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从志
今年8月底,“e租宝”案传来新的消息,安徽省新增42名被告人受到法院审判。有人根据裁判文书统计发现,到目前为止,北京、上海、安徽、广东等13个省市已有38起诉讼相继做出判决,150多人入狱,罚款加起来超20亿元。距事发已将近3年,但案子还画不上句号,近百万受害者仍在翘首以待。
每有新的进展,何军(化名)的群里就会热闹起来,大家聊得最多的是“何时还钱”。何军也很关心这个问题,他是广东揭阳人,今年36岁,在“e租宝”案中,他有双重身份:员工和投资人。案发后,他沦为受害者,工资奖金被追缴,还损失了70多万元投资款。去年广东的案子判决后,他特地跑去法院询问退赔情况,但没得到满意的答复。
何军觉得自己真倒霉,还差一天,他就能识破骗局,全身而退。他为“e租宝”工作不到半年,只能算是兼職人员。2015年6月,“e租宝”南下入粤,8月到揭阳,在当地一家国有银行分行做理财的何军接到了“e租宝”的邀请,挖他过去筹备业务团队。这个2014年7月才正式上线的网贷平台,一年时间就跻身P2P行业第一梯队,还被权威媒体评为2015年中国“最有责任感”的互联网金融企业之一,电视报纸、高铁飞机,到处都有它的广告。36岁的何军觉得等来了大展身手的好机会。
团队很快壮大到十几人,大家原本都在其他金融机构工作,“e租宝”以高薪将他们挖过来,通过他们开拓本地市场,组建代销公司。当时的何军在理财行业已经从业三四年,自认为比起常人更加谨慎。在筹备团队期间,他自己先试着投了几笔短期的项目,前后加起来有70多万元,这里面有40多万是长期客户委托他管理的资金,其中不少是亲戚。资金回报率是惊人的,普遍能达到14%,短期项目一个月1万块返利150元,比银行利息高了数倍。
但何军不太放心,他当时粗略计算了一下,按照这个回报率,加上其他成本,“e租宝”的资金运营成本至少在24%,风险太高。他还试着从网上查到所投项目的公司,电话打去后,对方却声称没有开展过相关融资项目。难道平台可能存在项目作假情况?他愈发警觉起来。
事实上,当时已有报道提示了“e租宝”的风险问题。在2015年5月由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学院金融风险实验室推出的《2015年网贷评级报告》中,“e租宝”被给予了C-,意味着总体实力较弱,风险性较高,还有分析人士指出该平台在资金端可能存在关联交易。
但此时正是“e租宝”最为风光的时候,负面声音很快被淹没。何军也在心里不断说服自己,公司拿了这么多奖项,还上了央视,不至于全是弄虚作假。但随着对“e租宝”了解的深入,他越来越觉得苗头不对。公司下达的业务要求常常违背行业规律,让他无法理解。“理财行业一般比较注重资金的稳定性,比如一个客户100万元资金如果只投一个月,对我们就没什么意义,还不如10万元投一年。”何军解释,短期资金存在更大的流动性风险,会影响平台的资金安全。但“e租宝”对他们的考核完全只看进账资金规模,不论投资时间长短。
此外,源源不断流入的资金,到资产端如何匹配到优质的投资项目,这是平台可持续运营的关键。“e租宝”却似乎不关心这个问题,何军曾与公司领导商量能不能让业务员接一些企业的融资项目,但遭到回绝。
疑窦重生的何军打算项目到期后把钱取出来,不过到期前一天,网站、APP都显示无法登录了。2015年12月8日,“e租宝”位于北京数码大厦的信息化研发中心及安联大厦的办公场所被警方调查,各地公安机关统一行动逮捕了公司主要高管。很快,作为代销公司的业务人员,何军和团队其他成员也被警方带走。由于何军的业务量并不大,做完笔录后便放了回来。
官方证实了调查消息,“e租宝”的庞氏骗局逐渐公之于众。何军连带着成了“骗子”的一员,客户纷纷找上门来,亲戚也要他尽快还钱。事发后不久,他凑了40多万元把客户的钱还上,家里的积蓄一洗而空。损失虽大,好歹人没事。何军告诉我,当时广州的公司有一个业务员投进去1400多万元,大部分都是客户的钱,出事以后不堪压力,在家里吃安眠药自杀了,年纪才30岁出头,留下家中妻儿老小。后来,业务员失联的消息时而传来,有些至今不知生死。
据警方调查,截至出事时,“e租宝”累计交易发生额达700多亿元,实际吸收资金500余亿元,涉及投资人约90万名,遍布全国31个省市区。
何军说自己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一个。在去银行做理财前,他在广州做了近8年IT渠道商,2006年前后的黄金时代,他最多时一天赚20来万块。但好日子没有持续太久,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紧接着广州各大商圈、电脑城一个个倒下,生意越来越难做,供应商、销售商跑路的情况愈发严重,他手中的坏账也越堆越高。
