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魏绍昌讲“鸳鸯蝴蝶派”

2018-10-22 10:43曹正文
上海采风月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新文学上海文学

研究室里有个史料专家

我见到魏绍昌时,大约在上世纪80年代初。我于1981年至1982年先后参加了上海作家协会举办的“上海文学青年学习班”,负责这个学习班的是《上海文学》编辑彭新琪老师。这个学习班一共举行了好几次,请中年作家费礼文、于炳坤、唐铁海、赵自为我们这些文学爱好者上写作课,我参加的那期学习班,我被任命为班长,副班长是顾行伟(后任《劳动报》总编)。几期学习班结束后,彭新琪老师让几个班的骨干在上海作协的花园里合影,当时上海作协副主席吴强,还有老作家李楚城、王若望,上海作协书记处书记兼《上海文学》副主编张军、《上海文学》编辑彭新琪与厉燕书,中年作家费礼文、于炳坤、唐铁海也与我们一起合影,参加合影的青年学员有赵长天、陈村、程乃珊、周惟波、彭瑞高、曹冠龙、薛海潮、梅子涵、于建明等。我们通过学习班,分别发表了习作在《上海文学》《萌芽》杂志上,我发表的是第一篇历史小说《三个独生子》,发表于《上海文学》。

这两年中,我经常出入于上海作协,认识了上海作协的老同志傅艾以。傅先生当时在上海作协工作,他在上世纪50年代初任《文艺月报》(《上海文学》前身)的编辑,1955年蒙冤入狱,1957年错划为右派,1979年落实政策,又回到上海作协工作(傅先生后来加入九三学社,我也加入九三学社,我们俩在一个文艺支社)。老傅对年轻作者很热情,我们交谈后成了文友。有一次我去上海作协,正巧在楼梯口见到傅艾以先生,他领我去他的办公室,当时办公室内有冯沛龄等人。我们交谈了一会,我向他问起研究“鸳鸯蝴蝶派”的魏绍昌先生,他说老魏今天不在,他在另外一个办公室。他让我过几天去。我过了一周,又到上海作协,终于在老傅的引荐下,见到了魏绍昌先生。

魏绍昌当时一个人坐了一间办公室,他是一位戴眼镜的浓眉老者,老傅见了他,对我说:“正文,我给你介绍魏老师,他就是专门研究‘鸳鸯蝴蝶派的魏绍昌先生,肚皮里有一肚子学问。”说罢,又对魏绍昌说:“这是《新民晚报》的青年记者曹正文,他是苏州人,很喜欢民国文学的。”

魏绍昌对我打量了一下,伸出手说:“听老傅说,你蛮喜欢看书,是个书迷。”

就这样,我见到了一直想拜访的魏绍昌先生,在认识魏绍昌先生之前,我已认真读过他写的《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

“鸳鸯蝴蝶派”是个复杂的文学流派

我于1985年经徐兴业、谢泉铭介绍,加入了上海作协,又过两年,经艾明之、刘绍棠介绍,加入了中国作协。因此,我去上海作协的次数多了,而其中一个原因是专门拜访魏绍昌先生,向他讨教民国文学的有关问题。

我于上世纪80年代末,接受华东师大出版社邀请,撰写一部《旧上海报刊史话》。我除了去上海图书馆徐汇区藏书楼翻阅民国时上海的各种报刊,还经常去郑逸梅先生、秦瘦鸥先生与魏绍昌先生处请教。魏绍昌先生曾审阅了我撰写的《上海小报中的“四大金刚”》《旧上海的鸳鸯蝴蝶派》《报刊中唱主角的武侠小说》《〈侦探世界〉与中国侦探小说》《旧上海报刊阵地上的几位健将》等几个章节,并對拙作文字作了校正。

有一次,魏绍昌读了我撰写的文章,便问:“你知道‘鸳鸯蝴蝶派这个名字是谁起的?”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愿闻其详。”

魏绍昌笑笑说:“我记得是周作人先生在1918年4月19日在北大小说研究班上发表了一篇《日本近二十年小说之发达》演讲报告,他在报告中第一次提及《玉梨魂》派的鸳鸯蝴蝶体。”

魏绍昌又说:“在今天的现代文学史与现代报史上,一般都漠视‘鸳鸯蝴蝶派的存在,但我认为对这个客观存在的现象视若不见,那是不对的。在二十世纪,鸳鸯蝴蝶派在文坛存在,并且是‘庞然大物。我在60年代就写了《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一书,但1962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只内部出版了史料部分,我对这个流派的作品分析与评价都未能与读者见面,前几年(指1984年)才由香港三联书店将我作品全部出版。我个人认为,你要研究一个流派,批评一个流派,最好还是让这些作品出版,与广大读者见面,让大家来分析其优劣与好坏。一部作品的成功与否,一个流派的是否存在,或在当时起到过什么作用,最后还是由历史来作结论。”

