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毛鞑子

2018-10-23 02:37黄璨
延河 2018年10期
关键词:黄毛爹娘河马

黄璨

他现在讨厌车轱辘他们叫他“黄毛鞑子”。那之前他太小了,不知道“黄毛鞑子”是对他的藐视。

这会儿,他顶着黄头发,挺着高鼻梁,瞪着一对发狠的蓝眼珠子,紧握双拳,准备随时向车轱辘他们冲过去。他在等车轱辘他们,只要他们谁敢再叫他一声“黄毛鞑子”,他立刻就冲过去。

几个孩子被他的样子吓住,后退了几步。但他还是太小了,比他高一个头的车轱辘往前一步,只轻轻地推他一下,他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车轱辘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那几个孩子也跟着走了。只剩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土窝里。

好一会儿,他才起身,一边走一边默默地哭起来。他经过自家大门敞着的院子,他娘正在院子里忙活,喊他一声他没答应;经过车轱辘家那片麦地,麦子正铆足了劲往上蹿,他忘了在麦苗上狠狠地踩几脚;经过一片乱石滩,因鞋穿太久鞋底快要磨穿了,脚被碎石子划出了血,他竟也没感觉到,仍是一个劲地往前走。最后,他在乱石滩的边上停下来,并且已经哭出了声。他的高鼻子蓝眼睛还有半黄不黄的眉毛皱成一团,眼泪快要把他的两个袖筒湿透了。

他的哭声把戈壁滩的荒寂划开了一个大口子。

……连他爹娘都不明白他为何长成了这模样,他们自己完全是黑头发黑眼睛当地人正常的鼻梁高度。倘不是他们亲生的,再难相信这个越来越像黄毛鞑子(当地人只有将黄头发高鼻梁蓝眼睛的外国人才称为黄毛鞑子)的男孩子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幸而有村里的接生婆为他们作证,否则连他的身世都会进一步遭受村里人的质疑。

他娘知道他的心思,一边给猪剁食,一边朝他喊:“我的娃,娘连你们几个都养活不住,哪有闲工夫捡别一个领回来养,还不赶紧给圈里的羊拔草去!”

那时候他正盯着娘的黑头发发呆,想给娘说一句什么的,终于什么也没说,就去给圈里的羊拔草了。是夏天,村子西头一眼望不到边的荒滩虽不见一丝绿迹,脚下绿油油的麦田地垄却一伸手就能扯上一大把草。这草只有西北凌厉的风才能催生得出,叶面生硬粗糙,边缘呲着一排细细的锯齿,他的手不一会儿就火辣辣的疼。他停了下来,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手底那些青绿的在阳光下微微泛着亮的草一时间仿佛变成了黄色,像他头上乱蓬蓬的黄发的颜色,映照在他蓝色眼珠的大眼眶里,像钻了很多棱角尖锐的沙子进去。他狠狠地挤了下眼睛,甩了甩头,沮丧地从嘴里冒出一句:“黄毛鞑子!”

然而即便是黄毛鞑子,也总不能一个人玩啊,委实太孤单了。他让娘将他一头惹眼的黄毛剃掉,从炕席底下拿出辛苦大半年才攒到的纸烟盒精心叠成的一厚沓三角子(一种游戏纸牌,烟盒叠成的三角形,小孩在地上拍打着由翻面定输赢),垂着头去找车轱辘他们。这一沓三角子应该可以讨好到车轱辘他们,就像之前曾用几根煮熟的胡萝卜或是土豆成功地讨好过他们一样。

离车轱辘他们越来越近了,他强压着心颤,一句话不说,径直走到车轱辘面前,庄重地把那一沓三角子送到车轱辘尚有些惊讶的手上。车轱辘看着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很快将那沓三角子攥紧在手心里,顺势装入衣前襟那个平时用来装弹弓小石子的口袋——他可以加入他们一伙儿玩了。

他们开始玩了。是老牛驮垛的游戏。一人平趴在土窝里(那时候村子地坪全都是土),另两人在他身上屁股朝屁股、双腿伸展交叠、手扳住对方脚踝紧绷成一条直线强压下去,看地上平趴那人能不能顶起来。

当然由他来扮演那牛的角色。其他孩子不愿意,一低头都能吃一嘴的土。他愿意,只要不让他一个人玩,哪怕由最胖的两个孩子扮演压牛的垛。他趴在地上,脸鼓成包子几乎用尽了全身气力,身上那两个“垛”仍旧纹丝不动,旁边几个孩子则拍手跳脚又忍不住大喊起来:“黄毛鞑子起不来喽,黄毛鞑子起不来喽!”

