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欣雨
42kg。徐熙媛拥有一张漂亮的短脸。从2004年开始拍电影,她通过反复观察监视器和咨询前辈意见,得出结论:若想自己的短脸出现在大银幕上“很瘦很瘦很瘦”,她需要将体重维持在42kg。很长时间里,她全天只吃一顿早餐,内容仅包括豆浆和鸡蛋,她对此轻描淡写,“如果真的没有体力了,我就会自己买那个酱菜吃嘛,吃一两口白饭配酱菜,然后喝半罐健怡可乐。”
58kg。这个数字缠上了徐熙媛,在她2016年生完第二个孩子之后。大吃大喝(以高脂肪饮食为主的生酮饮食法)、不吃不喝、做瑜伽、体雕按摩,无论做怎样的努力,体重秤上的数字跳来跳去,最后停留在一个冰冷的58。“绝望……后来我就不称了,” 她说,“我算不出那个时间来,但是真的很久没上秤了。”
58-42=16kg,她的身高是162cm。伴随着多出来的32斤体重,还有10+的年岁增长、与北京人汪小菲的婚姻、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大幅减少的曝光次数和无数以她胖了为噱头的自媒体文章。
还是2004年,徐熙媛第一次去妹妹徐熙娣主持的《康熙来了》当嘉宾,那期的题目是“野蛮千金大小姐”。谈笑间,大家梳理出了几条与“大小姐”交往的注意事项:不可以说她黑,不可以说她胖,去她家最好的开场白是:你好像又变白了耶!“她很需要说,哎你最近腿怎么变那么细啊。”妹妹徐熙娣揭底,“我跟你讲我真的不是最爱听谎言的人,她比我更爱听。”
腰背挺直坐在沙发上的徐熙媛看着蔡康永比划,“我们就一直用字幕跑马灯,说徐熙媛好白,白到都发亮,然后好瘦哦,像牛奶。”她的乌黑长直发—男友不能在未经许可下搂住她的肩膀,因为她认为这会对头发造成损害—垂到腰间,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满眼都是骄傲和得意。
赞美徐熙媛,是徐熙娣、范晓萱、Makiyo等一众姐妹做了很多年的事。年轻时,她们真心实意,打心眼儿里觉得她是仙女,漂亮,公正,还会为她们排忧解难,主持正义。赞美她是绝对应该的。除此之外,还有点害怕的情感,“也不是怕(她),是怕她不开心,如果她不开心的话我就怕怕的。” Makiyo告诉《人物》。
最近几年,这种情感多少变成一种“心疼她”和“让着她”。面对姐姐胖了的事实,妹妹徐熙娣说自己太知道她的个性了,也太爱她了,不希望她活得那么累,就安慰她:“可是你还是很漂亮,很有仙气啊。”
“如果有人跟我讲,徐熙娣你现在很胖,你该减肥了,我只会想说干你屁事,”采访中,妹妹讲到这儿,忍不住哭了,“像我姐跟我是这么有自觉的人,我们都会觉得说,天哪,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行,就是我们已经在着急了,想要瘦下来了,所以当然是想要听到说,其实你没那么差。”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就是没有一个人会不知道自己的痛苦。”
徐熙媛的变化从2010年开始。那一年她与汪小菲结婚,决定要一个孩子。为了改变自己不易受孕的体质,徐熙媛打破15年前立下的吃素誓约,从一碗鸡汤开始回归肉的世界,打强力的催卵针,还是没有卵子,即使有了,变成胚胎,还曾面临流產的可能,只能休息几个月再来尝试。工作逐渐暂停了,改变的荷尔蒙开始在她腰间制造赘肉—新生命需要一个厚实的身体。
最后,一个胚胎成功存活下来,她怀孕了。楼下新开了甜甜圈店,她很想去吃,但作为一个已经自我克制太久的女明星,她不知道这种欲望是否正常,于是打电话给徐熙娣:“你怀孕的时候会很想吃这些东西吗?” 妹妹想到她怀孕这么辛苦,说:“你就吃啊,大吃特吃,你想吃炸鸡、牛排,你统统就吃,怀孕就是要大吃。”
