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凤
大姨在我们面前突然变成穷人,是在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1982年的冬天。
在此之前,每次我娘提到大姨都充满自豪:姐姐邮来的木耳,姐姐寄来的松子,姐姐带回来的木墩菜板,姐姐给的人参。在我们耳朵里,娘的姐姐我的大姨是个神话,她在遥远的关东过着神秘的日子,常常传递给我们一些耳目一新的生活碎片。关东是我们那个小村庄所知道的最遥远的地方,跟故事一样遥远,跟神话一样神秘。我神秘的大姨就经常被我娘跟一些故事搀和在一起讲,以至于很多时候,大姨成了一个故事中的人物。被熊瞎子追赶是件极糟糕的事,人哪跑得过熊瞎子呢,那是个力大无穷、齿尖爪利的家伙。一定要顺着风跑,如果迎风跑,风把熊瞎子的乱发刮到头后面去,它看一切都清清楚楚,很快就追上了。顺着风跑,风从背后把熊瞎子长得乱蓬蓬的毛发吹到脸上,把眼睛遮住了,这个瞎子就真成瞎子了。讲到这里,娘把她的头发挠乱了顺到脸上来遮住了眼睛和半张脸,扮成那个追赶人的熊瞎子。我们有些害怕,娘太会讲故事,她就像一个被毛发遮眼迷路的熊瞎子,让坐在周围的我们都侧身躲避她。只有这样才能逃生。她把头发重新顺溜到脑后去总结道。我们在冬夜帮娘剥花生的时候,最喜欢听娘讲大姨的神话。在土地贫瘠的村庄,连年天灾,一个寡妇带着五个孩子,无奈之下去了关东。她到过深山老林,在那里像野人一样存活,经常有狍子獐子狼在她的门前走动,留下各种各样的脚印;她去背柴被一只狼跟踪,拼了力气嚎唱家乡的茂腔戏,把狼给唱退了。她夏天时曾住在柴屋里,那里蛇非常多,夜晚在屋里点了灯,一排排蛇从柴屋的缝隙里伸出头颅,翘着脑袋凑热闹,就像柴墙上钉着一排排橛子,清晨下炕,先要把鞋子倒扣过来让蛇走掉。这些故事听得胆小的我毛骨悚然。大姨刚去关东的时候,大约换过好几个地方,异地存身不易,带着五个孩子就更艰难了。但是关东究竟在哪里,我娘也说不清楚,她看看信封,那上面曲里拐弯的地址她连一半字也认不下来。关东就是大北边,天边那么远,一年四季有雪,冬天雪包着屋子,夏天雪在门前的山顶上。
大姨最后落脚的地方土地多且肥沃,只要肯下力气吃上苞米面饼子没问题。娘说这些的时候眼神里充满羡慕,这时候往往能听到娘的肚子在咕噜地叫。我舔了舔嘴唇,咽口唾沫。我童年时代的鲁东平原,饥馑寒碜,喝的粥是掺着野菜的,吃的窝窝头也是掺着野菜的,野菜搅拌在粗粮里攥成的窝头就是粗粮馍,小孩子可以管饱,大人限量,他们只有哧溜哧溜一碗接一碗地喝粥。那时候的小孩子们,还认不全胡同里的左邻右舍就已经认得全能吃的野菜了。好一点的年景地瓜干够吃,差年景就没谱了。那时候最金贵的麦子每年一口人分五六斤,最好的年头不过每人十几斤,一家人分的全部麦子凑一起只有半口袋。那半口袋麦子能磨成多少白面?能做几个馒头、包几顿饺子呢?其次金贵的是苞米面,苞米面金黄,烀出的餅子带着黄■渣香喷喷,但这是给家里壮劳力吃的,只有吃了这样结实的饭才能干需要出大力气的活。农家的一盘子饭分好几个等级,黄面饼子、地瓜干、野菜团,还有一大盆野菜粥,天天如此。那时候大人的话语都是软绵绵的,他们不敢大声说话,一旦大声,吃下去的那点食物经不起消耗。他们悄悄说,啥时候能饱饱地吃上顿黄面饼子就好了。他们其实更想吃一顿白面馒头,但是他们不敢说,那金贵的麦子面是用来蒸馒头敬天敬地、包饺子过年敬祖先的。吃顿饱饭的念头已是奢侈,哪敢想吃一顿白面馒头?