有大人经过,偏头喊了一句:“你们别欺负他,一块儿好好玩!”车轱辘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这个黄毛鞑子,长得那么骇(当地方言,意为难看),将来媳妇都娶不上,谁跟他好好玩!”

那大人不吭声走了,孩子们说的都是实话。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一使劲,竟将身上那两个胖“垛”四仰八叉掀翻在塘土里,自己爬起来满脸满身的土呼呼地往外走。车轱辘被他一时的猛劲吓住,愣在了那里。

这一次他没哭。他忍住了。他不能让村里那些孩子说他黄毛鞑子的同时还觉得他软弱。

他朝南向河沟的方向走去。

河沟是祁连山积雪融流下来的一条支脉,据说沟里原来河水汹涌,不知何故水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上游一处叫河马泉的冒出一股细小的水,绕着河沟的乱石往下流,竟也常年不竭。之所以叫河马泉,是因那泉眼上担着一块形似河马的石头。这石头很有些神迹,若天旱久不下雨,逢农历五月十三日,只要村里人精心挑选一只草头羊宰了并恭敬地供于石头之上,不出几日,村里多少就能下一点雨。而且,村里行将离世的人在放命(待命)那些日子,难以进食,全靠这泉水延缓薄凉的一丝生息,直等远方亲戚都来探望过了,交代过了,方安然离去。那泉水夏天冰凉冬天温润,人离世前身体大都一个火疙瘩,用它来降温润体最好不过了。

他一边走一边想,这河马泉的水喝了能不能将他的黄毛和眼珠子变黑、高挺的鼻子略微地缩回去那么一点点?这是当前他唯一想要改变的事。他还将石滩上捡到的一个死人脑壳套在自己头上(他人小力气小,胆子却不小),用它掩盖住自己满头的黄毛。

戈壁滩一望無际,而他显得那么小,像个渺茫的小黑点。这个小黑点心里装的全是苦恼。

你说河马泉的水能消解这个小黑点心里的苦恼吗?

谁知道呢。那一段时间,他每天都跑去河马泉那里喝几口泉水,结果他仍是黄头发、高鼻梁、蓝眼珠子。甚至,随着年龄越大个子越高,他的黄毛鞑子特征越鲜明,若不开口说话,简直就是一个标准的外国人。

“他可真是个异物啊!”村里的大人们想。

“要继续这样下去,可真是有问题。”那些大人们很为他担忧。

想也没办法。担忧也没办法。

有问题也没办法。同龄的车轱辘都娶媳妇了,孩子也快要生了,他还是独身。

村里和邻村的姑娘都不愿意嫁给他,死活都不愿意。她们好像约好了一般,远远看到他爹娘请来的媒人,便躲瘟疫一样躲开了。

“那个人么,长得那么骇,谁愿意嫁给他!”连村里那些不好看的姑娘都在背后这样议论他。

“再没见过那么骇的人了!”她们像小时候的车轱辘一样轻视着他。

她们不单远远地躲着那些到她们家门口牵线的媒人,连他,她们也开始有意无意地避着。

他爹娘简直急坏了。你说他是个多么好的儿子啊,虽然性格孤僻些,学习上不怎么用心(高中毕业再没上学),却在家里能给爹娘洗脚,在地里干活像一头力大无穷的牛。你说这么好的儿子,那些姑娘简直瞎眼了,她们自己都长那么骇还来挑我儿子的不是!

