕,“咔哒”“咔哒”用了起来。邹全珍后来买来好多布料,热火朝天地把它们变成床单,变成衣服、裤子。妈妈搬去农村之后,缝纫机彻底闲置下来。有一次,她问病中的妈妈要不要处理掉,她说:“别,等我病好了要用啊。”如今缝纫机被杨柳放在衣柜一角,仍然带着妈妈的味道。
妈妈去世后,杨柳一直耿耿于怀,她固执地认为,母亲身体垮掉也许是带檬檬劳累过度造成的。杨从浩却认真地告诉女儿:“错了。带檬檬的日子,一定是你妈此生最美好最宝贵的记忆。”
老伴儿的过世也让杨从浩倍受打击,精神陷入低谷。10月5日这天,因悲伤过度,杨从浩在家突发心脏病晕倒,好在三个儿女都在身边,他们迅速把父亲送到医院急诊科。杨从浩坚信自己没病,要孩子们带自己回家,可还没迈出房间,又突发心脏病再次晕倒。醒来,突然发现自己病房正对着老伴去世前的病室,一时激动第三次昏厥过去……
一天三次闯过“鬼门关”,爸爸的状态令杨柳担忧不已。
2017年10月9日,在医生的建议下,杨柳和哥哥、姐姐商量后,给父亲身体上安装了心脏起搏器。此后,杨从浩身体好了许多。可是身病好治,心病难愈。
望着日渐憔悴的父亲,杨柳暗暗发愁:怎样令他走出悲伤世界呢?
杨柳突然想到20多年前,她读高三时,企业倒闭下岗的爸爸那一阵子无比落魄,有些自暴自弃。一天晚上,杨柳含泪给爸爸写了一封长信,鼓励爸爸走出阴霾,笑对人生。这年正是杨柳高考,她与父亲约定自己努力学习考出好成绩,爸爸也要迈过下岗这道坎!读着女儿的信,杨从浩热泪盈眶,果然甩掉颓废,重新振作起来自谋职业,而杨柳也不负众望考入名校。
杨柳不禁心头一动:为了父亲和自己都能早日走出痛苦,何不以互写家书的形式,我缅怀妈妈,父亲怀想妻子呢?
当即,杨柳跟父亲沟通这件事,“我们设定100天的时限,每天一封家书的方式,我缅怀母亲,你怀念妻子。”经过一番纠结,杨从浩答应了女儿的建议,每天互写一封。杨柳用电脑写,打印出来送给父亲看;杨从浩则用最原始的方式,用笔纸书写。
2017年10月10日,杨柳写了第一封信:“爸:有一种心理疾病叫做‘幸存者综合症’。今天是妈妈离开我们的第十二天,我想你和我一样除了无尽悲伤之外还有深深的自责与后悔,时时刻刻都在设想每一种可能性,也许在某一个小分叉如果我们做了不同的选择,就能带回妈妈的生命……我们仿佛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悲伤海洋,不想解脱只想沉沦。我一直都在想如果能够早点发现母亲的病并适时手术,也许此时此刻妈妈还在我们身边唠唠叨叨……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悲伤,度日如年,无法释怀,我想到了给你写信……我相信一百天后我们一定会有勇气一起重新来读这一封封信,作为对妈妈的追忆,也作为自己开始新生活的里程。”
杨从浩写给女儿的第一封回信是:“柳:你的约定,我真不知道能否坚持完成。为了不辜负你的良苦用心,虽然身心俱疲、充满伤痛,还是强打起精神,下意识地握住笔写这第一封信。也许在很多人的心目中,认为我对你妈妈可以说是问心无愧,可为什么我就不能倾其所有、尽其所能,让她再多活几年呢?抢救现场,我为什么没有问可否用我的某个器官,移植给她,让她的生命得以延续呢?对女儿吐露心声总归不是件容易的事,就让我们一起尝试去细细描述它,慢慢体味它……”
渐渐地,杨从浩开始无奈地适应没有老伴的日子。自从身体里戴有起搏器,他每晚只能遵照医嘱,仰面或左侧躺着。可奇怪的是,每天清早或半夜里醒来,杨从浩却首先想到转往右边,因为自打两人结婚40多年以来,老伴都是睡在他的右边。于是每次醒来后,杨从浩都是向右翻身,下意识想看看老伴睡得怎么样。稍一清醒,这才记起老伴已经走了,于是杨从浩干脆闭着眼睛,心中默念:就让意念中的她一直留在身边吧。
此时,对于女儿杨柳来说,她也开始反思自己,她在给父亲的信中这么说:“爸,我一直以为我和你的悲伤是等量的,你的悲伤我都能理解,你的痛苦我全能体会,看了你的信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傻。您和妈妈相濡以沫45载,看着对方从年轻美丽直到病弱死亡,这种痛苦岂是时间与文字可以轻易治愈的。所以,我们做儿女的完完全全接受现在的你,包括你的痛苦与自责,包括你的病痛与虚弱,包括你的颓废与沮丧。我不要求你强打精神,更不要求你坚强起来,只要你是你就好,于我而言你是坚强你就是力量。”
慢慢地,他们在信件的往复中疗伤,愈合。按照约定,父女俩每天一封信,截止2018年1月17日这天,各自完成了100封信。
杨柳的第100封信是:“爸:这是第一百封信,既有大功告成的成就感,又有和这个约定告别的不舍。在过去那些信件里,充满了我们的追思与想念,虽然每每总是带着刺痛与泪水,但是我多么感谢每一段有回忆的日子,让我想到和妈妈永远在一起,我们住在依山傍海的世外桃源独栋阔院,二层小楼,举步入山林,侧耳听涛声……相信和妈妈再见时,我们就在那片世外桃源,再也不分离。”
杨从浩的第100封回信是:“女儿,你和我的约定我总算如约兑现。你的100封信中充满了浓浓的母女情,我的100封信中满含着深深的夫妻爱,我们写的都是对你妈妈的回想和怀念。刚才我从收音机里听到一首歌《我不想说再见》,它引起了我的共鸣,甚至有一刻竟引起我心灵的震颤。我要把这首歌献给你的妈妈,因为她也曾经非常喜欢,每当我和她相互思念时,我们一定会隔空对唱:我不想说再见,相见时难别亦难……我不想说再见,要把时光留住在昨天……”
2018年4月,细心的女儿将父亲的100封家书手稿文字一一输入到电脑中保存,将两个人互写的200封家书编辑出版成书:《悲伤可名状——父女家书二百封》。书一上市,便感动了无数的读者。大连作家李和平说,在书信渐行渐远时,这200封父女之间的家书,不仅让父女俩走出了悲伤,还架起了与亲人交流的家国情怀,体现了亲人和社会的温暖。随着家书的不断增多,亲人们逐渐从悲痛中走了出来,笔尖下流露的是孝悌、坚强、乐观、睿智、慈爱和温柔,是一本现实版的家书教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