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娜
在不久前结束的第35届“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上,作为压轴上演的交响幻想曲《炎黄颂》气势磅礴,震撼人心,赢得了满场的掌声,这正是上海音乐学院周湘林、赵光、张旭儒、尹明五四位作曲家的集体之作。史传,炎帝与黄帝是上古中国的两个部落领袖。炎帝神农氏亲尝百草,用草药治病,不仅发明了刀耕火种,教人垦荒种粮,还创造乐器制定五弦。黄帝轩辕氏大力发展农业与手工业生产,播种百谷草木,建造宫室,发明舟车,更积极推进文化创制。后来,炎黄部族联合统一了华夏部落,进而统一中华,炎黄二帝也被称为“华夏始祖”。交响幻想曲《炎黄颂》即以炎黄二帝的创世神话故事为题材,从混沌创世到生命萌发,从生产发展到繁荣文化展开一系列交响化叙事。值得一提的是,作品以“源”“生”“化”“祥”四个乐章,讲述华夏始祖炎黄二帝的传说,正与本届“上海之春”开幕之夜的《中华创世神话原创作品音乐会》首尾呼应——而“创世神话”原创作品音乐会中亦有四位作曲家的重量级作品。
仔细品鉴,《炎黄颂》中的四个乐章虽各有不同,但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起承转合,浑然一体。对此,被喜爱他们的观众和同行们笑称为“上音F4”之一的作曲家尹明五表示,这得益于四位作曲家早已默契的合作经历。为了创作《炎黄颂》,四位作曲家于去年12月一同去了西北采风。“我们不仅去西北走了一遭,还充分挖掘和运用了秦音秦韵,大概正因为这样的共同体验,虽然我们各自独立创作,但相同的音乐素材贯穿了我们作品的始终。”很显然,尹明五对四人之间“和而不同”的君子之交和创作形式十分满意。其实,早在2017年上半年,上海音乐学院就定好了《炎黄颂》的創作计划,由周湘林、赵光、张旭儒、尹明五四位作曲家联袂作曲,然而对取什么名一直举棋不定,最后,还是院长林在勇敲定了《炎黄颂》这个名字。有意思的是,十年前,四位作曲家便开始联手创作,并以“四面八方——多民族民间音乐与交响乐队”系列音乐会对中国民间音乐进行挖掘,至今已做了三期,每一期都会上演四人写作的四部新曲。交响幻想曲《炎黄颂》可以算是第四期。可以说正是这一系列的经历,给了尹明五深深的感悟和启发,让他从创作这一看似“从无到有”的工作中,找到了一条追本溯源,回望传统的心灵路径。
从西藏到云南,从乌苏里江到塔里木河,从粗犷豪迈的渔歌号子到温婉细腻的情歌小调……去年三月,聚焦我国藏族、布朗族、维吾尔族与赫哲族,立足多元文化交融的“四面八方——多民族民间音乐与交响乐队专场音乐会”在上交音乐厅上演,尹明五为之创作的是一部以赫哲人广为熟悉的民歌与典型音调为素材、结合了管弦乐队丰富音乐色彩的《渔猎图》(为管弦乐队而作),编织出了一副勤劳勇敢的赫哲人在渔猎中唱着歌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图景。“赫哲人划着船在江水中慢慢前行,他们是每天第一个迎着朝阳的部落,在波澜壮阔的乌苏里江中捕鱼,一种愉悦的情绪弥漫开。我用两首民歌把整部作品穿起来,在太阳升起之前有黑暗的铺垫,是一种苦难的象征;日出之后,画面由静到动,循序渐进地开展,收尾时是回味式的,前后气脉统一。”谈及采风过程中的所见所得和创作过程中的所思所感,尹明五非常陶醉。但比艺术的感染更令他回味的却是创作过程中的另一个收获——保护民乐传承。
赫哲族人口只有五千,是黑龙江省人口最少、最东边的民族,拥有六、七千年的历史,却只有语言没有文字,因此,搜集赫哲族民歌素材的过程异常艰难。最初,尹明五通过同江市群艺馆找到赫哲族非遗传承人之后,曾激动地想马上动身去采风,却被告知当地会唱民歌的老人都已去世,现在传唱的歌曲大多已经变调,有些甚至变成了大秧歌调。而当他想利用“无所不知”的互联网搜索时,却只搜到了一本个人收藏的《赫哲族民歌与创作歌曲集》,更让他“凉凉”的是,这本书里二十多首歌曲中多半是歌名不同而内容雷同的,能够用上的只有六、七首。很显然,由于环境的变迁、生活方式的改变等种种原因,原汁原味的赫哲族民歌几近湮灭,人们所熟知的只有那首运用赫哲族民间音乐元素创作的《乌苏里船歌》;为这个民族创造大型音乐作品的更是罕见,尹明五成为继作曲家刘锡津之后为其创作管弦乐作品的第二人。在这个艰难的过程中,尹明五突然意识到,不知不觉中,他和他的同行们这些年所作的多民族民间音乐的探索,其实正在为保护和传承我国各民族的历史音乐文化做出了实实在在的工作。
