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之允
2018年8月27日,泰特现代美术馆刚刚结束了“真实的人类:培根、弗洛伊德和人体绘画百年”特展。这次展览再一次把“二战”后最具影响力的绘画思潮展现给观众,其中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909?1992)的三件重要作品,是近30年来在英国首次展出。
培根的人体绘画反映了“二战”后,人类对自身存在的思考,其狂野的笔触直击人内心的恐惧与挣扎。这位被载入世界艺术史的大师,是英国殿堂级的明星画家。1962年,泰特美术馆就为他举办了个展。他曾被认为是20世纪60年代唯一一位能够拥有与美国艺术家一样影响力的欧洲画家,他的绘画被认为是波普艺术的先声。1992年,泰特美术馆正在准备为他举办回顾展的时候,即将83岁的培根却因为肺炎、哮喘和心脏病并发症辞世了。培根作品的鉴定和管理机构是其生前指定的“弗朗西斯·培根遗产”,由他的好友组成委员会。自培根去世后,他生前的意大利好友克里斯提阿诺·拉瓦力诺(Cristiano Ravarino)就声称培根曾送给他几百幅彩色素描,但培根的遗产委员会一再拒绝承認这批绘画的真实性。因此从1992年至今,拉瓦力诺一直在世界各地展览这批绘画(曾经还在中国展览),希望引发观众们的讨论。面对诸多艺术史家的质疑,拉瓦力诺也毫不示弱,通过建立“培根收藏”网站、视频录制,还有其他支持他的专家,一再向遗产委员会发起挑战。比如2012年,他就曾在英国考陶德艺术研究院公开展出画作,为这批藏品的真实性公开辩论。
培根:《教皇英诺森十世》(根据维拉斯凯斯的作品),1953年,布面油画,153厘米×118厘米,美国艾奥瓦州德梅因艺术中心
可以说,这场争论持续了26年,至今仍然没有尘埃落定。英国的相关鉴定机构也联合高校单位一起研究培根画作的真伪,他们的报告较为详实可靠,但却无法对拉瓦力诺的藏品给予某种判断。仿佛拉瓦力诺手中的画作就如同培根的生平一般,神秘而不可言说。
根据英国国家档案馆、诺桑比亚大学和泰特美术馆的联合研究报告,培根生前共绘制了约580幅画作,并且至少有120幅被割坏的画布。培根专注于肖像绘画的创作,并且讲究创作的即兴效果。他在创作前会参照大量的照片信息,然后经过思考,根据自己感性的肢体与精神来决定构图和笔触。
比如,他的代表作之一《英诺森十世》就参照了文艺复兴大师维拉斯凯斯(Diego Velázquez)的同名作品。在培根的版本中,他比维拉斯凯斯更深一步地挖掘出了英诺森十世的凶悍之处,并且把这一具体的人格提炼了出来,模糊了肖像画的具象功能。培根的《英诺森十世》不再指向具体的某一被描绘个体,他的笔触极具攻击性,把矛头对准了人类对存在而产生的恐惧。幻灭的肖像解构了原来的那幅肖像画——教宗希望通过写实的肖像画使自己的权威得以留存千古,让他的功业永垂不朽,培根却把永恒的个体意志转化成了一种泯灭的实在。
培根在电视采访中,曾专门就这幅画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他强调,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维拉斯凯斯这幅传世作品的真迹。他所根据的图像是照片和版画,这样他可以解除原作的“气韵”。而且他也不打画稿,会直接创作。因此艺术史家认为培根是一位从来不画素描的艺术家。不过1998年,泰特美术馆购得了40幅画稿,这些画稿显然不是培根所认同的“创作”。对于培根来说,即便他生前画过草稿,那些并不能算“作品”,更不应该公之于众。
然而拉瓦力诺却说,培根送给他接近600件彩色素描,并且都有他的签名。这不得不让人怀疑拉瓦力诺说法的真实性:既然培根不愿把画稿公之于众,那么他怎么又会在上面签名呢?