一旦给欲望打开闸门,就不那么容易关闭了。徐熙媛自己也承认,吃得有点疯狂了,一边有罪恶感,一边又觉得很爽,甜甜圈一口气可以吃5个,睡觉前也要吃冰淇淋。冬天,她穿着黑色的睡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感觉自己好像一条海狗。她在一次上节目时说,当时汪小菲“看到我就会这样震一下”。《人物》记者去问汪小菲,他回答,“我哪敢露出特别惊讶的表情。”但他接着说,“确实挺惊讶,到后来快生的时候,已经躺沙发都起不来了,你想想是什么劲头那是。”
但徐熙媛从来不担心,不仅是因为妹妹用经验告诉她“生完孩子10公斤就没了”,还因为自己对身体一直以来超高的控制力:从来就是想瘦就瘦,想胖就胖。
生产当天,她上了秤,那个数字是72或者75公斤。孩子生完了,到了可以上秤的那一天,她站上去,崩溃了。数字没变。
黄春梅生了三个女儿,老大内向,老二无所不能,老三无厘头。这几年,无所不能的老二徐熙媛遇到了人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解决不了的难题,就是胖。“我有时跟她说,‘宝贝,你要反过来想,你现在得到两个孩子了,那你长一点肉也是应该的,是不是?”黄春梅脱了鞋,靠在沙发上,“可是她还是没办法接受,她就希望有了孩子,还可以瘦下来。”
“一个很ㄍ一ㄥ的人。”她评价自己的女儿,这个词读“gīng”,在台语里的意思是“紧绷、死撑、放不开”。
几天后的台北晚高峰,《人物》记者与“很ㄍ一ㄥ”的徐熙媛坐在车子里聊天。她穿了件白色的卫衣,深色运动裤,小白鞋,头发简单地向后扎个马尾,肩膀依然挺直,哪怕是坐在有靠背的车座上。她42岁了,可那种倔强的少女神情仍在,天色暗下去,阴影让她的脸更小了,那是杉菜的脸,说出口的却是带着些妥协意味的话:“我尝试了很多,就是没办法瘦下来。”
等到了第三次采访时,正在瑞士度假的徐熙媛告诉《人物》,在为《人物》拍摄的前一晚,她焦虑到整宿没睡着。尽管已经“再三恐吓”了服装师,精心挑选了看不出身材的衣服,她还是担心会穿不进去,担心妆发,担心没有合作过的摄影师把她拍得很肿很肥。她还认为,自己从前那些妩媚、灵动和酷酷的神情,口齿伶俐的主持节目功力,也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整个人散发着慈祥”。
一个很ㄍ一ㄥ的人极少会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难过,好友范晓萱现在回想起来,“她会难过是她觉得某一件事情她没有做好,比方说这个角色她没有演好,她很自责,她通常难过都是在自责。”
综艺节目《幸福三重奏》里,徐熙媛和汪小菲要在京郊度过二人世界。白天,丈夫出门溜达,发现小花园阳光明媚,电话邀请在家看书的妻子出来坐坐,遭到了拒绝。录制这个节目的时间被她延了又延,直到蒋勤勤生产在即,必须要录制了,她才咬着牙上了阵。第一期,无处不在的镜头让徐熙媛非常痛苦,因为她认为自己的身体已不是360度无死角的状态。
第二期,她心想,反正第一期已经拍下去了,不管我看起来多肥,多丑,多肿,已经拍了,逃不掉了。综艺天分慢慢展露出来,两个人烧烤、爬山,最后一集的时候,她自如地对着路标拍恶搞照片,一句“吃虾一定要男人帮你剥”登上微博热搜。作为明星的职业精神始终未变,她会在接受《人物》采访时特意抛梗—当被问到有关父亲的事时,她回答,“他对我妈妈好的时候很好,也会剥虾给我妈吃。”说着也笑起来。
变胖之后,她可以几个月不出门,这让母亲颇为担心。有时母亲跑去女儿家,一进门,女儿说:“妈,你怎么来了?”“我不能来你家吗?”“我要休息了。”不到3分钟,黄春梅就识相地走人了。
坐在台北自己经营的酒店S Hotel的地下一层,汪小菲怀念8年前这个时候,他在北京认识了一个“很漂亮,瘦瘦的,无忧无虑”的女人,叶子都黄了,天蓝得过分,40天后他们结婚了。现如今,他最为苦恼的事情,并不是妻子身材不复当年,而是她因为这个原因可以几个月不出门。
怀第一个孩子时,汪小菲只成功“逼”她出过一次门,是去台北诚品书店,狗仔马上出现,她很后悔,“看吧,就是不要出门,(我像)海狗一样。”产后,既然恢复不了身材,她继续不出门,并且拒绝了大部分时尚杂志和时装秀的邀约,“我统统都不接。”
