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剑

2018-10-22 10:43柯玲
上海采风月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公孙田埂开幕式

柯玲

学校的运动会又要开始了,教师的团体操比赛和表演训练通知下来了。以往做过广播操,打过太极拳,今年说要表演太极剑。为了鼓励全员健身,学校真没少花心思,而且时不时还来点儿小小的物质激励:不是运动鞋就是太极服,这次可倒好,每人一把沉甸甸亮锃锃的青铜色宝剑!于是像往常一样,老师们从紧张的课务中硬生生挤出一个中午,每周集中练剑一小时。午饭狼吞虎咽之后立马赶场,当然并非每个人必须上,只要各学院凑足出席开幕式的方阵人数即可。于我,积极报名主要是个人原因,一份关于剑的情缘。

刚来上海时发现这里的运动会时间特别精短,除去开幕式,真正用于比赛的大概也就半天左右,而且大中小学都差不多。就时间分配而言,开幕式明显比重过大。如果运动会是一篇文章,在凤头猪肚豹尾当中,上海似乎尤重凤头。其实这也难怪,大上海在很多方面都被推到了“排头兵”的位置,大多数上海人凡事都讲究个头势清爽。但于我,多少总感到有点儿头重脚轻,开幕式之后退场的不只是领导,观众也走了很多。至于闭幕式我好像从未见过。

外地的学校运动会有些不同。首先是开幕式大多比较低调。從前我在的大学,开幕也就是升旗、校长讲个话,裁判员、运动员宣誓一下就宣布开始了,最多半小时就进入赛程了。但运动会一般都要开个三天左右,教工的学生的双管齐下,不同年龄段的、不同年级组的齐头并进。每个班级都要组织拉拉队、宣传队、救护队。总之,运动会期间没有闲人,运动会那几天大家都在赛场上。可见外地运动会更重“猪肚”,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也尤重“豹尾”:破纪录者、创纪录者、参赛者、优良赛绩、赛场花絮等等,除了在第一时间赛场快讯播出,还在闭幕式举行隆重的颁奖仪式。除了运动员的各种名次奖,还有班级风采奖、宣传奖、组织奖等等。但不管怎么说,运动会是全校师生的运动水平的一次大检阅,也是各个班级团结协作的一次好机会。也许因此,沪上为时不长的比赛中,运动会开幕式成了重头戏,因为各级领导要登台,各种体育社团要通过表演来展示,展示当然当着领导面效果更好。

话说学校的运动会开幕式是越来越好看了。因为除了各个院系代表队风姿各异的团队方阵之外,还有越来越多的社团方阵,去年还增加了东华附校孩子们的武术表演。大学的体育表现出更多的自主性和选择性,师生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兴趣选择参加不同的社团或协会。所以开幕式自然也是东华体育的实绩,淡化竞技色彩,强化参与意识,也许这种理念放在当下更为适合。所以,不少学校干脆将体育运动会办成体育节。有了“体育节”,少不了表演,也需要更得力的人员和经济基础的支持。几百人的团体操这当然不是普通学校力所能及之事。在老少边穷或经济欠发达的地区,能办个运动会已属不易,自然省去务虚的各种展示,而将实在落在了项目比赛和精神鼓励上,这也算是因地制宜吧。

我的记忆中只有小学时的运动会是一天内比完的。因为我们的小学很小,加上戴帽的两个初中班在内一共才七个班级。小学就两排校舍,平房,桌椅多是同学们自带,当然没有运动场的,开全校大会和做广播操就在中间的一块空地上。而且,我们的运动会只有一个比赛项目——跑步。跑道只有两条,就是学校前面一块农田的两条田埂。这两条田埂因为是很多同学上下学的必经之路,所以虽然是土路但路面光滑平整。田埂两侧有巴地草(以防水土流失),春季运动会时跑道两侧是绿的,秋季运动会时草已黄。但田埂原本是农田的分界,主要功能在分隔和蓄水。所以,它不宽,两人并排走须勾肩搭背才行(这样走的好朋友还挺多)。尤其是夏季,田埂两侧是秧田,如果有人像今人这样爱低着头看手机走路,十有八九都会落到水田里去。所以每组比赛只能是两名同学,从两条田埂上齐头并进。初中高三个层次,两人一组,效率很低,不过师生的运动热情都很高。运动员们井然有序地排在起点,听老师点名、预备、起跑,终点也站着老师和各个班级自带凳子排排坐着的拉拉队。我小学时是班上的大个子,老师总是对我寄予厚望让我参赛,但我却总跑不过那些小个子,从未跑进前五名。小学运动会有没有开闭幕式已经记不清了,但田埂上拼尽全力风驰电掣的感觉一直记忆犹新,偶尔还能听见小伙伴们在田头声嘶力竭的加油声,童声集体回荡在田野,响彻云霄。前五名的学校都给发奖状,只要是奖状,父母们都会将其贴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很遗憾运动会奖状我一张也没得过,但每次运动会时老师都要求写一篇作文或者日记,我的作文多次被老师批为“传阅”。

