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春科
20年前,我参加高考时,用的是一支奇怪的旧钢笔。就是在当时也找不到这种古董笔了,黝黑的笔杆和笔筒没有任何花纹雕饰,但黑漆漆中透着光泽,似乎显示着看似平凡的高贵。笔杆笔筒摸起来很光滑,看似塑料,但掂起来沉甸甸的,又似是实木,出奇的是旋开笔筒后的笔尖。
现在用的钢笔笔尖很细,和笔舌一起被包进塑料笔杆里,露出了的笔尖只有绣花针针尖大小。但这支笔的笔尖却有大拇指的指甲盖大小,整个盖住了完全外露的笔舌,虽然年代久远,但笔尖擦过之后依旧黄闪闪的。这是一支金笔,它是钢笔诞生之初的产品。这支笔是上个世纪初,外婆准备送给她唯一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公公的礼物,因为舅爷考取了上海一所非常有名的大学。
拿这支笔参加高考是外婆的遗愿。我清楚地记得,外婆在我上初中时就走了,外婆去世的时候外公陷入了昏迷,再也没有醒来,一周后,外公也走了。我是外婆和外公带大的,他们没有和我父母一起住在城里,而是住在一个河边的小镇。每年的寒假暑假,我几乎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那是我一年中最快活的日子。
外婆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爷,一直是我最敬仰的神圣而神秘的存在。印象里,每年暑假的七月半,外婆就会带着我到河边。外婆在河边的沙滩上用树枝画上一个不封口的圈,圈子的缺口对着水流的方向,圈里是烧祭品的地方。外婆会边烧纸边哭,伤心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那就是外婆的弟弟,我的舅爷。
外婆为什么如此伤心,圈子的口为什么对着水流的方向,还有舅爷是谁,虽然这些问题我很好奇,但我不敢问外婆。我多次问过父母亲,他们不仅不告诉我,还很严厉的对我讲,让我不要问。
外公外婆有很多的秘密,其中有一些伴随着他们的逝去,我的父母亲和我都不知道。外公外婆是从外地搬到这个河边的小镇的,那是在母亲还没出生以前的事情。母亲并不是外婆生的,外婆外公没有孩子,搬到这个小镇后,母亲一出生就过继给他们了。
外婆外公的故乡是有名的将军县,而他们原来住过的那个镇子,不仅出过很多将军,还出过两个国家领导人,这是众所周知的。我在逐渐长大后的读书过程中也知道了很多,那里即使到了现在,仍不富裕,但外婆和外公家在那个地方是不穷的,这也是他们后来搬到这里来的原因。因为他们的“成分”不好,也就是那时候通常所说的,不属于贫下中农。
这支奇怪的钢笔,在我儿时的印象中,依稀见过,它放在一个非常精致古木箱里,木箱里的东西和木箱子一样古怪古老,不同的是擦过之后都是亮晶晶的、黄灿灿的。古怪的是样式,而这些物件几乎都是金银制成的,那是外公外婆小时候头上身上戴的饰物,比如巴掌大小形态各异的几尊佛像,是黄金帽饰,还有挂着铃铛的手箍脚箍和挂在脖子上的大金锁。最熟悉的当然是银项圈,我在课文里插图画上闰土的脖子上见过,就是鲁迅笔下那个月下叉獾的少年。
这些物件母亲也戴过,后来当然归我,可我才不喜欢受这些约束,于是这些东西就成了我的玩具。外公外婆一般不会顾及我如何玩,唯一不让动的就是那支古怪的钢笔。有一次我要拿出来玩,还挨过妈妈地揍,后来笔单独收起来了,也没怎么见。
我逐渐长大,外公外婆和笔的主人我的舅爷的故事碎片般的陆续听到,将这些碎片拼接起来也有了一个大概轮廓:外公外婆结了门当户对的娃娃亲,在这个县还不是将军县时是县里的富户。外公比外婆小几岁,从小娇生惯养,啥都不会做,外婆照顾了他一辈子,外婆走了,他也跟着去了。外婆家好像比外公家还有钱,只是人丁不旺,只有外婆和她弟弟两个孩子,而且外婆的父母去世很早,两家是世家,外婆家里的事都是外公父母搭理的。
关于我的舅爷,让他们无比骄傲也无比伤心。后来了解舅爷的每一件事,当然也是我的骄傲。比如舅爷的学习成绩一定特別好,要不他不会考到上海那么著名的学府读书。即使20年后参加高考的我,也无法考取那所学校,那需要全县状元级的高考分数,更何况在上个世纪初兵荒马乱的旧社会,大学生更是凤毛麟角,就更难考了。
这支金笔没能送给舅爷。舅爷一直在省城,除了求学外,还参加了很多活动。我后来逐渐明白,这些活动和五四运动,北伐战争和农民运动讲习所还有京汉铁路大罢工有关,那个出席过中共一大的国家领导人,外公外婆和舅爷的老乡,舅爷在省城时,就是他的学生。