想想能顿顿吃黄面饼子喝大茬子粥的大姨的关东生活,我们一家都羡慕得流口水,何况他们并不仅仅有黄面饼子撑腰。林子里什么都有。表哥给我们写信的时候,以极好的文采渲染他们的生活场景。春天在野花盛开的小兴安岭,他们采蘑菇、找菌子;夏天有鸟蛋可以寻;秋天漫山遍野的彩色,到处是野果,松子、榛子、野核桃,捡来吃不完的可以卖掉换钱。冬天也很有趣,他们到深谷里布下套子套兔子和麂子,有时候还到冰河上看大人凿开冰窟窿捕鱼,只要那木棍搅动冰下的水,就会有鱼从水里冒出来蹦跳着。大人们捕鱼分鱼,剩下些小鱼就会分给孩子们拿回家,往院子里一扔,冻在那里一冬天不坏,什么时候想吃鱼,拿进来放锅里煮。最有趣的是,秋天他们跟着村里人进山“采山”,有些人到深山里挖“棒槌”(人参),若找到一只野“棒槌”就发财了。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挖不到“棒槌”,但是也能找到各种各样的草药和野果,都是满载而归。读了表哥的来信,我好几天都闷闷不乐,我的心在那描述的美好里徜徉,一抬眼却看见大风刮着黄土在村庄里横冲直撞,干旱的枯树枝戳着我的脚趾头,一村的青壮年愁眉苦脸挑着水桶到处淘水播种。为什么我的家乡这样贫苦呢?为什么不生在关东呢?为什么我的父母不带着我们去关东呢?那美好的生活我怕是永远无缘了。伤心之后是不甘心,最后就暗暗下决心,等我长大了也去关东,那地方太让人神往了。我所在的丘陵和平原交错的家乡太贫瘠,除了一望无边的土地就是矮小的山丘,最可怕的是饥饿常常困扰,连梦中都在到处找吃的。
大姨的形象一直在娘的故事里。我见到大姨是1982年。大姨是被我的两封信诱惑回来的。
那一年,每个村庄都分了土地,每家每户都攒足了劲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像侍弄孩子一样细心侍弄土地和庄稼。也是天照应,那年雨水足,肥料也到位,于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丰收年到来了。家家户户忙着收金灿灿的粮食。夏季里丰收了小麦,秋天里丰收了玉米大豆花生等作物。原先一家人一年守着半口袋麦子的老黄历陡然翻过,收成变成了黄澄澄的几大缸、几大囤,让人不敢相信。
秋收还没有开始, 我娘看着局势已定的庄稼,自豪地说,妮子,给你大姨写信。我给大姨写的信用了三张作业本纸。娘在信中自豪地说,姐,咱们这里现在好了,家家有了自己的土地,只要肯卖力气就有好日子。今年是个丰收年,要是你那里清闲了就回来看看吧,咱老家现在也不穷了。你回来顺便好帮我收秋,我担心今年的庄稼太好,收粮食太累。我也学着表哥来信的样子,把庄稼的丰收图景用作文课上学来的词描绘了,最后读给娘听,娘说就是这样。
信寄走十几天后,我大哥发工资了,娘的嘴就更乐得合不拢了。大哥的工资要从我们村的窑场说起。在分土地之前,村里就在筹划开办砖瓦厂,因为我们村土地多,人口也多,有资源。我村周围几十里范围内都没有砖瓦厂,以前大家盖新房都用土坯打墙垒屋,现在有些人家要盖砖瓦房,只能去几十里外的窑场买。村里要开办窑场,村民都觉得不可思议,祖祖辈辈用土坯垒房,麦秸草坯屋顶,多少代了都没变过。只有过去的地主有青砖大瓦房,老百姓哪里敢想?开砖瓦场这样的大事应该是国家来办的,村庄里土里土气的人哪会这些,这不是神话吗?村人都不接受,冷眼旁观。村支书在大喇叭上多次说,党中央鼓励人们致富,咱们村要领先一步。村支书是个有学问的人,以前是高中教师,文化大革命时回村,能写能画,读书看报,是我们村的能人。后来落实政策他没有再去教书,就留在村里当了村官。
