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向阳
高向阳
字用明,号无厌斋。1953年3月生于吉林省永吉县。
1981年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曾先后供职于吉林省画院、吉林大学艺术学院。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教授、硕士生导师,吉林省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作品多次选入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办的国家级美展,并有获奖。作品被中国美术馆,中国国家画院收藏。作品及个人简历收入《中国现代美术全集》。
关于兰花的养植赏悦,以及对它的吟咏绘画,这一朵小小的兰花被寄予了如此多的娴雅和美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就职于吉林省画院。偶尔也写兰,但真的兰花却从未见过。虽说人在省城又在画院当个画家,茫茫人海,却是举目无亲。某日,一位中年人找到我单位,愣了一下后,我认出这是我儿时的邻居王叔,他十七岁那年,参加志愿军去了朝鲜。王叔以长辈的口吻责怪我,说他在某厅级单位给领导开车,有什么事别客气,找他帮忙。果如其言,以后的日子里热心肠的王叔大事小情没少帮忙,甚至我同事的老婆生小孩也求助王叔开车送医院。王叔有位开车的同事,想培养小孩学画,王叔说话了,我义不容辞点头答应了。大约是每周日去孩子家上课,先学点石膏几何形之类的东西。一次,讲了些素描的概念和要领,然后让孩子动手画着。因为我不会吸烟,就闷坐着。小时候的东北农村,男孩子都学着大人们的样子用报纸卷旱烟来吸,但我从不染指。眼下就这样闲呆着,不由将目光落在他家里的几盆花草上,蓦地一盆小草映入眼帘,两朵小小粉色的花朵,线性的叶片婀娜多姿,富有书写的质感,说不出的好看,于逆光下竟有几分水墨的味道。不禁头脑中像放电影似的,老师陈忠义先生给我们上梅兰竹菊课时的镜头又浮现在我眼前。陈先生手中的毛笔是那样轻松自如,顺逆悠然,让我叹为观止。此时认草为兰,也许就因为这生命中期待着的风姿不群、俊雅飘然的仙草佳卉么?
甘老师,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生人,性恬淡平和,亦诙谐,于事于理颇具个人见解,常能一语中的,发人深思也。彼时我与妻女尚蜗居于院办公室一隅,作为省艺术学院美术系主任的他曾力邀我调过去任教,我每以需求住房一套为条件,他总是苦笑应道:“我虽为主任,但住房我无权允诺你。”甘老师善写意花卉,亦喜爱养花种草,为此,在小区里选了个一楼的房子,为的是拥有一个小花园。平常碰见,就不免聊聊画,也顺便聊聊花草。我问:“甘先生,听人家说兰花极难养植,是这样吗?”“谁说的,我养了好几盆呢!长的蛮好的,你喜欢么,哪天分盆时给你留几苗种。”于是,我拥有了第一盆兰花。孰料,这花还真的好养,就用些普通的山皮土,长的油绿茁壮,竟开了花,每莛三至四朵,香味儿溢满房间,惹得走廊里的人喊:“什么花儿啊?这么香?”后来,我养植的品种多了,才知道这种极好养的兰是四季兰中的“大叶白”,是太阳晒不死,寒风冻不死,如葱如蒜的那一类兰花!
无锡,太湖边上大名鼎鼎的文化名城,光自然名胜就有天下第二泉、梅园、鼋头渚等。元代大画家也是画太湖沿岸风光最为著名的倪云林,近代著名的盲人音乐家阿炳,皆为无锡人的骄傲。讲到兰花,三大兰园之一的“江南兰园”就座落在鼋头渚公园里。
丁酉春上太仓访友,返程之前匆匆赶到无锡看了一场王大濛的菖蒲展。好友著名兰艺家、收藏家、文史专家殷继山向我引见了王大濛。此时眼前闪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丁大哥!”我喊了出来,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这位正是兰界知名专家丁永康。二十多年前,我们初识并因兰花而结缘,许多养兰的知识都得益于永康兄。今天与丁先生一起来观展的还有江南兰苑当年接待我的花工师傅,老友相见,自是一番畅谈叙旧,恨不能长绳系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无锡,老街旧屋随处可见,毕竟江南,市容还是比北方好很多。丁先生住河埒口一座老旧的职工宿舍楼,可能是出于养兰的考虑,住在一楼的两居室里。屋后面有些空间,大约有二百多盆兰蕙分布在简易的兰架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人家养这么多兰花。让我忍俊不禁的是,丁先生招待午饭竟都是些小碟小碗,蚕豆一小碟,青菜几根,“你吃,你吃!高老师别客气!”凭我的饭量,决不敢放开量吃的,碗筷都拾掇下去了,肚子里半饱还不到。一枝小小的兰花连接多少爱兰之心,丁先生兰友众多,他的家更像个接待站,进进出出的兰友络绎不绝。在他担任华东六省一市兰花协会秘书长的几年中,我几乎每年春季下江南,看兰展、买兰花、赏梅园之香雪海,顺便也捎回当地特产“无锡排骨”给女儿解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兰花事业刚刚兴起,兰友们热情高涨,但兰协资金匮乏,囊中羞涩。某届兰展上,本来协商好请某老板赞助参展获奖的奖品—紫砂高档花盆,临发奖仪式上,花盆却迟迟不到,丁先生自然焦急万分,节骨眼上,我突然想起为参加兰展,我准备了十几轴兰花作品,但是到了展会现场,却发现布置已经结束,我就将十几轴画放到宾馆。这种情况下正好可以用作奖品发给兰友们呢,丁先生听我这么一说,表情一下子轻松了,当场宣布由我为兰友们颁奖,才救了眼前这个场。