我请魏绍昌先生谈民国文学,尤其听听他对“鸳鸯蝴蝶派”的独特看法。

魏绍昌喝了一口茶说:“按1979年版《辞海》条目解释,‘鸳鸯蝴蝶派是指盛行于辛亥革命后至‘五四运动前后的文学流派。鸳鸯蝴蝶指才子佳人,代表作家有徐枕亚、吴双热、李定夷,代表作有《玉梨魂》《兰娘哀史》《美人福》以及后来的《啼笑因缘》《春明外史》,作家有张恨水、徐卓呆、程小青、顾明道以及周瘦鹃编的《紫罗兰》、包笑天编的《小说时报》、范烟桥编的《珊瑚》、严独鹤编的《红玫瑰》等。”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莞尔一笑:“论资格,‘鸳鸯蝴蝶产生在‘五四运动之前,比‘新文学资格老。据我粗略统计,列入‘鸳鸯蝴蝶派的作品至1949年止,其作品总数要比‘新文学多得多,所以,我说‘鸳鸯蝴蝶派是个庞大、悠久而又复杂的文学流派。”

我听到这里,不由插问:“为什么说它是个复杂的文学流派?”

魏绍昌说:“平心而论,因为‘鸳鸯蝴蝶派中有好作品,也有不太好的作品。清末的四大谴责小说: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刘鹗的《老残游记》与曾朴的《孽海花》,应该说是已达到了清末小说之高峰,他们四位之后,就是民国的小说了。民国初年,徐枕亚写出了《玉梨魂》,李涵秋写出了《广陵潮》,这两部小说都用了文言骈体与白话章回,这种艺术形式一时间在文坛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来,仿作如潮。这便宣告了‘鸳鸯蝴蝶派的诞生。”

我问:“魏老,您认为这两部小说对‘鸳鸯蝴蝶派后来的作品影响很大吗?”

“对的。”魏绍昌继续说:“《玉梨魂》这篇用四六对偶、文言骈体所写,文笔缠绵悱恻。写青年寡妇与家庭教师的恋情,由于不能自拔,终于成为旧礼教的殉葬品,虽软弱无力,但对封建社会的罪恶有所揭露与批判。《广陵潮》的影响更大,它是用白话章回体写的,以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的许多大事件为背景,写70年中的社会风俗人情。涉及面很广,后来以‘潮为名的民国小说不少,如《歇浦潮》《人海潮》《血海潮》,可见《广陵潮》引起的轰动。‘鸳鸯蝴蝶派在民国时,曾有三次热潮,每次都是由长篇小说为代表牵头,长篇小说也是鸳鸯蝴蝶派小说的命根子。”

我将拙作《旧上海的“鸳鸯蝴蝶派”》一文求教于魏绍昌先生,说:“我在1968年至1970年,在上海卢湾区图书馆任书评组组长,有机会在馆内书库中查阅到不少旧上海报刊,便读到了许多‘鸳鸯蝴蝶派小说家的作品。”

魏绍昌先生说:“‘鸳鸯蝴蝶派发迹于民国时的上海,但其作者主要来自苏州与扬州,苏州自古多文人,扬州亦为风情之城。包天笑、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徐卓呆、陆澹安、江红蕉、程瞻庐、顾明道、郑逸梅皆苏州人,而常熟人徐枕亚、吴双热、姚民哀、平襟亚现在也归入苏州之列。李涵秋、毕倚虹、张秋虫、贡少芹是扬州人。张恨水是安徽安庆潜山县岭头乡黄岭村人,但他成名在上海。写《蜀山剑侠传》的还珠楼主后来也搬到了上海。另一个写言情小说出名的作家刘云若,他的代表作为《红杏出墙记》,也被称为‘天津张恨水。据徐铸成写的《张恨水与刘云若》一文披露,文学评论家郑振铎对刘云若写作的技巧甚为推崇与赞许。不过,我知道郑振铎对‘鸳鸯蝴蝶派批评甚严,为何对刘云若小说大加赞扬,我很疑惑,可惜郑振铎于1958年因飞机失事而去世,我无法当面向他讨教了。”

新旧文学是井水与河水

谈到新文学作家对“鸳鸯蝴蝶派”的批评,魏绍昌先生说:“钱玄同先生将香艳小说与‘鸳鸯蝴蝶派划了等号,沈雁冰、郑振铎、阿英、郑伯奇等人也持相同观点,所谓‘鸳鸯蝴蝶派,开始是指徐枕亚、李涵秋,后来又指向张恨水、包天笔、周瘦鹃、严独鹤、郑逸梅、秦瘦鸥等畅销书作家与著名报人,点到的期刊则有《礼拜六》《万象》《紫罗兰》《小说月报》与报上的副刊《自由说》《快活林》等。”

我说:“1936年发表的《全国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一文中,好像也有‘鸳鸯蝴蝶派的作家签字?”