村官是能人大家知道,但是办砖瓦厂这事太大了。砖瓦不像粮食,人人需要、天天离不了,祖祖辈辈没有砖瓦也一样活,烧出了砖谁买?眼看着是赔本的买卖,所以砖场招工的时候,人们既怕去白耗力气,又怕那些机器咬人,都不去。我大哥对新鲜事物感兴趣,我爹娘也同意,说,赔了也顶多赔把力气进去。没想到的是,砖厂的生意特别好,天天有来买砖的车在大路上进进出出,有几十里外开来的拖拉机,也有周围村庄赶来的马车、牛车。大哥竟然成了家门口的工人,每月准时发几十块钱工资。
大哥发工资的第二天,我娘说,咱得给你大姨再写封信,咱们落下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也许你大姨只看见我们告诉她家乡丰收的信,未必会回来探亲,如果看见你大哥在自己村庄里上班挣工资,她是绝对要回来看看不可的。
我大姨回来得很迅速,庄稼还在场院里她就赶回来了。在我家住着帮助收秋的时候,大姨把我们村庄的一切事务考察了个遍。娘说,大姨自小就是个能人,这次大姨看着我们家大缸满小缸流粮食囤子不够用的状况,彻底没有了她显耀顿顿吃黄面饼子的优势了。娘抚摸着一缸黄澄澄的黄豆说,我几十年来吃过的黄豆也没有今年一年收的多。以前的黄豆都是拿个瓦罐盛,一年就分那么十斤八斤的,拿一些去换豆油,那是一家人一年炒菜用的油;馋了的时候,拿一点儿磨成糊糊馇小豆腐;家里来客时,再拿一点儿换些大豆腐待客;过年时必须有豆腐压锅和供神,也要换一些大豆腐,取谐音“兜福”的好兆;最后剩下的一点点黄豆就少得可怜了,会在年根的时候用温水泡过,放在炕头上生豆芽菜,豆芽菜是年菜,我们乡下的习俗是主人丁兴旺的。没怎么舍得吃,一年分的黄豆就吃完了。到春天,油坛子见底了,菜油吃完了,想方设法从指头缝里挤出点儿钱,去买一点儿猪油回来炼油,炼一坛子猪油炒一春一夏的菜。那时候我们小孩子饥痨痨的眼睛常常去打那坛子猪油的主意,趁大人不在家,悄悄拿匙子偷挖一些猪油抹在黄面饼子上吃,那种香是世间最好吃的美味。
我娘的手在大豆中摸索来摸索去,反复多次。她终于忍不住了,说,姐姐,我想做大豆腐吃。大姨呆呆地看着我娘,说,好不容易收点东西,别祸害了。一筛豆腐也就十几斤黄豆,我这一缸得有二百斤了,也就是下去一小层。我娘比画着说。我姥爷年轻时做过豆腐,用做豆腐养活儿女家人,后来不让做了,但是姥爷把工具都藏了下来。我娘和大姨都会做豆腐。
做豆腐的事情是秘密的,我娘怕重拾这些资本主义尾巴惹来是非,她俩悄悄泡好豆子支起磨盘,找来压豆浆的床子、做豆腐的筛子,还悄悄去海边渔村买来卤水块。一切准备好后,她们在一个夜晚偷偷地开始做豆腐,我像尾巴一样躲在那里假装帮忙。夜近深,灯影将尽,姐妹俩关了街门,拿旧被套遮住窗户,在我家厢房里安静地磨完豆浆,在大锅上支上床子将豆浆挤压并过滤出豆渣。灶下火焰袅袅,烧熟的豆腐汤被舀在大水缸里。最重要的时刻到了。我娘用木勺承载着卤水块开始点豆腐。那块石头一般褐色的被我娘一直藏着的叫作“卤水块”的东西,在她的木勺上闪光,木勺在豆腐汤里慢慢地游走,在蒸汽弥漫的灶房里那幽暗的马灯下,娘的表情虔诚而神圣。那时候还没有拉电灯,一盏马灯就是最奢侈的夜色菩萨。