她一向要求自己以完美示人。作为艺人,她的身体禀赋不算最好,国中时有56公斤,皮肤也曾被好友吴佩慈称为“黑肉底”。从化妆师那里,她获得了关于美的第一份认知:去户外要擦防晒油,卸妆要卸干净。接触了各种保养品后,这个庞大系统令她产生了好奇,并坚信深度研究可以提高职业素养。
她观察那些港星,发现有的人为了维持身材,只吃一点点东西,是不是自己在这方面也不够专业?有一次,她烫了个爆炸头,画了细眉,涂了植村秀的一款绿色的眼影,然后发现镜头下自己的脸又大又圆,没有眼睛。她的短脸在镜头前很是吃亏,“至少(镜头下)要看起来像我本人一点”,她想。
她不再大吃大喝,吃饭只吃六七分饱。“神农尝百草”一样地尝试各种保养和减肥的方法,并把有效的分享给姐妹和观众,潜心研究什么样的发型和妆容会让自己的脸在镜头前不那么失真—你可以将她想象成最初代的美妆大V。当她听说,因为自己的招风耳不适合梳清装頭,从而错过了出演《还珠格格》的可能时,她有认真考虑过去医院把招风耳整形成正常的耳朵。
完美也不止于身体。刚出道做歌手时,一年要出三张唱片,徐熙媛边读书,边为放学后上节目撰写脚本,课间休息时抓着妹妹练习要录的歌曲。深夜赶完通告回家睡下,第二天一早再去离家很远的阳明山上学。
她像机器一样工作。遇到熙娣想要睡懒觉的时候,“我硬把她拉起来,或者是下课时间她偷偷想溜出去玩,被我抓回来,就是这样”。
拍摄《流星花园》时,她同时还与妹妹共同主持娱乐新闻播报节目《娱乐百分百》,日夜颠倒地拍戏,还要赶上每晚6点的新闻直播,即使剧组不在台北,她也尽量赶回去——她不在的日子里,妹妹对于主持总是缺乏了点自信,与别人搭班的效果也不甚完美。
“凡是你当艺人,你真的,你要认清这件事情,就是它是一条不归路……当了之后你就不能后悔。”徐熙媛说。
在《娱乐百分百》里由她发起的变装秀栏目中,金刚芭比、李小龙、猫王……很多角色需要扮丑,她也不遗余力,这令执行制作人素梅感到十分惊讶,“你看大S这么爱美,注重形象,但是扮丑她也是扮到极点,角色声音、动作啊,她都会很到位。她常常讲说,我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到极致,否则宁可不做。我觉得就是追求完美。”
她不能忍受混乱,希望工作的环境也致密有序。综艺节目《大小爱吃》制作人李国强记得,作为主持人,徐熙媛要过问节目的开场动画,而他不记得妹妹有提过类似的要求;《康熙来了》中罗志祥和徐熙娣提到,拍戏时一旦等得过久,徐熙媛就要一个环节一个环节追问下去:到底在等什么?还经常问导演:现在是用哪个镜头,有多大?“你要搞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能被放到那边,然后演演演。”她说。
徐熙媛的第一部(或许也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影视作品《流星花园》由蔡岳勋执导,那是一个有洁癖的,必须一切都要准备齐全才开始拍摄的导演。等到徐熙媛后来去拍《倩女幽魂》—在荒山野岭拍人鬼殊途的戏码,大量夜戏,没有睡眠时间,但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现场的失序令她抓狂。剧组边写边拍,现场“飞纸仔”,她每天茫然无措,直到下一场戏的剧本从房门里塞进来,鬼妆转人妆,人话转鬼话。徐熙媛受不了了。她悄悄找到编剧陈十三,先做自我介绍:“不好意思,我是大S。”
“我知道,你演小倩啊。”
“我可不可以求求你,我真的错了,我真的不应该来演,我真的不应该当演员,可不可以把我尽早写死,或者是你把我后面的戏写少一点点,出现的少一点,我说我真的求求你,我说我酬劳分一半给你,可不可以拜托,求求你,我真的错,我跟你认错。”
她需要完美,无法忍受现场有意外情况发生。与人交往,见面先做自我介绍也是她的秩序感之一。即使是徐熙娣想逗尚未说话的女儿玩,也被姐姐要求先说:“你好,我是小姨妈。”