兰石图 69cm×38cm 2018年
现代的兰协,每年举办兰花展览,鼓励发现、发掘新品兰花,以提升对兰花的培植水平,推而广之。古代也有兰展,但是不这么叫,古人称之为“斗兰”。元好问的《内翰冯公神道碑铭》记载“山多兰,每中春作华,山僧野客,人持数本诣公,以香韵高绝者为胜,少劣则有罚;谓之斗兰。斗兰、松醪,遂为山中故事”仲春时节,兰花盛开,邀山僧野客,携山采兰花,饮松醪酒,赏评兰花,“香韵高绝者”为优,然劣者还要罚酒,这是多么优雅的文化活动。袁世俊《兰言述略》中也记载上海在城隍庙内园组织兰展,每年四月初五为花会期。兰花栽培者约三十人,每人出银元一块做为参赛费。凡与会者,将花枝剪下插入一蜜水瓶中,取其不易枯萎,由主持人组织评比,又叫评头位,得到首座奖者则荣耀无比。各参加兰展者选出好花,争妍斗丽,竞争首座,气氛热烈,观者如堵。花会期间,亦可交换买卖,使兰友间的培植水平大幅提升。《豫园梦影》里介绍说:“艺兰者每假此雅集,兰开多种,幽香扑鼻。盆必古瓷,架必紫檀……”其他如杭州城隍山海会寺,苏州浒关也有兰花展会的举办。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兰花展会的规模不断扩大,兰花商业行为的介入,兰展演变成兰花博览会了。
植兰二十六年,与兰相识到与兰相知,精心培植养护,以简陋的条件滋兰花繁叶茂,可怜爱兰之心足矣。沐斋《滋兰笔记》中说:“花中君子,四季吐芳,经年葳蕤者,唯兰而已矣。幽居一室之内,明窗净几,悄客慎独,不偏不倚,无争无为,舍兰其谁堪至此境也哉?”常因对兰爱之切,隆冬时节,半夜披衣挑灯看兰,于温度、湿度、浇水必时时关心。创作间隙与兰相对,细审敏察,看它抽箭、孕蕾、开花,内心被这神奇的小草深深吸引和震撼。画家作家书房画室多爱文房器物,以衬托情趣者,唯兰蕙、菖蒲、小竹。兰与菖蒲皆难养植,唯此方得修养性情,谓之:“人养花,花养人也。”
兰气初和图 70cm×45cm 2017年
兰石 70cm×49cm 2014年
至于写兰,画家植兰其意在知兰性,更能掌握其风霜雨雪千姿百态,笔上功夫已在数十年丹青生涯中多有磨砺,遍观古今兰谱画传,名家大师之作,融会贯通,自能有所收获。传统不是一潭死水,有人说传统是流动的河,汲取传统获得创作自由又回归于传统才是个有出息的艺术家。绘画其实就是不断地更新,不断地在审美上求变化,求脱离,才叫传统。因袭传统就叫“剽窃”,真正的继承传统是读懂古人,然后完成自己。古人橅仿古人都要注明“拟某某法”,现代人则拿来主义,东取一簇树木,西借一座山头,这就是因袭或剽窃。从题材而言,花鸟虫鱼山川人物,包罗万象,从有绘画以来无不为人们遣之笔底,付诸缣素,几乎没有什么事物没在绘画中出现过。可见,中国画的要害不在于题材,而在于笔墨的品格和审美内涵。笔墨能入胜境,必能比肩前贤、超越自然。一个不争的事实,真懂画的人必善于品味笔墨,有极透彻的美学判断,具有高度的笔墨自觉。笔墨取决于天赋、才情、修养,有什么个性,就有什么笔墨。石涛写兰,天真烂漫,笔性自然,与其书法有暗合之美。八大写兰圆融简括,浑然无迹。板桥一生只写兰竹,兰花笔笔写出,家法端严。苦禅老人写兰简约中见丰富,往往有北碑书意。予学写兰近四十载,近年方略有心得。书法学者、同乡好友丛文俊评之曰:“向阳养兰有年,观摩、交友事亦多,偶或攀岩寻谷,亲历采兰。所费精力颇著,而乐此不疲。遇有言兰者,辄滔滔不绝,兴味盎然。观其所植,皆葱翠亭亭,鲜媚欲滴,四时之中,皆有芬芳充其室。欧阳文忠公有言:“自古无不累心之物,而有为物所乐之心”,向阳得之矣。向阳本长于人物,而以好兰,遂不时为之,所绘者栩栩而兼逸格,此乃心之所系,情之所钟,天性使然,非力学可至者。
菖蒲兰石之五 34cm×138cm 2016年
其好兰若是,于画则图写不倦,且观察入微,取舍有道。其工致也,株繁茂而栉比,叶斜出而流韵,花舒迟而逶迤,色浓艳而璀璨,群芳倚壁,仙子翩翾,造化传神、云日相晖。其写意也,走笔遣墨,逸兴抒怀,或三五而全姿,或丛萃而异态,风摇影舒,体韵华胜,铁骨天香,素面丽质,状若生动,大道在焉。吾以常自往还,遂得多觏,赏味无已,风雅与共,能知向阳养兰,画兰趣旨者,吾当仁不让也。“文俊兄之评多有过誉,予当鞭策自省,植兰艺兰为修身,写兰为修笔墨,二者互为关照,互为作用。笔墨修炼是个慢活,只有不急不躁方能得个中滋味。写兰如同写字,追求适意的书写,再表达一种古意的情调,精细的韵味,也体现出天人合一、修身养性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