每一次将木勺从豆腐汤里走过,那块褐色的卤水块就变小一些,仿佛一块冰被热汤消弭掉身段。每一次点过豆腐,我娘就用另一只木勺舀出半勺汤汁,就着灯光查看,跟我大姨研究这是点到什么火候了。当卤水块第三次从豆浆的热气中被请出,木勺里的褐色石头变得极小。娘查看豆浆的眼睛笑出了花朵,就像灯头突然爆出个灯花儿。她找来几只大碗,将事先切好的葱花和盐撒进去,一碗碗地盛上了白花花的豆浆。确切地说,此时它们已经不是豆浆了,而是一个个的块状物。已经入睡的父亲和大哥二哥被悄悄喊起来喝豆腐脑。那夜的豆腐脑真是太好吃了,鲜美得没有任何词汇可以形容。我想再吃一碗,娘不让,她说要留着肚子吃大豆腐。她们将干净的竹筛铺上雪白的包袱,仍旧是放在那张压豆浆的大床子上,豆腐脑一瓢瓢舀进竹筛,竹筛就哗哗地渗出浑浊的豆腐水。竹筛把豆腐脑里的水放走了,包袱里是白花花的块状豆腐脑。我娘提着包袱的角轻轻地晃动,筛子里的水就走得更快。等筛子里的水断流了,就将包袱的角折进来盖好,就像给一个小孩子盖被子一般小心慈爱。然后,她在筛子上放了个圆圆的盖垫,将一个盛着半盆水的搪瓷盆放上压着。筛子里的水又流出来,等从哗哗流淌到滴滴答答,娘和大姨说,成功了,成功了。
我们都被招呼到大炕上吃豆腐,炕上有调好的蘸料,细盐、葱花、豆油。豆油蘸豆腐是最美味的。一盆白花花热气腾腾的豆腐端上来,一家人比过年都快乐。娘说,没想到自己家还能富到做一筛豆腐吃。其实那时候我们家和我们那个村庄还远远不敢说富,只是刚刚摆脱贫穷,是富日子的一个开头而已。
那个悄悄吃豆腐的童年夜晚是我最温暖最幸福的记忆,那种精神上的富有是贫穷了半辈子的娘和大姨的爆发。后来,娘悄悄将豆腐分给几家親友,又晒了些豆干。自从做成了豆腐,我娘对生活的眼神也不一样了。大姨一夜一夜地失眠。有天晚上我半夜醒来,听见了她俩低声地对话。大姨说,我要回来。娘说,姐姐,我叫你回来帮我秋收,目的就是这样,让你看看咱家乡不一样了。我们说你不会信,你看看家家户户收这些粮食,看看村头窑场那红红火火的样子,今年入冬,有多少家在备砖准备盖砖瓦房啊。
大姨说,老家真变了,再也不贫穷了。我回去跟老伴儿说,他也一定会同意,谁不愿意过好日子呢。回来只要能落下户口,分得土地,我就一定饿不着。如果国家允许了,我就做大豆腐卖,养几头猪,豆腐渣喂猪,日子差不了。
我带着大姨去村头的砖瓦厂,那里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好多男女青年在工作,推土、切坯、摆坯、装窑、烧窑、出窑。机器轰轰隆隆,青年们干得热火朝天。