运动会没有奖不要紧,但我的广播操做得非常认真,领操员当过好几年,也算有体育天赋吧。五年级的暑假,学校竟然派我和一名男生一起去公社学习武术。武术老师姓仇,要求很严,不苟言笑。仇老师说要学好武术必须苦练,开始两周的压腿拉筋练习之后几乎都疼得不能走路,睡觉翻身疼得要命,集体宿舍里半夜常听到呻吟和低泣。仇老师功夫确实了得,他轻描淡写地说自己的韧带被拉断过不止一次。仇老师很厉害,听说他后来上了大学,还在清华当了博导。我们在公社先后学习了拳术、刀术、剑术、棍术。如今看来,武术算是我的童子功。但刀剑棍拳几样中我最喜欢、练得最好的就是剑。我的那把木制“宝剑”跟了我20多年。上了高中以后,已不兴学武术了。除了拳和剑,刀棍就忘了。棍貌不扬第一个被弃,那把木制大刀因常常被小弟拿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早就砍坏了。只有那柄上系了红缨、涂着银色、舞起来寒光闪闪的“宝剑”,就像我的“闺蜜”,我一直小心地收着,插入剑鞘悬于门后。大概是幼时武侠小说看多了,总是很喜欢“书剑飘零”这个词,那把剑从老家到南京和我一起读完大学,又和我一起回到老家工作。来来回回虽然都被我藏在箱子里,直到工作以后,结婚、搬家,频繁地搬家。事务俗趣一堆,剑胆琴心渐失,不知道是在哪次搬家中我的“宝剑”消失了!

一别又是20多年,半百老妪早非昔日蓬头稚子,再次握剑,禁不住有几分激动。但不知是心重还是剑沉,剑竟然差点儿坠地!当然青铜本来就重于木头,握惯粉笔的手腕已十分僵硬,不一会儿,大家都喊手酸胳膊疼。散场时教练友情提醒:“刀剑无情,务必当心!”心中不悦,怎能说刀剑无情呢?很多人心中的刀剑都是有情有义的物件。我一直觉得刀较为粗犷阳刚,剑则多一些温婉阴柔。若分性别,刀肯定是个壮汉,剑一定是个姑娘,当然这直觉没有任何科学根据。但刀重术,剑论道,中国十大名剑中,剑剑有道。排位第一的轩辕夏禹剑乃是圣道之剑,湛泸剑乃是仁道之剑,赤霄剑乃帝道之剑,泰阿(太阿)剑乃威道之剑,七星龙渊剑乃诚信高洁之剑,干将镆铘(莫邪)剑乃挚情之剑,鱼肠剑乃勇绝之剑,纯均剑乃是尊贵无双之剑,承影剑乃精致优雅之剑,可见每把剑都是通情达意,个性鲜明的。

也因此,大刀常佩于猛将(正如众所周知的关公的青铜偃月刀,大刀王五等等),而宝剑则多属于文士甚至女性。我有时甚至觉得剑术拥有太多的“艺术”天分,不应归类“武术”。这种艺术禀赋很容易让其与书法、诗歌和绘画等艺术形式之间互通互鉴,产生和鸣。于此我们很自然地会想到公孙大娘。公孙乃开元盛世第一舞人。她在民间献艺,观者如山,应邀到宫廷表演,无人能比。她的《剑器舞》风靡一时。草圣张旭,看了公孙氏的剑器舞,茅塞顿开,因而成就了笔走龙蛇的绝世狂草。诗圣杜甫,年少时曾观公孙之舞,深感其剑器舞挥洒出了大唐盛世万千气象。安史之乱后,在白帝城复见公孙传人——李十二娘舞剑。抚今追昔,诗人不由感慨万千,于是作《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以神来之笔,通过一连串激动人心的比拟,描绘了公孙大娘舞剑时青山低头、风云变色、矫如龙祥、光曜九日的逼人气势。全诗气势雄浑,沉郁悲壮。公孙的剑舞渲染了杜诗之风。同样因为杜诗,我们才有幸透过文字一睹公孙剑舞英姿。而画圣吴道子看了公孙大娘的剑舞,回到家之后细细品味其舞步和剑术,复将公孙的剑法与绘画的笔法融会贯通,我们才有幸领略到“吴带当风”中竟有硬朗的剑气。以一剑而成就三圣之道,剑道美谈后世流芳,美哉善哉,公孙大娘!

剑起舞随,这种阴阳杂糅的文化形态已经成为中华文化的一部分,也伴随着时代一同进步。剑,本为中国古时的冷兵器之一,虽早已退出了实战舞台,但剑文化其实并未销声匿迹。感谢开幕式,感谢运动会,让我得以苦练剑舞,再次遇到剑、想起剑、追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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