魏绍昌说:“对的,当时签字共有21人,有鲁迅、巴金、林语堂、茅盾、冰心、丰子恺等人,也有包天笑与周瘦鹃。由于张恨水当时在北平,所以没有签字。鲁迅先生曾在发表宣言的一个月前写了一篇《答徐懋庸并关系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文章,文中指出,‘我以为文艺家在抗日问题上的联合是无条件的,只要他不是汉奸,愿意或赞成抗日,则不论叫哥哥妹妹,之乎者也,或鸳鸯蝴蝶派都无妨。但在文学问题上,我们仍可以相互批判。”

我又问:“我听秦瘦鸥先生讲过,范烟桥在苏州办杂志时曾发表了许多新文学代表人物的作品,您是如何评论这件事?”

魏绍昌是个知识渊博的史料专家,他略一沉吟便说:“好像是1933年出的《珊瑚》杂志上,有一篇《新作家的陈迹》,提到刘半农、施蛰存、戴望舒、老舍、叶圣陶等新文学作家代表都在‘鸳鸯蝴蝶派的杂志上发表过作品。叶圣陶还在文章中提到他当年给《礼拜六》写短篇文言小说。我个人觉得影响最大的是刘半农与张天翼,这两位新文学的代表人物在早期都与‘鸳鸯蝴蝶派刊物关系相当密切。刘半农创作和翻译了大量侦探滑稽社会小说,如侦探小说《匕首》《假发》《女侦探》;滑稽小说《吃河豚》《福尔摩斯大失败》;社会小说《稗史罪言》《奴才》《歇浦陆沉记》等。经刘半农翻译的《福尔摩斯探案》《黑肩巾》《猫探》《欧陆纵横秘史》等作品皆是文言体,迎合了‘鸳鸯蝴蝶派杂志的要求。而张天翼以写新侦探小说出名,他的《怪癖》《人耶鬼耶》《空屋》《遗嘱》《恶梦》《铁锚印》,都发表在《礼拜六》《半月》《侦探世界》等‘鸳鸯蝴蝶派杂志上。但因为刘半农与张天翼后来都在新文学上作出了贡献,谁也不会将他们划入‘鸳鸯蝴蝶派阵营的。”

我又说:“由于茅盾、郑振铎等人对‘鸳鸯蝴蝶派批判很激烈,许多旧文艺的文人大都不承认自己是‘鸳鸯蝴蝶派。比如秦瘦鸥先生就对我说过,他就写过新文艺作品《劫收日记》。我去拜访郑逸梅先生,他也不承认自己是‘鸳鸯蝴蝶派,他只是‘旧闻记者与‘掌故作家。”

魏绍昌先生说:“我觉得他们本人承认不承认,都无关乎这个流派的存在,以及后人对他们的评价。我只是认为‘鸳鸯蝴蝶派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一度很兴盛,张恨水的作品就极其畅销,连鲁迅的老母亲也十分喜欢,这都是客观存在的现实。我们研究现代文学史,必须承认这个流派,对这个流派进行研究,或对其批评,都是正常的。但漠视其存在,那就有点掩耳盗铃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版的几种现代文学史,如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张毕来的《新文学史纲》,这几位大学教授对新文学的左、中、右三派都写到了,对现代评论派、新月派、现代派、论语派、民族主义文学派以及复古的学衡派、甲寅派都一一提及,但偏偏对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成为‘庞然大物而畅销一时的‘鸳鸯蝴蝶派小说只字不提,我觉得这很不公平。把‘鸳鸯蝴蝶派拒在‘文学之门之外,这是一个实事求是的态度吗?”

我又问:“那您的看法呢?”

魏绍昌先生说:“我个人的看法是:新文学是河水,那么‘鸳鸯蝴蝶派就是井水,两者分别代表各自的需求,各自的用途,且可满足各个层次读者的需求。今天无法阻挡金庸武侠小说热、琼瑶、亦舒的言情小說热,正如当年的‘鸳鸯蝴蝶派文学的兴盛。当然,在质量上,新武侠小说与新言情小说已经在文学技巧方面上了一个档次,但其对当时文坛的影响是一样的。”

对于魏绍昌先生的言论,我当时还有点困惑,但他的一家之言,我仍很尊重,魏绍昌先生作为中国近代、现代、当代三大文学资料研究丛书的编委,作为上海作家协会资料室负责人、研究馆员,他写的《晚清四大小说家》《我看鸳鸯蝴蝶派》《红楼梦文本小考》,并主编《民国通俗小说大辞典》《鸳鸯蝴蝶派研究史料》等书,都让后人为之瞩目。他晚年还赴美国哈佛大学与哥伦比亚大学讲民国文学与《红楼梦》,他与邓云乡、徐恭时、徐扶明,并称“上海红学四老”。魏绍昌作为中国上海著名的文史专家,读书甚多,认真掌握大量史料,并贵有自己独特的见解,这是值得钦佩的。

1991年,我出版了《旧上海报刊史话》(与张国瀛合著)一书,该书序言由魏绍昌亲自撰写,十分感谢魏老对我写作的鼓励与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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