大姨这个干瘦的接近老年的女人,看着村口窑场的火热场面,突然就热泪盈眶。她是命苦的人,中年丧夫,举家闯关东的时候,小表哥只有五岁。那时候,有人想帮她把这个最小最拖累的孩子送人,也已经寻好了人家,她反悔了,不想让一家人各自飘零。后来,她不得不将大女儿嫁出去,她打发大表姐从关东回老家,托老家人给找的婆家,发送的闺女。二表姐也走的这条路。当时有人劝她,给孩子在关东寻婆家,她们也会有帮衬,日子就不用那么苦,但大姨主意坚决。其实她一直就打着有朝一日举家回迁的谱,不想让一个孩子流落在外面。
她回关东实施回归计划受到了两大阻力。她的老伴儿开始同意跟着来山东享受新生活,但因为他的姐妹们挑唆说,到了大姨的地盘上,老伴儿就没有自家人撑腰了,孩子也都大了,一旦大姨和孩子们对他不好,他就一点儿招也没有了。老伴儿就决定不内迁。大表哥那里也有阻力,他已经在关东成家,妻子是当地人,大表哥下小煤窑挖煤收入不错,大表嫂只在家照顾孩子,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乡。
大姨一定是经过了许多不眠之夜的挣扎和权衡,最后做出了决绝的决定:带着两个儿子,净身出户一般丢下大儿子回山东老家。
大姨这次归来如此狼狈,就像逃荒要饭的叫花子。他们所有的积蓄回到山东老家后所剩无几。帮助他们落脚在两个表姐的村庄,那也是大姨外出逃荒之前住过的村庄,借住在生产队的四间土屋里。寒窑白屋、家徒四壁是大姨生活最没有水分的写照,除了带回来些冬天的衣裳,什么也没有。没有锅碗瓢盆,没有柴米油盐,连一把柴草、一床被子也没有,那时候大姨的日子无比凄惨,靠着亲戚家的接济艰难度日。
不知道大姨是否彻夜号哭过,那段时间她迅速老成了一个老太太。她坐在我家的炕头上眼神空洞。但是没多久,她又精神起来。她对我娘说,要借我家那缸豆子和做豆腐的家什。我娘也在帮大姨想办法,因为我家是最早支持窑场开工肯派青壮劳力到窑场上班的人家,我娘在窑场有极好的信誉,我哥哥在窑场的表现也一直很好。这次娘给表哥争取了一个上工的名额。有了一个工人,大姨家的日子就有了曙光。她接过了姥爷珍藏下来的工具,用我家那一缸黄豆做本钱,跟小表哥在那四间土屋里做起了豆腐。豆腐豆渣都能换钱,大姨家的日子也不至于太差。第二年春天,生产队里分给了他们土地。就这样,他们的日子慢慢追了上来。
神话般的大姨,运气是从1982年开始转变的。那年她在我家囤满仓满的日子面前一下子变成了穷人,她第一次放下虚幻、虚荣和夸耀式的描述,在深夜喃喃地对我娘说,这些年日子也就是不至于挨饿。我娘的眼泪刷刷地落下来,她的亲人、远在天边的姐姐,她以为她一直过着接近天堂的日子,此刻她才知道,她倔强的姐姐隐瞒了多少生活的酸楚。
大姨说,我熬过今年就好了,我有了土地,种下了庄稼,等庄稼收了我就不必讨饭了。那时候大姨过的几乎就是一个讨饭婆的生活。她做豆腐之暇,四野里游荡,一把铲子,一个镢头,一个篮子,挖采、捡拾别人扔掉的残菜秕谷漏芋剩苕。她靠吃田地里的剩余落漏和亲戚的接济过日子。她说,我不愁,我看看左邻右舍日子都越来越好我就一身劲,我很快就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当真正摘下自己身上虚幻的光环时,她反而无所畏惧。表哥在窑场上班,大姨天天磨豆腐卖豆腐,空里也不闲,春天里,她赊了鹅蛋孵小鸡小鹅卖,这是她小时候从姥姥那里学来的本事,在最艰难的时候给了她曙光。