洹北商城知多少

如有人问“洹北商城”是什么，即使是考古学家也并非都熟稔，这个词尚不足二十载，而它指代的一座商王朝的都邑已于地下尘封3300余年。

“洹”是专有名词，特指发源于太行山东麓向东流经晚商都城殷墟的一条河流，甲骨文中就有此字，也专指此河。秦末，西楚霸王项羽与秦将章邯会晤于“洹水南殷墟上”。1999年，考古学家在殷墟东北部、洹河以北发现一座新的商代城址，“洹北商城”由此得名。毫不夸张地说，这是近二十年商代考古最大的收获。

那么，洹北商城是如何被发现的？经过近二十年的调查、勘探与考古发掘，我们对其形制布局是否一目了然？作为商代都邑遗址，洹北商城的发掘有何重要意义，它与近在咫尺的殷墟有何关系？一座建设尚未完工的都邑为何又突然被商王遗弃？层层迷雾亟待拨云见日！

发现

很多考古发现都有其偶尔性，很多人认为，重大考古发现都象当年秦始皇兵马俑坑偶然地被当地村民打井时掏出“瓦神爷”那样具有传奇性。洹北商城的发现并非如此，它是考古学家依据考古学理论与方法，分析线索，实地勘察，一张地图，一把手铲，一卷皮尺，一个挎包，如侦探般于沟壑断崖、田间地头里寻找蛛丝马迹，历经数载，最终显露真容。以下列举的时间节点更能清晰地说明任何一项重要考古发现，看似偶然，实则必然，背后都需要长达数十年的积淀，以及学者们艰苦的付出！

1960年代初开始洹河流域考古调查，在洹北商城所在范围内发现了商代遗址；1964年，在三家庄村东发现一座青铜器窖藏坑，内藏8件青铜器；1979年，在董王度村南发现一座疑似墓葬，出土有铜鼎等随葬品；1980年，在三家庄村东发掘了数座墓葬，出土数件青铜器。随着发现的增多，学者们逐渐认识到其文化内涵，特别是年代与殷墟有所不同。正因如此，1996年启动的中国夏商周断代工程项目组确定以此区域为重点，寻找殷墟文化的起点。

1997年在三家庄村东进行考古发掘，取得了重要收获。与此同时，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与美国明尼苏达大学合作进行的“洹河流域区域考古调查”课题启动，也在此范围内进行考古学调查。发现该遗址的面积不少于150万平方米。这促使考古队于1998年、1999年在花园庄东地进行大面积发掘，发现了面积较大的夯土基址等。1999年11月，花园庄东地的发掘尚未结束，调查队传来了发现城墙的好消息。

为了确认城墙，考古队进行多处解剖，基本认定了城墙及其建筑方式，并在城址中部调查发现了30余处夯土建筑基址。

2001至2002年，考古队发现了宫殿区主体建筑一号宫殿基址。2005年，对洹北商城进行了大规模的钻探，对城址布局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2007年，发现了洹北商城宫城墙遗迹，并对北墙进行了试掘。2008年，发掘了洹北商城宫殿区二号基址。2014年，重启洹北商城发掘工作，对洹北商城西南部重新勘探与试掘。2015年至今，在洹北商城北部，连续4年发掘当时的王室手工业作坊，特别是铸铜与制骨作坊的发掘，填补了商代这一领域研究上的空白。

布局

洹北商城位于低缓的平原之上，1906年全线通车的京汉铁路从洹北商城的中部偏西穿过，1937年由侵华日军修建，解放后成为航空运动学校一部分的安阳机场占据了洹北商城东城大部。

目前看来，洹北商城主要由城壕、宫城、宫殿、王室作坊、一般居民区等组成。

城壕围起的区域呈方形，南北长2200米，东西长2150米，面积4.7平方公里，方向为北偏东13度。有学者认为，东北方位是商朝人最为尊崇的，包括城址、宫殿建筑、大多数墓葬等均朝向东北方，洹北商城也不例外。

不过围绕着城壕是城墙的基槽，还是先有城壕，后来又在城壕的基础之上修筑城墙等问题，学者的意见还难以统一。著名考古学家许宏先生就曾以“大都无城”这种略带煽动性的标题试图说明，先秦时期郭城的有无并非都邑的必备条件，洹北商城外围是城壕，而非城墙。