结婚后,每次参加汪小菲的北京饭局前,她希望了解与会的人员信息,得到的回答通常是“谁爱来谁来”。三次饭局已过,有的熟面孔她还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便心生一计,跟对方说:“你好,我是大S。” 希望对方能自报姓名。
“谁不知道你是大S啊。”
秩序建立失败。
《娱乐百分百》制作人小隆记得徐熙媛拍完《流星花园》来录节目时,压力很大,“蛮情绪不稳的,就是比较沉默,她进来都是这样,像行尸走肉。”直到有天录影,徐熙媛迟迟没有出现,节目一开始,独自主持的妹妹留给观众一个背影,几秒后,她转过来,泣不成声地对姐姐喊话,“我其实是想要跟你讲,今天你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情,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就是你的家人…… ”所有工作人员都吓傻了,不敢说话,妹妹哭着撑完了一个小时的节目。
那次被记录在台湾电视史上的著名翘班,象征着完美的徐熙媛身上出现的一道裂缝。她ㄍ一ㄥ不住了。她说自己那天“太累太累”,太急于“离开”这个世界,不然就要爆炸了。把电话关掉,她找到一家旅馆,窝在里面疯狂画东西或胡乱写作。
不过,徐熙媛的人生中没有“临时起意”这四个字,即便是出逃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发短信给住在自己家隔壁的阿雅请求代班,并且站在阿雅家门前听到、确认短信传达到的声音。但不知道为什么,阿雅没有出现在当晚的代班现场。这场出逃总共也只从下午进行到晚饭后。“然后当我开机的时候,那么多的电话,我妹就留言大哭啊什么的,我就赶快回家,看重播,她在节目上面大哭,事情闹那么大,那只好隔天就去道歉啊,然后记者电话都爆了,留言都爆了。就发现,就回去了,跟阿雅断交了,先道歉,然后再跟她断交。”
狼,徐熙媛的朋友和家人都这么形容她。“小时候只是觉得她ㄍ一ㄥ,长大了才懂得什么叫做辛苦。”范晓萱坐在S Hotel的餐厅里,谈论交往了23年的朋友徐熙媛。有时一个问题她要想很久,想着想着,自己先大笑起来。
徐熙媛从小就要照顾所有人,理所当然地自我要求行为示范。小时候,父亲常年酗酒,有时酒醉归来,会对母亲施以暴力,夫妻俩在女儿们念华冈艺校时正式分居。徐熙媛是家庭里实际的老大—大姐永远有写不完的功课,会穿制服睡觉以避免迟到;三妹是“卒仔”,在为《人物》拍摄前换装时,徐熙媛声称每当父亲闹事时,妹妹都躲起来在房间。
“我也有出来站在旁边好不好?”徐熙娣刚拍完单人照,听见姐姐的话,站出来反驳。
“大部分时间都在房间。”
“我都有出来,只是没有出声而已。”妹妹又说。
徐熙媛会冲出去,当面斥责和制止父亲。事实是,一旦你冲出去了一次,你将再冲出去第二次、第三次以及更多。主动或被动地,她开始为这个家做决定。她从中学开始拍广告赚钱,在华冈艺校出道后已经可以独力支付学费,一学期10万块台币。母亲担心姐妹俩在演艺圈遇到行为不轨的人,便承担起司机的功能,“她自己工作就没了,所以我们每次通告的费用,不管是大钱小钱我们都是分成三等份。”徐熙媛说。
黄春梅意识到,自己和孩子们的关系更像姐妹,具体到跟徐熙媛—她笑了起来—“她还是老大,我只是搭档。”
家里的狗、兔子和八哥,也在她的主张下,永久脱离了笼子的束缚。哪怕那只(在汪小菲的描述中十分暴躁,却被徐家命名为“小乖”的)八哥专门欺负她,会趁她看剧本睡着时拉一泡屎在她视如珍宝的头发上。
自己的人生路径她早已想好,去演唱会追星,她会渴望镜头focus在自己身上。既然人总有一天要找一个职业来做,她想,以后就去演戏好了。
一旦有了什么鬼点子,她先攻下妹妹,再收服大姐,三个人“逼宫”母亲,母亲通常妥协,但留下一句“你们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说服徐熙娣是一项10分钟内可以完成的任务,比如与唱片公司签约出道,她先是用“可以穿漂亮的蓬蓬裙”诱惑妹妹,失败了。她再施一计,“我们当明星的时候可以娱乐观众。我们私下开玩笑,聊天啊,都可以给观众看到,让观众开心。”成功了。