一个不怕自己是讨饭婆子的人,从别人家的地头和田垄里拾取一家人的口粮;她有许多只破旧口袋和一秆老秤,记录着她在田野里的点点滴滴;她用红砖块在她家的土墙上画了许多画,我们看见的是满墙的庄稼蔬菜的简笔画,而她却说是自己的账本,这是只有她自己懂的“象形文字”,鲜地瓜三百二十斤、豆子五十六斤、花生八十五斤、苞米粒一百零三斤。看着土墙上生动丰满的账本,我们惊呆了,真不知道秋后的田野里还散着这么多粮食,已经吃着白面大馍馍的庄户人难道开始忽略自己的粮食了吗?大姨就像一把田地间的篦子密密地梳理,把散落在土地里的果实筛出来。那一年,她拾还起了三个草垛。
三年后,大姨买下了生产队那四间土坯草屋,开始给二表哥张罗婚事。逐渐富起来的乡下人开始倒腾自己的房子。大姨也有她的大计,秋冬时候是拉砖最火热的季节,她带着二表哥和小表哥一起来窑场,从那些残破废弃的砖堆里捡拾半大块的碎砖头,一个冬天她在残砖里翻出了能盖三间屋的砖块。她说,我也想给儿子盖砖房。
大姨從一日三餐吃上白面馍馍时就开始给大表哥写信劝他带着妻儿回来看看。她坚信,只要儿子儿媳看到这里翻天覆地的变化,看到人们过的好日子,就会动心。但是大表哥一拖再拖,一直拖到自己出事。晴天一声霹雳,小煤窑塌方,大表哥和十几个人被压在矿底。从浅表的煤层里挖出血肉模糊的一堆人肉,谁也没敢指望这里面会有个活物。不幸之中,大表哥成了那个万幸,他被一个大石墩庇佑,没有压死,但是双腿骨折,身体多处受伤,人也没有了意识。住院半年才脱离死神魔掌的大表哥,对生活失去了盼头,两个孩子如何养活,年轻的媳妇能否受得了这样无望的日子?即使不嫌弃,又如何生存呢?
大表哥的归来让亲友们潸然泪下。大姨泪眼婆娑地抱着儿子说,这次你不能再走了,我要饭也能养活你。
大表哥的归来是悲凉的、颓废的,大表嫂是迷茫的、无助的,她从小在关东家里有兄弟多人,不怎么会干活,出嫁后就依靠大表哥下矿挣钱生存,好吃懒做了这么多年,现在顶梁柱塌了,她一脸迷茫,面对残废的男人和两个幼子,不知道何去何从。
大姨以博大的胸怀接纳着她深处难中的长子一家,她一边托关系给儿媳妇找一份鞋厂的工作,一边安抚着儿子万念俱灰的心灵。刚开始在鞋厂上班的时候,大表嫂别别扭扭,娇生惯养的她吃不了这个苦。但是大姨苦口婆心,帮她照顾着两个孩子,又给她勾勒了美好前景。
这时候的大姨已经一个人独住那四间土坯屋,二表哥和小表哥都已经成家盖了新房单住。大表哥原本是灵巧人,他拖着残腿很快看见了自己生存的机会,他在村大街上摆了个修鞋修车的摊子,那营生需要坐得住、稳住心,最适合他那行动不便的残腿和没有了翅膀的人生。
人来人往的村庄,他的摊子人气逐渐旺起来,因为大表哥活儿干得漂亮,集镇上的人有时候也到这里来修鞋。大表哥一年到头不闲,年终盘点,竟然比那些上班的工人赚钱还多。
风水轮流转。当年,在我们这个平原与丘陵地区活命困难的一家家人,举家去了关东;现在,那些当年外出谋生的人看见家乡生活翻天覆地的变化,衣食丰足,还可以在自己家门口打工,就纷纷拖家带口往回走。几年间,村庄里添了些乡音浓重的老面孔和一群群口音各异的青少年。那些满脸沧桑乡音未改的人说,落叶归根啊,其实早就想回家,可是以前的光景不行,迈不开步啊。由于从外地涌进的人口越来越多,每个村都有土地重新分配的问题,后来上级政府就封口了,凡是外地户口一概不落,不管是不是从这里迁走的人。