“我们每天流水比较大,一天大概要到200多万元,每个月应收账款在千万以上。”资金很大一部分来自银行贷款,以前通过厂家的授信不难拿到贷款,但经济恶化后,来自银行的压力陡增。“当时正是楼市暴涨的时候,银行很多资金都进入房贷领域,房贷是客户主动来申请,还有抵押物,风险可控。”他们这样的小微企业自然不被银行看好,贷款愈发困难,身边的同行一个个上岸,何军撑了几年,干脆自己也跑去了银行。
“e租宝”的实际控制人、钰诚集团董事长丁宁是何军的同龄人,某种程度上和他有着类似的人生经历,学历不高,少年创业,在实业遇阻后转战金融,最后都栽了跟头。
1999年,年仅17岁的丁宁从安徽工贸职业学院休学后,进入父母在家乡蚌埠的小工厂岩柏封锁厂担任销售员,工厂以生产铁路铅封为主,技术含量不高,利润也低。2000年前后,电子商务兴起时,丁宁抓住机会给工厂带来了数百万元的销售额,赚得了人生第一桶金。后来,他在厂里新添了一条新的生产线,从事五金加工,主要生产开罐器和螺丝。他觉得这两样东西容易生产,而且市场需求大,事实证明了他的商业嗅觉,其生产的开罐器后来占领了全国近九成的细分市场份额。
2005年,丁宁重组岩柏封锁厂,成立钰诚五金工贸有限公司,年仅23岁的他出任董事长,一个毫无背景的“草根80后”,一步步把父辈的家庭作坊式小工厂打造成了一个大型五金商贸企业。丁宁成了家族英雄和产业神话的缔造者。
但金融危机袭来时,一家算不上规模多大、深处内陆的实业企业很快显示出了它的脆弱性。2012年时,丁宁突然转型,放下了原来的实业,转而成立安徽钰诚融资租赁有限公司,试水民间借贷。此前,他毫无金融背景,但这次尝试让他尝到了甜头。2013年,“余额宝”推出,互联网金融概念大热起来,丁宁果断把精力投向了当时正在兴起的P2P行业上。2014年2月,他注册成立了金易融(北京)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后来改造命名为“e租宝”,同年7月正式上线运营。丁宁曾在接受采访时说道:“民间资金流入实体工业生产中,这是大势所趋,而将实体经济和金融有效结合的最佳方式就是融资租赁。”
所谓的融资租赁即“e租宝”对外宣传中主打的A2P(资产对个人)概念。其经营模式是由集团下属的钰诚租赁与项目公司签訂协议,然后在“e租宝”平台上以债权转让的形式发标融资;融到资金后,项目公司向租赁公司支付租金,租赁公司则向投资人支付收益和本金。这一模式成了他们引以为傲的金融创新。
但丁宁明白,靠自我标榜的创新概念和模式无法获得他想要的成功。“e租宝”之所以能在成立一年多的时间里就成为屈指可数的网贷平台,主要依赖的还是给投资者的高收益许诺和铺天盖地的广告宣传。普遍能达到14%的预期年化收益率远高于一般银行理财产品的收益率。除此之外,“e租宝”同时在线上、线下布局,在各地成立代销公司推销平台产品,同时耗巨资在央视、各大地方卫视以及地铁、高铁、飞机场等投放广告。这一招非常见效,一位受害者告诉我,她的母亲就是因为看了央视的广告才相信了“e租宝”,前后投了数百万元。
“e租宝”对公司形象的包装更是不遗余力。集团总裁张敏被包装成“互金第一美女总裁”,但其实她没有任何金融投资管理经验。为了给公众留下“财大气粗”的印象,丁宁要求办公室几十个秘书全身穿戴奢侈品牌的制服和首饰,甚至曾一次性将整个奢侈品店全部买空。事后查明,整个集团拿百万年薪的高管有80人左右,再加上数以万计的员工,仅2015年11月,钰诚集团发给员工的工资就有8亿元。
丁宁后来坦言,钰诚集团旗下有实际收入的只有钰诚租赁、钰诚五金和钰诚新材料三家公司,总收入不足8亿,利润尚不足1亿。因此,公司的正常收入根本不足以覆盖其庞大的开支,除了占用“e租宝”的投资款别无他径。
何军察觉的项目作假问题其实并非个例。据钰诚租赁风险控制部总监雍磊讲,“e租宝”上95%的项目都是假的,丁宁指使专人,用融资金额的1.5%~2%向企业买来信息,他所在的部门就负责把这些企业信息填入准备好的合同里,制成虚假的项目在“e租宝”平台上线,以此吸收新的投资款。
据警方调查,丁宁还挪用投资款在境内收购鲁商保利、安信普华、普洱华强等公司,其中仅收购安信普华就耗资13亿元,他试图以此给已经不可遏止的“e租宝”注入活水,但这些公司没有给他带来预期中的收益,反而加速了“e租宝”资金链的断裂。
雪球越滚越大,牵连的投资人也越来越多,最后骗局破裂,丁宁的“金融梦”成了近百万受害投资者的噩梦。2017年9月,丁宁被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无期徒刑,并处罚金1亿元。
惊醒过来的人们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一个并不严密,甚至漏洞百出的平台能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大行其道而无人阻挡?