有一阵子,爹娘甚至动了个心思,想从外地给他买个媳妇回来。村里就有一个略带黄毛鞑子长相,但说话木讷做事呆滞的小伙子,他爹娘就从外地买了一个媳妇回来。

“那媳妇子后来不是又跑了嘛!”他极不情愿地朝爹娘甩了一句,为他们竟然拿他同那木讷人比,心里很不是滋味。

确实那媳妇后来跑了,不知是受不了那人的黄毛鞑子长相,还是他说话行事太过愚钝,留下尚未足月的女儿,只带了随身的衣服便跑了。因为没有合法的婚姻程序,那人没处追究,等于买媳妇那些钱白花了。

“娘,您放心,我一定能找上媳妇的!”他宽慰着娘,其实也在宽慰自己。并一边压着性子等这个“一定”,一边顶着那不可能变黑的黄头发,挂着一脸的络腮胡子,瞪着蓝眼睛,挺着高鼻梁,每天都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吃饭,下地,白天忙忙吵吵,晚上自个儿在炕上翻来覆去。

他还同几个兄弟把自家旧房重新翻修了一下,把其中一间定为自己将来的婚房,故意大声地对他娘说:“娘,你看,这就是我将来的婚房。”

他爹娘怀疑地看了看他,叹口气,再没说什么。

翻修房子用的是骊靬村原来厚而高的、两侧立有城楼的城墙上的黄土。那时的西北农村,建房大都是这样黄土,干打垒工艺筑就的墙体,多年生的杨树主干作椽子平铺在屋顶,再一层泥一层草地把屋顶蓬起来。骊靬村厚厚的城墙有取之不尽的土。在城墙上掏了个洞,搁上自制炸药,引爆燃线,听得“轰”的一声,一地碎土。将这些碎土略微归拢一下,放水狠狠地泡了几日,便将他家一院子旧房翻修成了崭新的新房。

他在心里默默地等待着,期望能有一个他喜欢的姑娘嫁入那间新房。虽然这等待似乎遥遥无期,他满脸的络腮胡子越加稠密了。

后来才知道,他用来取泥盖房子的、村里大人小孩背过身就能往它身上随意撒尿的城墙,有考古学家对其测定成分,竟断定它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追溯起来大约应该是汉朝时期的古物。

这也是骊靬村的所有村民都没想到的。他们曾毫不吝惜地掏取着城墙上的黄土,盖房、修渠、整路、沤制种地用的肥料。

那段时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些史学家、考古学者,在骊靬村的塘土里走来走去,想要通过一些文物、历史记载、流传下来的风俗人情,证明这里曾是一支神秘消失的古罗马军团避难并驻留过的一个村落。另有一些遗传学专家,他们将骊靬村所有有黄毛鞑子相貌特征的男人女人,带到大城市,免费做DNA鉴定,结果发现其Y染色体多为东亚本地固有类型,且大部分单倍形和罗马人没有关系。众多持不同观点的学者、专家们,你一句我一言,争论了很多年也没论出什么结果,骊靬村却因他们的争论,成为国内外游客,尤其是意大利人争相猎奇或追古抚今的地方。

他也像村里其他人一样,跟前跟后地凑热闹,并被第一个拉去做了DNA鉴定。然后,有一天,旅游公司的人找他,说你到我们这里上班吧,我们每月给你开工资。

这可真是惊呆了他!要知道,之前他一直都是在家里种地,从未奢望能够上班并按月领工资。旅游公司来人这么一说,起先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话,后来又专门跑去旅游公司一趟。是真的,他差点像高中课文《范进中举》里的范进一样晕了过去。

他爹娘闻听消息后,第一句话便是:“这下我的娃终于可以娶到媳妇了。”

“罗马王子”,稀里糊涂的,一个新的称呼在旅游公司及骊靬村像水波纹一样漫开,原来“黄毛鞑子”的称呼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那几日,他脑子里晕乎乎的,走路轻一脚重一脚的,好几夜都没能睡着觉。

村里来的游客越来越多,他得赶紧稳住怦怦跳的心。好吧,那些不远千里来这里探究的深情而善良的意大利人,你们就认为我是罗马人后裔吧,你们就唏嘘西北农村这从未见过的荒僻与岑寂吧,你们就乘着景区的骆驼在这个古老的小村子尽情释放你们的好奇心吧!既然连那些专家翻来覆去都没能证实什么,你们仍旧来这里寻亲,那么我热烈地欢迎你们!