当然,作为一位作曲家,从传承中汲取精华是必要的,但在创作中走出自己的特色也是必要的。音乐界好的作曲家不胜枚举,如何有自己的特色?如何立自己的招牌?在尹明五这里,恐怕就不得不提他的“交响音画”了。其实说起来,尹明五自己也是一位“少数民族”:他出生于中国北方的黑龙江五常,是朝鲜族人。1985年从黑龙江省牡丹江歌舞团考入上海音乐学院作曲专业本科,于1990年以全优成绩毕业并直升本专业研究生,师从王建中教授。硕士毕业留校任教之后,又于1998年攻读作曲专业博士学位,师从杨立青教授。可以说,尹明五是从上海音乐学院开始自己的职业作曲家生涯的:从作曲系本科一直到博士,王建中、杨立青等作曲家们的悉心指点不仅使得他的作曲才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而且对于音色的关注以及对音响的细致入微的处理显然也得到了上音名师们的真传。作为一位朝鲜族的作曲家,尹明五作品中除了具备北方民族那种粗犷、率直的性格之外,朝鲜族音乐中那种洒脱自在的气质在他的音乐创作中也不乏见到。
说到 “交响乐”,人们的第一印象自然是与音响的宏大、写法的繁复以及严密精巧的整体性构思联系在一起,它在本质上似乎一定是深刻和富于哲理性的。作为科班出身的作曲博士,尹明五自然深谙此道,早在十多年前他创作“交响音画”系列的时候,各种音响就清清楚楚地一样样摆了上来,中规中矩,可谓教科书式的“声声入耳”——尤其是对于东方民族文化传统的理解和领悟更是独具匠心。但既然是“音画”,顾名思义,就是要用音乐来画画,使别人从音乐中“看到”线条、色彩甚至画面,这 就 是 玄 机 所 在 了 —— 无 论 是“浓妆”还是“淡抹”,尹明五以其纯熟的配器技巧和良好的音色感觉赋予了音响以生动的“色彩”,使作品渗透出浓郁的画意。
什么是音乐中的画意?在尹明五看来,就是“以交响的形式,形象地表现东方民族气质和风格。亦即东方哲学、东方文化中内在的、独特的审美韵律。”可见,能以音乐表达的画意,就是“韵”了——是韵律,也是气质和神态。因此在他的作品《交响音画——韵》中,从音乐一开始,听众就可以感受到这种气质和神韵:定音鼓、低音大鼓和平锣极轻的滚奏之间的相互呼应以及随后从低到高的力度逐层递进,很好地刻画了一个静谧、神秘、浓重、雾色苍茫的画面;而随之引入的在短笛和长笛高音区奏的高亢和辽远的旋律,则具有浓郁的东方风格和山歌风;随着声部不断的加入以及声部彼此之间的缠绕和碰撞,充分地展示了作曲家所希望的,通过“缓慢而柔和的律动来表现内在的动感魅力”这一静中有动、动中有静,音中有画,画中有音的美妙通感。也许正因这样的创作“既好听,又好看”,《交响音画——韵》获得了1999韩国第二届大型交响乐作品作曲大奖。
可以说,尹明五近年的创作状态都更倾向于“团队创作”,虽然说这种形式是聚合集体智慧、集中技艺优势的优胜之选,但它在个性张扬的后现代音乐语境下是否过时?对于这个问题,尹明五有自己的看法。在他看来,上海音乐学院一直有着“团队创作”的优良学术传统,除了众所周知的《梁祝》,还有萧白、王久芳、王强、张英作曲的《幸福河大合唱》(1959),刘敦南、孙以强、金复载、朱晓谷作曲的钢琴与乐队《跃进颂歌》(1960),杨立青、陆培等作曲的舞剧《无字碑》(1988),杨立青、徐孟东、尹明五、张旭儒、陈强斌合作的交响京剧多媒体音乐剧场《白娘子。爱情四季》(2009)等等。因此,他和周湘林、赵光、张旭儒组成的“四面八方团队”在继承学术传统的基础上不断开拓创新,在发扬集体智慧而快速创作新作的优势之上,也在探索新型的、妙趣横生的形式之变。“这一团队无领导,无核心,大家平等相处,有事静心协商,沟通无极限,完全实现了‘以艺术创作为最高准绳的纯粹性。”
很显然,在展示出的集体智慧的基础上发展出每个人的独特空间,这样的“四位一体”式创作已经成为尹明五和他的上音“F4”老朋友们在个性张扬的时代难得的目标一致的艺术追求手法,或将在今后新的主题创作语境下实现新的跨越,获得新的突破,为民族交响开辟出中国艺术精神的更多样态,发扬传统经典音乐文化的新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