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淑玲
那年春天,父母在地里干活,14岁的他带着9岁的妹妹去附近树林里玩。树林里像打翻了颜料罐子,各种色彩,真好看。
他爬到树顶,那里高高的,像张开着一把降落伞,让他觉得像在飞翔。妹妹仰着头说,哥哥,我也想爬,想飞。等着啊,我来啦。他麻利地滑下来,像一只灵巧的松鼠。
让妹妹抱紧树,他在下面用力地托举。妹妹说,高点,再高点。他在下面爬,妹妹在上面爬。够到树杈了,妹妹开心地笑,笑声像风铃,满树林响着,爸爸,你看啊,我在这儿。
风把铃声吹断,妹妹突然掉了下来。
他吓傻了。所有人都忘记了他的存在。家里乱了,母亲哭着揪着自己的头发。父亲不说话,蹲在那里,低着头,像要栽进土里。
妹妹没了。从此,他没了春天,家里也没了春天。父亲一句话都没有,沉默得像一座冰山。他倒宁愿父亲狠狠揍他一顿,那样大家心里都好受一些。他不敢看父亲,父亲也不看他。他想逃,逃得越远越好,可是,他不知道该逃去哪里。
课上,老师说,你们要好好学习,才能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他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但他明白了学习的意义,那就是可以让他逃出去,到远方去。
他不再顽劣,不再调皮,做起了好学生。他第一次拿了奖状,小心翼翼地抱着,仿佛抱着一件可以赎罪的珍贵物品,一路跑回家。然而,家里正乱着,又是哭声,响亮,刺耳,可怕,是母亲在哭。母亲用头撞着墙,血顺着额角淌下来。父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父亲想妹妹了,所以在那棵树上上吊,也走了。
他怕得要死。抽烟、喝酒、打架,以此来麻痹自己。他成了老师心目中最难管束的学生。母亲握着棍子揍他,怪他不争气。他跑,风一样跑,跑到哪里去呢。有时他会躲进镇上录像厅去。当灯光暗下来,周围黑下来静下来,荧屏上闪出故事,他就想,人生要是也如荧屏一样多好,总还有机会上演新的,可惜他人生的荧屏早已闭合,再不会被拉开。
一次,放的是《阿甘正传》。一个智商低、腿有点瘸的孩子,为了躲避别人捉弄,只能采取跑的形式。就这么跑着,阿甘竟然跑进了橄榄球场,跑进了大学,跑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他妈妈在临终前说,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是什么滋味。
坐在荧屏前的他,伸出舌头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又一下,即使嘴边什么都没有。可是,他想去尝一尝。那是什么样的味?是苦?是甜?是涩?他带着一颗发芽的心,走出电影院。
他离开了家,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过去会不会像影子一样追上他。
五年之后,母亲开始收到一些钱物。他通过这些告诉母亲,他活得还好。汇款单上从来不留地址,他怕母亲寻他回来。
又过了若干年,他回来了,有了自己的公司。这一次,他是回来投资的,他想用这样的方式,彻底告别过去。
我问他,如何消散了生命中的阴影?他给我看迟子建的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他说被震撼,那一个一个属于夜晚的故事,那么苦,那么黑。但就是在这黑中,主人公找到了黑暗里的光。自己的那一点哀伤,放在人世的这些伤痛里,原来那么微不足道。
我知道,一篇小说固然可以给他投来一束光,但这些年他内心深处的煎熬和磨砺,才是他驯服魔影的皮鞭和缰绳。
只有走出昨天的牢笼,才能品尝明天的巧克力,即便这块巧克力未必如意。不耽溺已有的滋味,让心灵的舌尖不断去舔舐下一块巧克力,这过程本身就充满滋味。就像泰戈尔说的那样,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的记忆,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