英国在上世纪80年代后出现了“英国青年艺术家”一代,包括达明恩·赫斯特、翠西·艾敏,这些人被认为是以自己的生活和名望为艺术切入点创作的,因此他们是“为成名而成名”的艺术家。培根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如此。他的艺术与生活是密不可分的。培根是一位私生活极为浪荡的同性恋者,他经常与好友卢西安·弗洛伊德(Lucian Freud,1922?2011)流连于酒吧和红灯区。他放纵、酗酒,情绪极不稳定,这些都很好地表现在了他的画作中。在培根所生活的那个年代,英国社会对于同性恋者远不如现在这么宽容。因此培根的情感生活充满绯闻,却没有公开化,非常神秘。当时英国很多同性恋者为了躲避世俗的偏见而跑到了欧洲大陆,比如著名的艺术史家休·奥奈尔就是在60年代,在自己的职业生涯如日中天之际移居意大利的。培根在生命的最后12年也长居意大利。拉瓦力诺说,他就是在1980年认识培根的,并且成为他的好友兼情人。拉瓦力诺称,因为社会偏见,他们无法对外公开他们的关系;培根送给他的绘画完成于1977到1992年之间。
对此,培根遗产委员会提出了质疑。培根的早期画作可以追溯到1929年,而在40年代,因为画廊的介入以及培根艺术市场的稳定管理,他的画作被详细地归类记录。原则上来说,培根的画作是不能够跳过画廊而流向市场的。虽然培根更换过代理画廊,但机构的衔接较为稳定,其画作流通受到了销售方的严格控制。培根的画作全集(Catalogue Raisonne)早在1964年就开始编订出版了。后来培根遗产委员会负责完善画作全集的审核修改工作。有一些1964年的画作,后来被培根自行销毁了。委员会很难相信竟然能凭空多出600件没有被收录在全集里的画作,这等于一下子多了一倍的保有量。
培根的绘画价格不菲,1989年他的三联油画价格就已经达到600万美元,这使他成了当时活着的卖价最高的艺术家。2007年,他担任遗产委员会主席的弟弟销售过6幅小稿,单幅售价高达100万英镑。2007年,培根的《肖像习作Ⅱ》在佳士得拍出了高达1420万英镑的价格。2013年,培根的《卢西安·弗洛伊德三件习作》拍出了1.4亿多美元的高价,又一次创造了现代艺术的拍卖纪录。
拉瓦力诺在各地展出那批彩色画稿时,也标注过售价,并且价格一路攀升。1998年,拉瓦力诺给画稿的标价是1万英镑1件,而2016年,他把价格提升到了5万到78.5万英镑不等。
培根在艺术史中的地位极为牢固,光美国就有20家公共美术馆藏有他的作品,而在英国有14家之多。收藏培根的机构不仅遍布欧美,还包括日本、韩国、中国台湾地区。
培根去世后,负责遗产委员会的是他生前好友约翰·爱德华兹(John Edwards)。他们是在1974年认识的,当时的爱德华兹只是伦敦一家酒吧的服务生。爱德华兹终其一生都是一个文盲,没有读写的能力,却和培根产生了神奇的化学效应。尽管爱德华兹一再聲称,他和培根不是恋人关系,但两人都是同性恋,而且培根把所有的遗产都给了爱德华兹,这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培根为爱德华兹画过30幅作品,并且让他在1988年代替他本人出席墨西哥的艺术展览。1992年,培根留给了爱德华兹多达1100万英镑的遗产。不过培根生前的代理画廊“马尔伯勒美术”曾多年掌握着培根的艺术资源,几乎垄断了市场。爱德华兹认为画廊的商业行为严重影响了培根的艺术声望。1999年,英国最高法院判决,给予培根遗产委员会独立第三方的地位,不再和画廊有任何关系。
2003年爱德华兹病逝,他所继承的培根遗产大部分留给了委员会。2007年,艺术史家马丁·哈里森(Martin Harrison)成了该委员会的主席,并且开始致力于对培根作品真伪进行鉴定的工作。有意思的是,爱德华兹的弟弟大卫·爱德华兹,在其兄去世之后曾对外兜售过培根的画作,而这些画作被委员会认定是伪作。自从哈里森掌管委员会以来,这家机构的研究工作更为学术化和公开化。委员会与英国学府机构的研究也在网上公开,并且明确告诉公众他们的研究过程和进展。从他们的联合报告中可以看出,他们遵循了“艺术史家追踪递藏信息——科学鉴定法——艺术史家最终会审”的流程,以确保鉴定的有效性。
哈里森之所以成为培根的好友也是因为对培根作品真伪的询问。哈里森在上世纪60年代末知晓米兰有人开始制作培根画作的赝品,而当时他在佳士得看到一幅培根的作品,对其真伪有所怀疑,于是他专门拜访了培根询问。培根非常善意地与哈里森进行了交谈,并且和他成了好友,经常让哈里森开车带爱德华兹出去玩。2002年,哈里森所执掌的委员会拒绝承认拉瓦力诺所持有的画稿为培根所作,理由是这些画稿的笔触和以前米兰伪造的培根画作有类似之处。
拉瓦力诺与培根的故事,也颇为传奇。拉瓦力诺是意大利的记者,他的英文很差,所以一般只用意大利语出来公开讲话。他说培根在意大利与黑帮头目走得很近,因为培根对极限和隐秘的存在力量有着天生的敏感。他们相识之后,拉瓦力诺对培根说,他的叔叔是美国国安局成员,知道肯尼迪遇刺的一些消息。培根因此就和拉瓦力诺成了好朋友,结伴在意大利各个地区游玩。拉瓦力诺称,培根送给他的画稿,是作为他陪着去罗马旅游的谢礼。根据拉瓦力诺的说法,当他向培根索要文字证明这些画稿是培根亲笔的时候,培根是拒绝的,因为他觉得这些画稿是私人礼物,不能流入市场,也就不能作为他的画作而公开。
在网络媒体上,已经老态龙钟的拉瓦力诺毫不掩饰他与培根的关系,说他们是秘密恋人。艺术史家、培根作品专家爱德华·鲁西-史密斯认为,拉瓦力诺的说法也许是可靠的,因为如果培根把画稿当作礼物送给拉瓦力诺的话,就如同签名赠书给朋友,在画作上签名也不奇怪。
围绕着培根有着太多的传奇和传说,大量地下和隐秘的历史。他的作品成于那种暴力美学式的神秘存在,却也因为这种不可言说而为鉴定制造了难点。
虽然暂时拉瓦力诺和哈里森都无法说服对方,但他们都在致力于同一件事——在公众领域推动培根的研究,通过展出、公开讨论、发表研究、多媒体平台,邀请公众一起参与到辩论中。但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的一些推动是文化资本的角逐,并非纯学术,夹杂着说不清的商业利益考量。因此,这就要求参与其中的观众必须带有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而不至于被某些文化资本平台在是非上进行捆绑。公众所需要知道的重要一点是,培根不可言说的历史,也是他艺术魅力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