大表哥就是被政策拒绝在门外的人,他当年跟着大姨闯关东的时候才十几岁,几十年过去了,自己的村庄也不再接纳他,他成了寄居在自己村庄的黑户。拖着两条残腿的他,也已经没有能力再回到陌生的关东去,那里没有他的亲人,他就这点修车补鞋的本领,在地广人稀的关东准会沦为乞丐。
大表嫂背地里眼泪汪汪地说,如果不是这些兄弟姐妹父老乡亲帮衬着,自己就没办法活了。她在鞋厂当工人,逐渐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也习惯了山东的生活,但发愁的是,一家子是黑户,终归不是长久之计。这时候,大量的人口涌进我们这个交通便利的县城,大姨家村庄附近的东张镇成了企业云集的繁华之地,光原先那个韩国鞋厂的工人就达到了一万多人,而且镇上还有民营织布厂和几家美资意资企业。大表哥的自行车摊也是活计不断,日子很有奔头。
大姨她说这辈子做对的两件事,一是在粮食紧缺的时候,带着孩子闯关东,到有粮食的地方躲过了饥荒;二是在刚刚改革开放不久就回到家乡,如果一犹豫,很可能就被政策永远挡在外边了。最安心的是,当初她带着孩子走出去,现在又全给带回来了,而大表哥显然错过了那个接纳他的时期,这也是大姨的心病。大姨挎着包袱带着干粮去政府求情,求政策在她的残废儿子面前网开一面,能够给这个被寒霜打过的家庭落户,分给他一份谋生的土地和一处存身的宅基地。大姨的一次次申请还真打动了主管人员,他们到表哥的修车摊查看了他的残疾肢体,也看了他厚厚的一摞病例,终于破例给这个不幸的中年人落下一家四口的户口。后来政府还在镇上给表哥安排了一间临街的旧房作便民修补点,让他不必在大街上受风吹日晒。天性内向的表哥,在自己出事之后更是郁郁寡欢,当熬到在镇上摆摊修鞋修车,收入不低且稳定的时候,他红光满面地开玩笑,说自己一个双腿残废的人还能挣这么多钱,做梦也没想到。
大姨的晚年过得很另类,她已然万事无忧。春天她孵一炕的鸡鹅,养鹅养兔子占满半个院子;夏初她还是要到田野里去捡拾机器遗漏的麦穗;秋天还是到处刨落漏的花生、地瓜,捡拾豆子。这时候,大表哥有土地且家有两份收入,二表哥开办了自己的厂子,三表哥成了供电公司的电工,两个表姐一个住二层楼,一个跟着儿子进了城。人人都说,这个老太太真是放着福不享。大姨似乎成了守财奴,快八十岁了还种菜拾粮拾草,攒下的钱也不舍得花,她的孩子们也拿她没办法。
终于轮到我去劝她了:不缺吃不缺喝的,那么劳累干啥,累出点毛病来不值。我看见那些东西烂在地垄里心里就发急,我觉得不把它们从土里刨出来就对不起谁。对不起谁呢?她说,对不起老天爷吧。老天爷养活了我家这么多人口,养得他们一个个都那么好,我得对得起他。大姨还表现出忧虑,现在的庄户人拿着土地和粮食不那么重要了,有些地都荒了。我解答不了大姨的问题,也就没办法说服她,只是站在她又一轮的土墙账本前,看着那些生动的、她一年年从丰收的土地边缘梳理出的粮草。当大家的日子都好了的时候,大姨却越来越像个穷人,但我理解大姨。對于别人的评论,大姨没有辩解,她也不需要辩解。
责任编辑: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