母亲总是迟一步知道她的决定。联招(类似内地的中考)报名结束了,徐熙媛通知母亲她没报,而是直接去考了国光艺校;第二年暑假,她不满学校过于军事化的管理方式,决定退学重考华冈艺校。
听到这个决定,黄春梅正载着女儿在高速公路上开车,意见未能达成一致,徐熙媛就趁着堵车下车了。坐在后座的徐熙娣吓傻了,在接受腾讯娱乐的采访时,她说,“心想我靠,你竟然敢跳车!这件事在我的人生中绝对不会发生。这不是成龙才做得到的事吗?我一边崇拜她,一边又有点气:她怎么把妈妈气成这样。”
没有钱,徐熙媛也不知道该去哪儿,看见公交站牌有认识的号码就走下去,从台北走到天母再走到内湖,走到天都亮了,就去投靠同学,睡个觉,吃桶泡面,傍晚时继续出来走。
走到第三天,她偷偷打电话回家,不说话,徐熙娣一接起电话,就知道是她,“珊(徐熙媛的小名),媽妈说你要考就去考吧,赶快回家。” 她二话不说就走回了家。
20年后,又是在车里,黄春梅接到了徐熙娣打来的电话,对方让她把车先停在路边,然后告诉她,珊珊结婚了。“我想真的假的?然后说,哇,我就大哭。”黄春梅回忆。
“从小我就觉得我的三观很正,我的判断或者决断绝对不会错,而且我不是一个自私的人,我做的任何决定又不会伤害到别人,我就是拿这样的自信来面对我的家庭跟事业,还有别人。”徐熙媛说。
18岁时的歌手范晓萱曾有一个困惑:女孩子该怎么处理自己的腋毛?从妈妈和姑姑那里,她得到的答案是要刮,可黑头很快又长出来。在综艺节目《龙兄虎弟》的后台,她远远地看到了ASOS组合(徐熙媛和徐熙娣出道时组成的歌唱组合),很想过去和她们讲话。“她们给我的感觉是好自由哦,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在MV里的穿着是比较男生的感觉,牛仔裤,背心,一直隔着衬衫绑在腰这里。我是穿连身长裙,所以我觉得哇,很棒。”范晓萱有一种预感,她们会成为朋友。
她走过去,问姐妹俩,“真的想要知道你们是怎么处理腋毛的。”
徐熙媛回答她:“就是用拔的啊!”
范晓萱心想,yes!终于得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她使用这个方法到今天。
在姐妹间,徐熙媛也保持着与家庭中类似的角色。小到如何修眉毛、拔粉刺,逛街时要慢慢地翻衣服,大到谈恋爱,事业抉择,大家认为她总是对的。有一段时间,Makiyo处于持续的沮丧之中,早上起来甚至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她很慌张,就打给了徐熙媛。对方告诉她,深呼吸,不要紧张,我们常常都会这样。
“跟她讲完电话之后真的就好了,(她)很淡定,(让我)很安心,好像真的可以治病一样。”比徐熙媛小了8岁的Makiyo回忆。她的脖子上戴着一个宝格丽的钻石项链,那是当年姐妹们互相交换闲置物品环节,她抽到的来自大S姐姐的礼物,戴了许多年,陪伴了她曾被负面新闻缠身的时光。
少女时期的她们最喜欢聚在徐熙娣的房间里聊八卦,有人上厕所,其他人跟着过去,徐熙媛因为卫生原因拒绝进入。为什么不是聚在徐熙媛的房间?听到这个问题,范晓萱笑了,“Barbie的房间就很像一个圣殿,像殿堂,不是随便人可以进去。”在她的回忆中,徐熙媛的房间可以媲美精品店,保养品、衣服、鞋子都有序地陈列,“一在她面前我们好像就变成很小的小朋友”。
“她是我们里面最成熟的,而我相信一半是天性,还有一半就是成长过程,在她的家庭里面她总要扮演一个决策者。”范晓萱说。
结婚8年,很多事汪小菲是后来才发现,妻子是对的。比如说那场被众人嘲笑的婚礼,是同样长于父母破裂家庭的他坚持办的,后来他才知道,妻子想要的只是吃个饭,一家人光着脚在沙滩上散散步。比如说他曾经投资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产业,而妻子的建议,“现在回头看看挺好的”。但汪小菲也提到,妻子从不会试图控制别人的想法。与其控制别人,她更愿意矫正自己。
