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的《出警》体现着对心灵辩证法的深入理解。不回避人性的幽暗和荒凉,更以执著的耐心求证着责任和疗救。在急剧扩张的城市边缘,在喧嚣的人群中,被遗忘的也被守望着,令人战栗的冷被一盏灯不懈地寻找、照亮。
2016年,中国的丙申年,我起意写一本短篇小说集,名字就叫《丙申故事集》。
《出警》是这个集子中的第三篇,她首发在《人民文学》2016年的第7期。正如篇名所示,它事关警事,事关警察。结集后,朋友和读者都有反馈,觉得这个短篇和我在这一年里写下的其他小说都有些不同,我的责任编辑甚至发出这样的疑问:她想知道,一个小说家在同一个时期,怎么能够写出截然不同的小说?
的确,一个作家的根本气质乃至在文学中处理世界的独特方式,总会有一个限定,而这篇《出警》,可能在朋友和读者的眼里,超出了作为小說家的我的限定。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必须做出说明,我承认,驱动着我的,首先是一个社会事件——写《出警》的时候,正有事关警察执法的事件耸动视听。我从不以新闻驱动写作的灵感。但是,我之所以在丙申年起意写一本小说集,并且用时间的概念来命名这本集子,正是因为我想要忠实地记录“现在进行时”。这首先是对于时间的忠实,是对身在时间之中的我看待世界时的态度的忠实。这样一个沸沸扬扬的事件,“即时性”地触动了我,我想要表达我对警察这个职业乃至人性的基本想象。于是,我在自己的写作生涯中,少有地来了一次“在场的虚构”。
“在场的虚构”,我认为自己摸到了文学之事另外的一个面向。如果说,写作亦如硬币,正反两面构成了它完整的形状,那么,更多的时候,我可能只热衷于摩挲硬币的单面,让那一面越来越亮,以至于遭到常年忽视的另一面,越来越暗沉无光。当我摸出这枚文学硬币来和世界交流时,它“截然不同”的光泽,没准会令人起疑,怀疑我递上来的,有可能是一枚假币。
是那个对于“忠实”的承诺鼓励了我。我写《丙申故事集》唯一的目标,就是“忠实”——忠实于自己既有的写作能力,忠实于自己“即时性”的思想感受,忠实于自己“此刻”的提笔热情。在这本集子的附录中,我和我的责任编辑做出了题为“重逢准确的事实”这个对话。其中,我们讨论最多的,便是“准确”与“事实”这样的写作伦理。
这就像同时捻动着硬币的两根手指,它们都是我的,你无法只认定其中的一根才是弋舟的手指,那样,不像是一个假动作吗?而捻动硬币这样的一个动作,唯有在两根手指共同的努力下,才能达成那种可被理解的、有效的动势。于是,在丙申年,由于一个社会事件的驱动,由于我对“忠实”所做出的承诺,我开始摩挲硬币的两面。
写作《出警》,我只是想要忠实地回到小说的伦理中,让每一个生命的实相去解释自身,让小说家的笔驱散那些“社会性”的纷纭的表象。我知道,唯有在这样的努力中,自己才能更加理解人之为人的本意,才能犹如摩挲硬币的两面一般,去整全地打量我们的世界。
如今她得到了鲁奖的褒奖。也许就此,我写作的姿势将更多地去尝试让两根手指共同地捻动,去磨亮硬币的两面。
感谢所有的评委,你们或许都不曾想到,你们激活了我的另一根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