“老天爷是不是喝醉酒乱发脾气呢?”夜间贴炕头时,他又免不了心虚,想起之前被人叫“黄毛鞑子”时所受的屈辱,觉得像是刚从一个噩梦醒来又进入另一个并不清晰的梦。

再后来就没时间多想了。他要给游客当导游,要接受国内外媒体的录制采访,要参加相关项目的文艺表演和身份展示。此外,还得在离村一公里外新建的融东西方建筑风格为一体的骊靬古城的停车场,负责收费及治安工作。

活确实很杂也很乱,但他干得卖力极了,生怕有一天老天爷酒醒了把他扔回原處。他还不断地提醒自己: 一定要努力啊,可不能把这馅饼糟蹋了!

很快,他成了当地的名人,一个罗马人后裔的形象代言人。没有人再叫他“黄毛鞑子”了,他爹娘走在村子里脸上也像是打了聚光灯,而那些曾经鄙视过他的人更是不知暗地里有多羡慕他。可是天晓得,他根本就是爹娘亲生的孩子,他爹娘根本就是黑头发黑眼睛地地道道的本地人。这老天爷,简直是在同他开玩笑!

“看你们还小看我不?”他把之前的委屈拢在一起,狠狠地在心里说。

“不能小看了,这小子真是转运了。”车轱辘他们一边打工一边朝旅游公司的方向看。

他一定能找上个漂亮媳妇。车轱辘想。

我定能找上个漂亮媳妇。他想。

村里的人都在这样想。

直到有一天,一个猴脸的媒体记者采访他,神色庄重地对他说:“你就在摄像机镜头面前说你是个罗马人,你一定要这样说啊!”

这是哪门子话啊?他当时就愣住,觉得满脑子都是乱的。又瞬间想起之前好像听别人有说过他是叛徒,不由地心颤了几下,连忙说:“我不是罗马人啊,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随后,这样的事竟多了起来。一些媒体将他置身于一种莫名又尴尬的境地,连日子都开始变得糊涂起来。旅游公司告诉他,需要时也可以这样说的,不过就是个噱头。知情的记者说,没什么的,就那一句话,满足一下别人的好奇心而已。村子里的人则在背后撇嘴: 黄毛鞑子,一个叛徒!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罗马人,还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这里面似乎有很多复杂的问题,而他根本就梳理不清。这更不像他在家里种地,只要肯下功夫,都会有沉甸甸、金灿灿的麦穗在秋天等着他。他越来越觉得媒体和村人不同的说法是一口深井,自己正不由自主地往下坠。

“罗马王子”的日子一天天变得漫长而沉重起来。他也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有时候甚至一句话也不说,以至于旅游公司的人都不知道是该同情他,还是应该为他的这种沉默叫好。当然,他也渐渐变得聪明了,对那些总想绕弯子从他嘴里获得“意外惊喜”的记者,已然能够游刃有余地对付,并不至于惹怒他们。

一想到“对付”这个词,他便不免苦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黄毛鞑子”这称呼是去掉了,工作也有了,但每日里寸土必争,寸心难防,全不如小时候被车轱辘他们嫌弃后一个人在村里村外瞎逛,看看近处绿蒙蒙的麦田,远处一眼望到天际的戈壁滩,心里会渐渐平静并开阔起来。如今,他时常觉得心里像塞着一堆杂草,既堵得慌,又干枯得要命,恨不能立时跑到河马泉闷头狠狠地喝上几大口。

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 村里像车轱辘他们常年在外打工累死累活的,也不过每年两万多的收入。何况,他因之前没好好学习,除了会种地再没其他专长,真要离开了旅游公司的工作,不要说他自己,连他爹娘都不知要怎样地伤心呢,他可不想当不孝之子。