在平坦的平原之上，为了修筑城墙，先挖宽7米至11米、深约4米的巨大基槽，确实让人生疑。商代早期的都城郑州商城城墙基本上是平地夯筑，即便有些地段有基槽，也很浅，显然是为了夯筑前处理地基。

洹北商城建设之初确实是先挖了城壕，但其目的不是夯筑城墙，这从南城壕内全是水流冲刷的淤积土便可证明。至于到了都城晚期，是否有意回填城壕，并准备夯筑城墙，还需要进一步的考古发掘来证实。

宫城位于城址中部偏东南，平面呈长方形。南北长795米，东西宽515米，面积约41万平方米。宫殿位于宫城中部偏北。在最初的调查中，发现了30余处建筑基址。考古队发掘了偏南的一号、二号宫殿基址。

一号宫殿平面呈“回”字形，恰如我们所熟知的“四合院”。这种建筑形式起源于夏商时期，历经数千年，经久不衰。一号宫殿东西长约173米，南北宽85米至91.5米，总面积近1.6万平方米。这是目前所知最大的商代建筑。整个宫殿由门塾（包括两个门道）、主殿、主殿旁的耳庑、西配殿、东配殿等部分组成。

主殿位于北部正中，主殿之上有10间正室。正室向南开门，与门对应部位是通向庭院的木质踏步台阶。主殿西部的西耳庑为双面廊结构，中间是木骨泥墙，两侧是廊柱。长廊中部偏东有一宽4米的门道。西配殿上只在西边有一条宽1.8米的夯土墙。南部是门塾和南庑，门塾中间有两条门道。在主殿的台阶、正室发现有用动物祭祀的迹象。在一些台阶旁，有埋着少年的祭祀坑。

洹北商城一号宫殿北部正殿前的木结构台阶

洹北商城南部门塾

二号宫殿同样是四合院式，东西阔92米，南北跨度68.5至62.1米，总面积5992平方米。主殿之上有四间正室，主殿西部的耳庑为一面坡回廊，耳庑距东部主殿4米处有一个宽2.8米的门道。西庑也是一面坡回廓结构，其外侧有大量倒塌的墙体残块。南庑之上发现一处门道，宽3.15米。门槛内有横向放置的松木，已焚烧成木炭。东庑只发掘了东南角，在东庑外侧有一眼水井。

近几年，在北宫城墙往北470米处，发现了王室手工业作坊区，作坊区内有大量的与青铜铸造、骨器生产有关的遗物，诸如陶范、磨石、鼓风嘴、雕刻刀、骨器的半成品与废料等，甚至发现了可确定为铸铜工匠的家族墓地。

二十年来，虽然对洹北商城的布局已有所认识，但仍有大量的问题尚未解决，至少目前我们对城门、道路、排水管道等还一无所知，这将是今后洹北商城研究的重点。

二号宫殿西庑外倒塌的墙体

性质

大约公元前十七世纪，第一代商王汤联合其他部族，推翻了昏庸无道的夏王朝最后一个国王夏桀，建立了商王朝。据甲骨文与司马迁编撰的《史记·殷本纪》记载，商王朝共有17世31王。但关于其总积年则说法不一，短者四百多年，长者六百余年。

二号宫殿发掘区氢气球高空拍摄整体照

作坊区雕刻陶范的铜刻刀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藏

甲骨文于清朝末年发现后不久，就有学者们认为，位于河南省安阳市西北的小屯村一带就是湮没于地下三千余年的商代晚期都城殷墟。自1928年殷墟开始第一次科学发掘，至今已九十载，考古发现了宫殿、王陵、贵族墓地、手工业作坊、道路等与都邑相符合的大量遗迹。很多学者相信，这里就是商代第二十王盘庚迁殷至第三十王帝辛（即纣王）的都城，持续了255年，此为商代晚期都城。

1954年，考古学家在现在的郑州发现一座城址，经过几十年的发掘、辩论、研究，目前大多数学者认为，该城址是商代早期的都城，命名为郑州商城，大体上从第一代商王汤到第十代商王大戊都执政于此，共历时约一百多年，此为商代早期都城。