舅爷忙着学习和参加这些活动,考取大学后就直接去了上海读书,外婆一直等着他回来把笔送给他,可是,再也没能等到舅爷回来。外婆曾经指着河的下游的石拱桥说,舅爷在上海的大学里是学建桥的,不是这种桥,而是那种用钢铁做的很大很大的桥,中国那时还没有,外婆的公公婆婆已经为舅爷准备好了钱,等舅爷一毕业就送他出国,到国外去建大铁桥。
舅爷当然没有到国外去建桥,他参加了革命,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了党领导下军队中的一员,就像现在的我一样。但他比我在部队里干得好得多,就如同他考的大学比我考得好一样,听说舅爷都当过团长。可是,舅爷牺牲了,成了革命烈士,还有革命烈士证书,这个证书,可给我的外公外婆帮了大忙,让外公外婆在那个艰难的岁月少受了很多罪。
但听妈妈说,虽然罪少受了不少,但家里的很多东西,包括外公搜集的很多古书,甚至是衣柜上的铜环,厨房里装腌菜的陶瓷坛子,都被大炼钢铁和破四旧时砸掉烧掉或没收了。只要运动一来,他们家的房子周边就会被挖地三尺。没有办法,外公外婆才搬了家,外公在这个河边小镇的一个扫帚店当会计。搬家后留下的东西,只有我小时候看到的那个箱子,这是他们想尽了一切办法藏起来留下来的,包括这支笔。不是说箱子里的东西和笔有多么的贵重,而是这些东西,承载的是亲情,是他们的父母对他们的爱,是外婆对自己弟弟的思念。
舅爷牺牲时很惨烈,这既是让外婆无比伤心也是小时候家人不愿跟我提起的原因。后来才知道,舅爷是在开会时被叛徒出卖而被敌人抓捕的,敌人把不屈服的舅爷绑到河边,割成一块块丢进河里。舅爷破碎的遗体,随着河水,流向大江,最终流到大海里,什么都找不到了,当然不会有坟茔。所以,外婆祭奠舅爷烧纸画的那个圈的圈口,对着水流的方向也是舅爷离开的方向。
舅爷在我的心中,就是一座神秘而又伟大的丰碑,有着无数的秘密等着我去挖掘。而这些越来越清晰的印记,更让我崇拜和追随。寻找这些印记的唯一线索,就是这支从高考时就真正跟随我的金笔。
我虽然学习也很努力,但依旧无法考进上海那所著名学府成为舅爷的校友,这是我永远的遗憾。但大学毕业后,我可以和舅爷一样选择了从军,我在中越边境的边防部队当了排长。七年后,我考取了上海一所军校的研究生,考这所军校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它在舅爷曾求学的大学旁边,在那里我学习了三年。这三年里,一有机会我就会去这所著名的学府,在那里听课听讲座,看书查资料。
笔上刻着舅爷的名字,那是外婆让工匠刻上去的,当然和名字一起的还有外婆对舅爷的祝福语。我托人在这所大学的校友录里,找到了这个名字,但只有名字而已,其他的资料几乎都找不到了。研究生三年,我几乎给所有知名的党政军报刊都投了稿,发了文章,为此,毕业后我也没有再回边防,而是到了舅爷曾经跟着那个国家领导人老乡学习的省城,在那里的一所军校任教。
军校在外公外婆和舅爷的家乡,也就是那所知名的将军县,设立了革命教育基地,所有刚入校的学员刚调入的教员都要先在这里接受红色的洗礼。我那年刚入校,我就被送到这片红色的土地,这也是我第一次踏上这片红土地。在那里的时候,我好想给外婆外公打电话,倾诉我波澜起伏的心绪,但他们早已经不在了。我拿着这支笔,在学员们入伍宣誓的纪念碑前,默默地从几万个刻在基座上的名字里寻找舅爷的名字,终于我找到了。
舅爷没有结婚,现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和我,再也没有任何亲人。这支笔,舅爷没能见到,但承载的是外婆对他的思念。我相信,如果舅爷在天有灵的话,一定能感到这种思念。外婆把无比珍视的这支笔留给了我,让我用它高考。外婆没有等到我高考的那一天就走了,更无法看到我穿上军装,手握钢枪在边防巡逻站岗,在将军的摇篮教书育人。但我能够感到,她一定无比欣慰我所走的这条路。我把她对舅爷的思念和对我的期待,化作了自己前行的动力,我正在完成舅爷没有完成的遗愿。虽然我没有舅爷做得好,然而,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力。我相信,如果舅爷和外婆在天有灵的话,一定会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