车轱辘会怎么看这件事呢?他突然十分地想念他,想和他聊聊从前的事,还有现在心里头的那种堵塞和干枯。

穿上那套特制的仿古罗马将士的服装,在公众面前进行展示或文艺表演,是略略让他感到开心的事。那服装由一套布料有弹性的紧身衣裤打底,黄土的颜色,感觉是和大地连在一起的,心里很踏实。外套是一件金黄色布质盔甲,紧箍在身上有一种骨头都刚硬起来的力量感。就是得配同样金黄色的短裙让他觉得可笑,古罗马人原来是穿着裙子打仗的吗?这多娘娘腔,似乎行动也不如直接穿裤子方便呀!那根束起时,显得人精气神十足的黑色宽腰带倒还不赖。还有那双棕色的长筒靴,一登上便觉得已经在策马奔腾了。以及那金属色感的长翎头盔、风一吹便像火一样燃烧着的橙红色披风、手持的高挑凌厉的长剑、能把前胸牢牢护起的古铜色盾牌,这一套服饰给予了他在世的尊严。

看看,这装备,多威武,配上他“罗马王子”的相貌,他应该很快就会称王而不是王子了!每次着装完,他都觉得和平时不一样,觉得身体里有一股强劲的力量推着他甘愿义无反顾地投身到勇士们披荆斩棘所向披靡的战斗中去。那可是只有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才配有的战场啊,哪个英雄的男人不向往呢?

这套服装就是穿起来有些麻烦,里三层外三层的很累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比较规范地穿好它。这使得他常常在瞬间又被打回到现实,清晰地觉出一种虚妄和不真实。他这副模样,究其根本不过是在作秀,就像村里那些妇女手中绣出的花,仅是一种形式上的摆设,算不得什么能耐。况且,他已听到村里很多人说,他不过是因黄毛鞑子的外貌被旅游公司利用而已,如果有一天他没这个利用价值了,还不就是曾经那个骇得不行的“黄毛鞑子”嘛。

黄毛鞑子! 罗马王子!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人拿皮鞭赶着的陀螺,人家想让他怎样转他就得怎样转,人家想让他转多久他就得转多久,而他自己根本就无力改变。

可是,需要改变什么呢?这不就是他曾经想要的生活吗!?不再有人叫他黄毛鞑子,有了正式工作,被别人暗地里羡慕,他父母开心地等待着儿媳妇降临……

“黄毛鞑子、罗马王子”他在嘴里不停地嘀咕,竟第一次发现,他自小就恨之入骨的“黄毛鞑子”这一称呼,竟对他有一种无比亲切的真实感。就像他原本就是真实的骊靬村的人,而不是什么罗马人; 就像他之前虽被车轱辘他们因外貌而嫌弃,但只要踏踏实实在地里干活,心里也就分外踏实。相反,“罗马王子”这一称呼,却让他觉得自己既像是踩在棉花堆里那样轻飘飘的,又像身上有一个重垛压得总也喘不过气来。

他再一次陷入了难以言说的苦恼之中,甚至比小时候那种苦恼还要繁重。不同的是,这一次的苦恼,他只要能够下个决心,也许很快就能从心里彻底地清除掉。但他能下这个决心吗?他需要下这个决心吗?他有勇气下这个决心吗?

有一天,他沿着新建古城的石板路,一路走到他原来生活过的那个黄土的骊靬村,发现村子北端几乎所有的农房都因长期闲置而显得破败不堪,以至于他一个人独独地走着,竟生出一些凄凉之意。村子南端的那些土坯房,虽偶可见人,但基本都是些年老力衰的留守老人。他们一个个弓着身子,顶着一张容不下更多皱纹的枯树脸,幽幽缓缓地走在村子里,让人觉得村子有一种无法挽回的暮氣,似乎略大一些的西北风就能把整个村子吹化了、吹散了,从此便吹没影了。

他觉得自己很像这个村子,在经历之前所有的颠簸起伏之后,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甚至,他连这个村子都不如,至少村子是老了之后才空的,而他是未老就已经空了。人身体空了的时候,同一根干枯的木头有什么两样呢?

他突然想起了河马泉,很想喝上一口那清凉的泉水。那泉水曾经慰藉过村里一些行将离世的老人的身体,也慰藉过他作为“黄毛鞑子”时的诸多心事。它夏天冰凉冬天温润,常年不竭,真是一泓神泉啊!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疾步向河马泉的方向走去......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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