这位曾经的京城四少提起前些天一场与郭台铭、马英九、王伟忠等人的饭局,“一北京胡同里的小孩,何德何能跟这么多有成就的人在一起。”又讲述起2008年奥运会后俏江南的风光,“明星、名人见太多了,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东西里。”
他是想借此说明,人生沉浮,这8年他变了许多,可徐熙媛丝毫未变。“她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忘記过自己是谁,对人的态度从来都没有过阶段性的姿态,”他说。
如果谁家里有疑似家暴的声音被路过的徐熙媛听到,她就会敲门阻止,这曾让她的男性同伴,身高1.89米的陈建州感到慌张。国中时,隔壁班的流氓来班上借烟,当时正在上国文课,满头白发的国文老师拍着桌子让流氓出去,喊到面红耳赤也无济于事。
徐熙媛站了出来,“我就跟那个人讲说,你是不是在你们班上混不下去,跑到我们班来混啊。他听了一副你给我记住的样子,然后就出去了。放学之后,我都忘了这件事,那个流氓就带了一大群大大小小外面的流氓来找我寻仇。寻仇的时候,只有我跟我妹妹嘛,他们在打斗的过程中,不小心把我妹腿踢断了。”
最后还要靠吼来路人帮忙驱散流氓,她得以扛着妹妹回家了。
汪小菲也曾目睹过妻子挺身而出。有一次,在北京的三环上有骑脚踏车的人被车撞了,家里司机说:“别管别管,碰瓷。”但徐熙媛还是下了车,问被撞的人:“你有没有受伤?要不要去医院?我载你。”看到对方没有流血的迹象,她又说,“你要是去医院的话,打电话给我。”说着就要留电话,司机又忙不迭出来阻止, “别留别留,留我电话吧。”
“我天生就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人。”徐熙媛说,“我觉得整个世界我都无法理解。比如说有一只狗走过去,一瘸一拐的,都瘦成皮包骨,大家都想视而不见,只有我会去把它抓起来,然后送去兽医院,喂它吃东西。或者是有人在打架,大家都围在那边看,只有我会跑过去劝架或者报警。”
如果说人生偶有的不完美是可以接受的,那么生完第一胎后崩溃的测重才是徐熙媛人生最大不完美的开始。
她曾公布自己的减肥食谱,早餐是半罐酸奶和1\4个火龙果,午餐是2片肉和2碗烫青菜。同时搭配体雕按摩、瑜伽和舞蹈课等不同运动。为了躲避镜头,她干脆不出门,把自己关在家里。1年后,她瘦到了49公斤。
不仅仅是体重的问题,她渴望重新获得掌控力。曾经的美好身体意味着年轻和人生的巅峰,意味着姐妹的夸赞,意味着美容大王和时尚icon,其他亚洲明星借不到的礼服,几百双bling bling的高跟鞋,接连送来的电影剧本和产品代言。家庭决策者必须持有完美形象。
徐熙娣说,减肥过程中,姐姐在纠结复出,选择之一是与她共同主持综艺节目,“一下答应我说好,一下说‘算了,我觉得我现在的状态(不行),所以我就被她搞得很烦。”导演蔡岳勋也提到,他曾找徐熙媛出演内地版《深夜食堂》,对方主动提起如果确定要拍,她会努力减肥。出演宫斗剧是徐熙媛一直以来的愿望,听说周迅确定出演《如懿传》时,她打电话给对方,表示了想演的意愿,唯一的担忧是自己的身材,周迅十分轻松地回答她:“清装看不出来。”
一切都还未来得及落到实处,她意外怀上了第二胎。生产过程中,她突发癫痫,走了趟鬼门关,命都差点没了,68kg倒是如愿以偿地变成了58kg,这个数字倔强地存在到她终止上秤的那一天,埋葬了以前最爱的那些憋得要死的紧身牛仔裤。
有一段时间,她得了肠胃炎,每天上吐下泻,吃不下东西,照镜子感觉肚子都瘪下去了。她觉得自己一定瘦了,可一上称,胖了1公斤。有时预约了瑜伽老师来家里上课,她会突然以拉肚子为由取消课程,“反正做了一趟瑜伽,根本瘦不下来。”
为了鼓励她,汪小菲有时会发微博,夸她瘦,目的在于让全中国人民都知晓这个“事实”,这样妻子才能更有动力将减肥进行下去。“我们还没有30歲的时候,每一个都很瘦啊,怎么30岁之后就越来越难瘦。” Makiyo坐在沙发上感慨。最近,为了去日本,她下决心瘦10公斤,在姐妹淘的群里告知成果后,大家都疯了,狂发微信问她:“Makiyo赶快告诉我你吃什么了!”
