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怡人
2017年九月的某一天,我与一个阿拉伯人站在橄榄山的山头,看太阳正一点点消失在圣城的那端。“中东的所有争端,所有战争,都不过是因为那一片土地。”他的声音中带着些感伤,又有股如冬日般的平和与安然。“我甚至认为,the whole world is for this place.”他转过头,冲我笑笑。
以色列夏日的炎热在此时尚未完全褪去,耳边有阵阵微热的风拂过。我们面朝最后几分钟的太阳,久久望着不远处的金顶清真寺,各怀心事。
这天黄昏,我独自一人坐车上了橄榄山顶,正四处张望想着该往哪儿走。没过多久,遇见一个坐在路边的阿拉伯人Ariel,主动提出给我带路。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即使他们长得再相像,在以色列这个国家,也总可以一眼分辨出来。大概是在埃及被那些阿拉伯人吓怕了,总不由得犯被害妄想症。内心想着,等到了目的地,就赶紧甩掉得好。
在途中,Ariel主动与我攀谈起来,问我一些旅行的基本情况。当我说起昨天刚去过伯利恒时,他说,他们会在空闲时间将橄榄山上的橄榄树运去那儿做橄榄油。“而且伯利恒的物价比耶路撒冷低上好几倍,我们时常去那里采购日常用品、食物等。在我童年的时候,以色列还没有建起这堵隔离墙。我们便骑马或骑自行车,一同沿着这座橄榄山,大约花上半小时就能抵达伯利恒。而现在因为这堵墙,人们要花费两个小时的时间,环绕几乎整座城,才能到达目的地。”
他指着不远处那座坚硬冰冷的墙,眼神黯淡。而我开始想象着,孩子们骑着单车,一前一后飞驰在这片荒芜的山丘之上,快乐自由的笑声久久回荡的场景。当这些阿拉伯人,还没有被这座仅10米高,却怎么也难以跨越的墙所隔离开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我对他有了些许改观,甚至主动与他探讨起许多我疑惑已久的问题。
昨日从伯利恒坐车回来的时候,车上除了外国旅客,一律都要下车进行安检。Ariel告诉我,以色列与巴勒斯坦人彼此都无法跨越这堵墙。阿拉伯人拥有三种ID,蓝色、绿色、橙色。蓝色ID属于以色列,意味着持有这类ID的阿拉伯人可以自由往返于“墙”的两边。持有绿色与橙色ID的公民只能永久在巴勒斯坦区域生活,有些人的活动范围甚至缩减到更小。
而假如一个蓝色ID持有人与橙色ID持有人结婚,那么每一次他们经过check point的时候,都需要得到special permit。他们的孩子该拥有什么颜色的ID也是一大问题。除了这些,他们的生活也将受到严重的影响。医院、学校、社会保障……
这堵隔离墙,无比残酷地将阿拉伯人分割开来。在建造的时期,甚至摧毁了无数人的人生。医院被拆毁,人们因无处治疗而死亡;学校被推倒,孩子们没有教室,无法接受教育;众多房屋拆迁,人们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最夸张的是,他曾听说隔离墙从一个人的家中横穿而过,将卧室与客厅分割开来。于是人们在墙上凿了一扇门,方能在自己家中自由出入。打开门,进入了巴勒斯坦,关上门,又回到了以色列。
在伯利恒的难民营门口,有一面黑色的墙面引人注目。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大字,“When our children are killed.(Children killed during Israeli massacre in Palestine July 2014)”。整面墙面被用阿拉伯语写着的遇害孩子的名字而占据,承载着无数家庭的悲痛与憎恨。
走进难民营的巷子之中,恰巧望见一位长者举起手中的拐杖充当手枪指向孩子们,他们边一阵哄笑,一边觉得有趣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这样的场景,对他们而言大概早已习以为常。当我们路过时,孩子们警惕的眼神,与偶尔遇见的伤残者,荒凉的广场上洒了一地的玻璃碎屑与触目惊心的标语,一阵阵刺痛着我的双眼。
而我却在难民营区的小巷里,遇见了一个最可爱的女孩子。那日正好扎了两个小麻花辫,她走过来,用手指指我们的头发,意思大概是,我们看上去一样。她长得很可爱,一张圆圆的小脸,不停地冲我们笑。我走上前去与她合照,忽然之间,她偷偷地亲吻了一下我的脸颊。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内心柔软的一部分被深深地触动了。这大概是我这一生所收获的最美好的吻。
再往南一些的希伯伦,比伯利恒更为剑拔弩张。在那里,人们忍受着更大的耻辱。在去往工作、学习和回家的路上,每一位,每一天,都要经过重重安检。即使是孩子们也受到同样的待遇。当Ariel说到“every day”的時候,情绪显得有些激动。阿拉伯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被以色列士兵反反复复地搜查,这样的耻辱,日复一日,没有尽头。“既然以色列修建了这堵墙,为何还要安排如此多的士兵在那儿?他们该还巴勒斯坦人一个宁静的生活。”
如果一个犹太人去到希伯伦,那么于他而言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在那里,枪杀案及其可能发生。假如一个以色列士兵遇见阿拉伯人手插着兜或是疾步而来,他会举起枪并要求对方举起手来,以确认其不会对自己造成生命威胁。这样的极度不信任使我震惊。他们因为所谓的国籍、信仰不同,而互相折磨,互相憎恨。在大约三个月前,圆顶清真寺内发生过一起枪杀案。Ariel拿起手机播放现场的视频给我看。镜头里,两个阿拉伯人在清真寺被警察扫射后扑倒在地,当场毙命。遭到枪杀的原因仅仅是,他们向清真寺内的警察扔了石头。得知此事的我久久无言,仅仅因为一颗石头,生命的分量是如此不值一提。
了解这种种纷乱纠葛后,我不禁问,既然犹太人与阿拉伯人互相憎恨,以色列又为何有如此多的阿拉伯人?他笑了笑,因为以色列需要劳动力。在这里,犹太人的生活倚靠政府得到了方方面面的保障。大部分犹太人不为生活发愁。医院、学校、银行,犹太人都得到更多优待。他认识的犹太人,一周只工作两天。即使如此,平均一个犹太人一个月的工资是7500谢克尔,而阿拉伯人只有1500谢克尔。不公与屈辱,在这里时时上演……
我们足足在这山巅聊了两个小时,我也了解到,原来Ariel是一位拳击手,曾在土耳其、埃及、希腊等地的拳击赛获奖。他说,阿拉伯人与犹太人之间,彼此有太多的误解与怨恨了。“有一次一位犹太人的东西被抢,我毫不犹豫帮助他追赶窃贼。We fight together……那位犹太人后来尤为感激我。看,其实犹太人与阿拉伯人可以相处得很好。其实我们也可以成为彼此很好的朋友。”
“你有去过以色列的旧火车站吗?”Ariel问我。“很久以前,那儿的火车从以色列,通向黎巴嫩、约旦、叙利亚……后来中东战争爆发,铁路被封,这趟列车也永久地停运了。”
如果可以,我和他们一般渴望着,这趟列车能再次启航。
Peace is possible.
Its in our han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