各种文献记载，商代早期之后，商王朝内忧外患，执政者频繁通过迁徙都城的方式以图再兴，仲丁迁敖、河亶甲居相、祖乙迁邢、南庚迁奄，几经反复，最后由盘庚迁殷。考古学家们找到了商代早期与晚期的都城，但商代中期都城的线索若明若暗、时隐时现。

通过与郑州商城及殷墟出土遗物比较，考古学家们认为，洹北商城规模巨大，有城壕、宫城、宫殿建筑群、王室手工业作坊等，完全具备了古代都邑的基本要素。而且城址内大量遗物特征表明，其年代恰好处于郑州商城与殷墟之间，填补了商代中期都城的空白，如此，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既然洹北商城是商代中期的都城，那么它始建于何时，与商代中期哪一次迁都相对应呢？作为都城，持续了多长时间，又于何时废弃呢？与殷墟近在咫尺，甚至重叠，二者又是何关系？诸如此类的问题摆在了考古学家的面前。

在整个商代，有一种叫陶鬲的三足炊煮器可以称为时间的指示器，商代早、中、晚不同时期，陶鬲的演化特征十分清晰，考古学家甚至可以根据其特征，更进一步把商代早、中期各分为三期，商代晚期分为四期。洹北商城始建于商代中期的第二期，废弃于中期的第三期。多方论证之后，关于洹北商城的性质，学者们提出了三种观点：

其一，认为是河亶甲居相之地(文雨《洹北花园庄遗址与河亶甲居相》，《中国文物报》1998年11月25日)。

其二，认为是盘庚迁殷之地(以杨锡璋等先生提出最早，见杨锡璋、徐广德、高炜《盘庚迁殷地点蠡测》，《中原文物》2000年1期。又有大批学者跟进，从不同角度进行阐述)。

其三，在上述两种观点之间徘徊不定。认为既无法认定是河亶甲居相，也无法认定属盘庚首迁于殷。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甚至曾先后相续地发生过(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河南安阳市洹北商城一号宫殿基址的发掘》，《考古》2003年5期)。

虽然我们认为，最终确定洹北商城的性质，还需要更多坚实的证据（当然最可靠的证据仍是文字材料）。但结合洹北商城与殷墟遗址呈现出的特征，明显可见二者此废彼兴的现象。且二者的文化特性前后相连，有很强的一致性和连续性。这是判定洹北商城为何王所迁的重要依据。本人认为，洹北商城应属盘庚首迁殷墟之地。

废弃

有学者认为，洹北商城尚未建成就被废弃，宫殿建筑群由南向北次递排开，相互之间没有叠压关系说明整体使用时间不长。那么一座正在建设之中的都邑为何突遭废弃呢？是天灾，还是人祸？

三千年前的商代，即便是宫殿，也还是以茅草为顶、木柱为骨，墙体多是用芦苇捆扎在一起，外侧涂抹很厚的黄泥形成墙面，学者们称其为“木骨泥墙”。笔者发掘洹北商城一、二号宫殿基址之时，在基址附近、门道里发现有大量墙体倒塌堆积，可辨认出屋顶、墙体，甚至被捆扎的芦苇及绳索都清晰可见。与众不同的是，无论是何部位都被烧成了砖红色，有很多还因温度过高而呈现玻璃化现象，无疑，洹北商城的宫殿建筑群被一场大火吞噬。我们无法推测出此火是人为，还是意外天火，但我们可以想象熊熊烈焰映照着痛不欲生的商王及其子民的情景。现在看来，洹北商城并不是一个非常理想的都城所在地，最大的不利因素就是离水源较远。

虽苦心经营，但最终毁于一场大火。再次迁徙是不可想象的，不得已才又在洹南重新选址，重建殷都。此次接受以前疏于防火的教训，殷墟重建，处处多从防火的需求出发，整个宫殿临洹河而建，宫殿区西侧挖有大型的池苑，既美化景观，又能蓄水防火。同时，宫殿区内修筑了三十余条水沟，以与水源相贯通。真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

二号宫殿上经过加工的柱础石

二号宫殿南庑门道中烧毁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