范晓萱会劝徐熙媛,“你已经当了40年瘦子了,你后面转变一个人生嘛,你做一个开心的、有一点肉肉的女生又怎么样。”
“我100%确认这件事啊。”徐熙媛指的是如果她瘦不下来,不会有导演找她拍戏,那些找来的人都是不清楚她的实际状况。她注意到姚晨在演讲《一个中年女演员的尬与惑》中谈到两次怀孕期间失去了很多工作机会,工作室员工全部离职,只剩她与经纪人面面相觑。徐熙媛觉得姚晨道出了她的心声。
她对于讲述女明星年龄的报道变得异常敏感,同样触动她神经的关键词还有“脸垮了“和“少女感”。中年女性想找到合适的故事题材很难,她也曾接到一些剧本,给她的角色是演差不多年龄的男演员的母亲,“一个曾经蛮有名的女演员演妈妈就变成了噱头”。
“不公平。世界对于男女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所以好莱坞会发起me too的运动。”她说。
这是一种典型的中年危机,只不过女演员的中年危机发生在娱乐圈。“男演员可能到了50岁的时候还可以跟二十几岁的新的女演员搭戏。可是一个女演员可能到了40岁了,尤其如果她又生了小孩的,她的限制就会变得很大,就是观众对于女演员的要求跟新鲜度,还有她的美感都会要求来得更大。那男演员看习惯了之后,反而大家会比较习惯。”
台湾女艺人恬妞曾与徐熙媛合作《倩女幽魂》。她不能认同徐熙媛对自己的判断,“我就觉得女人一定要活在每一个年龄层的美就对了。”她认为对徐熙媛来说真正的阻滞在于,她的演戏天分还未完全发挥出来。恬妞有点担心她现在可以演哪一类角色,“你演偶像,不可能了,你懂吗……我觉得演宫斗剧就还适合她,没有任何限制,时装戏我觉得不要。”
徐熙媛有自信,如果不是因为怀孕生子,她会成为一名十分优秀的演员,因为她是那种为了演戏,“给自己没有好日子过,命都不要了的投入的人”。事实上,她做大多数事情,都是秉承这种精神。
采访被一条来自女儿的微信打断了,听完那条语音后,她就像心被谁揪了一下,整个人都柔软了。她恨不得飞回家。她说自己“唯一最大的愿望”,就是孩子不要被传染感冒,健健康康。车已经快开到住所楼下,她就要见到她的孩子,一个抛来的问题是,还会想象自己回到瘦的时候吗?
她的眼睛垂下,很认真地思考了几秒,说,“我想如果我真的是发起狠来的话,我还是有可能会变成那么瘦。(可是)我现在的重心都已经放在我的孩子身上……我有更艰难的任务,我现在要照顾两个独立的生命。”
接到《康熙来了》的主持邀请时,徐熙娣犹豫不决,姐姐对她说:“怕屁啊,就是去试试看嘛,就像以前我们小时候啊,什么都去试试看,失败就失败,大不了就是转行或什么的。”
步入中年,一切都反过来了。徐熙娣提到姐妹俩接下来可能会共同做一些事业,想到之前姐姐的反反复复,徐熙娣撂下一句,“我希望她不要再给我闹事。”
瘦不下来后,徐熙媛的自信心直线下降。有时接了一个月后的工作,她暗下决心,“我怎么可以瘦不下来。”眼看着时间到了,她怯场了,赶快找妹妹或其他人帮她救火。
“最倒霉的是我的经纪人,”她在电话里笑着说,可这笑的背后又是ㄍ一ㄥ。
作为一个全部身心都放在孩子身上的母亲,一个无法接受对身体失去掌控的女人,一个仍然想要复出工作的女明星,她每天最容易出现的三种情绪是惶恐、焦虑和罪恶感。什么时候会有罪恶感?最近,一家人在瑞士旅游,小孩子吃不惯欧洲国家的食物,没有把孩子照顾周全就会带给她罪恶感;一个工作在等着她,而她不确定有没有信心接下来,这是另外一种罪恶感。