苏宁金融研究院互联网金融中心主任薛洪言告诉本刊,在“e租宝”之前,每年其实也有数十家网贷平台爆雷,但体量都不大,影响范围有限。“而且当时大家都把P2P看成互联网创业,好比2011年前后团购网站的‘千团大战,倒闭的企业也很多,所以大家觉得P2P平台倒闭很正常,是行业竞争的结果。”很少有人去审视P2P的金融风险,甚至包括“e租宝”在内的许多平台根本没有懂金融的人才。在对外宣传中,“e租宝”便不断强调自身的互联网属性,在当时,互联网意味着创新,而创新具有天然的说服力。
薛洪言记得,2013年6月“余额宝”上线时,很多大学教授都觉得很新奇,自己还去体验,在余额宝存一块钱,每天都有几分钱的变动。这也是当时大部分普通人心态的写照,“互联网金融”一词就是这时火起来的。“行业刚刚兴起,监管也需要一个学习的过程,一直没有出台相应的监管办法,你就不知道该在什么地方划线,什么是合规的,什么是不合规的。”
等到“e租宝”东窗事发,人们才发现,整个P2P行业处于裸奔状态,没有监管,蒙眼狂飙。其他平台急忙跟“e租宝”划清界限,称其是披着互联网金融的外衣集资诈骗,本质上不是互联网金融。然而,冲击波迅速蔓延至全行业。一家头部平台的创始人告诉本刊,“e租宝”出事后,他的平台也受了一个多月的影响,让他们开始认识到市场情绪平台的冲击力。此后,行业内外呼唤监管的声音愈发强烈。
随后的2016年被称为P2P监管元年。2016年8月,《网络借贷信息中介机构业务活动管理暂行办法》正式出台,此后,各类监管文件陆续下发,市场进入强监管时代。2017年年底,监管部门发布了《关于做好P2P网络借贷风险专项整治整改验收工作的通知》,要求各地监管机构最迟应在2018年6月底前全部完成辖内网贷平台的备案工作,不过政策落地延宕至今。
伴随监管政策的出台,一轮比一轮汹涌的爆雷潮袭来,尤其是今年上半年,上百家平台连续倒下,涉及资金超千亿元,无数小投资者深陷其中。而且监管介入时所面对的P2P行业已非当初可比。“今年爆雷的平台多数是因经营性问题而倒闭,比如项目逾期、不良贷款增多,不少平台合规性不错,本身也没有主观恶意。”薛洪言告诉我,以前市场规模小时,监管一刀切也没问题,但现在P2P已经不是一个孤立的行业,平台的资产端牵涉到许多企业,而同一个企业可能在不同的平台或传统金融机构都有借款。“如果网贷平台抽贷,企业倒了,风险会立刻蔓延到其他金融机构身上,形成连锁反应。”
事实上,按照如今的监管规定,P2P平台的定位是一个信息中介。“它的资本金只有1个亿,但是可以做100亿的业务,因为这个设计不需要平台来承担风险。但是长期以来,行业里形成的是刚兑文化,出现违约,平台自己会主动去兜底,营销宣传时也向投资者承诺平台能‘保本金。但按照金融的逻辑,这根本不现实。当这100亿里面有50亿都违约时,平台就只有倒闭这一条路可以走。”薛洪言说。
问题集中爆发,一方面与P2P的风控、经营能力不善有关,另一方面也是实体经济环境变化的反映。薛洪言告诉我,2008年经济危机以后,整个经济不太景气,近几年一直处于下行周期。而今年以来,传统金融领域又在强力去杠杆。有数据显示,今年1~5月,社会融资规模同比下降了1.47万亿元,降幅15.63%。通俗地理解就是银行在抽贷,很多僵尸类企业、调控类行业企业失去了续命的资金,开始陆续违约。
从风险传染的路径来看,实体经济一旦发生风险首先就会传染到P2P平台身上。“P2P在整个体系中风险承受能力是最弱的,因为他们的客群是最下沉的,是银行不愿意做的那部分,也是风险最高的。”薛洪言说,爆雷潮或许只是一个先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