这或许是相当多的女性都会面临的人生困境。只不过在曾经光环加身的明星徐熙媛身上,一切变得更难了。会不会觉得社会对她更加不公平?她同意。但在家庭和姐妹之外,她还依然想着那些不相干的人。如果观众对她的期待是仙女,那么当她们发现她不再像仙女的时候,会不会自己也觉得,“我以后的人生也会走到这一步”?念及于此,她总觉得自己必须要改进。
可身体是真的没有力气了。生第二胎的一年后,她从鬼门关走出来,拼命减肥,照顾孩子,不知不觉年纪就从3字头跨到了4字头。她从不过生日,也从来没有跟小自己5岁的丈夫讨论过类似“衰老”的话题。范晓萱有时会提到自己过了40岁有种不同的感觉,“然后她(徐熙媛)就是不回我,就这样子,这话题就句点了”。
汪小菲帮妻子办了次庆生,她这才发现自己已年过四十,对丈夫十分火大。她声称在第二次产后由于痛苦过大而有部分失忆,而医生告诉她这是正常现象,慢慢会恢复正常。她打电话给同年出生的范玮琪,试图搞懂自己的具体年纪,“我就问范范,难道我40岁了吗?她说亲爱的,你不是40岁,你是42岁。我说什么?怎么会42岁,然后我就不敢相信这个晴天霹雳的事情,我就说范范我恨你,你干吗算给我听。”
但描述自己的状态时,她又是极其坦荡的,“(洗澡时)尽量地快速地洗,就尽量不要照镜子。像以前瘦的时候会看哪边的肌肉需要增加一点,哪边的肌肉太大,要赶快多加按摩。现在就是洗完,不小心瞄到镜子的话,不会正脸转过去看,用余光瞄到,然后快速地穿上衣服。”她家的3个体重秤,整齐地摆在那里,但她并不会站上去。
在第三次采访的最后,记者问徐熙媛,她的这些焦虑、纠结会被写下来,让读者看到,她不介意吗?她毫不迟疑:“不介意,我希望面对大众是坦诚的,一点都不害怕别人知道我的真实人生。”她还说,这几年上综艺,有些事情她也想讲,可那样的话节目就会变得很down。
她并不惧怕衰老,视死如归,她曾希望不要活太长时间,“我来这个世界上就是快转人生,我这辈子就是要过别人的八辈子,然后过完之后我下辈子就不用再来了。”但她惧怕那些还存在的时光—自己与两个孩子之间的年龄差,担心自己的健康,怕孩子们长大的时候,说些她听不懂的话,而她跟不上他们的脚步。毕竟,自己小的时候,想象未来汽车是在天上飞的,而不是互联网和无线WIFI。
她被自己的女儿吃得死死的,一天都离不开。她羡慕徐熙娣,可以固定往返大陆和台湾之间工作,生活和事业两不误。她曾经因为《幸福三重奏》离家三天,因此准备了三份礼物,每天让保姆拿给孩子,作为当天的surprise。送女儿上学是保姆的工作,因为她去了就是生离死别。如果女儿今天撒娇说不想上学,她会立刻想办法给女儿请假。
接下来会有一些人生新尝试,但她不想说,希望等到一切都谈成了,才公布出来。但她提到,想做一些给自己这个年龄类型的节目,告诉大家不必做一些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事情,寻找一条出路,为别人燃起希望。
胖瘦还是会成为家庭成员间讨论的话题。黄春梅说,以前她更担心妹妹,现在反而更担心姐姐一点。好像从徐熙媛冲出卧室阻止父亲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不再为自己而活了。范晓萱觉得徐熙媛人生最大的课题是自己,“她要更爱自己,要去拥抱这个敌人,她才会好过一点。”
蔡康永告诉《人物》,徐熙媛身上最大的特点是:不想对人生投降。她的家人和朋友们都无比爱她,也大都提到她的ㄍ一ㄥ和辛苦。一个经常被忽略的事实是,如果不是徐熙媛,她们可能都不会是今天的样子—松弛的徐熙娣,沉稳的汪小菲,平静的黄春梅。
记者把“爱自己“的课题抛给徐熙媛,她先是愣住了,然后笑了,她赶着去见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