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正阳
中图分类号:I207.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1578(2018)01-0284-01
自《左传》以来,郑庄公就被捧上了天。尤其是当人们看多了宫廷的骨肉相残、弑父逼宫,他那点姑息养奸、清除胞弟的罪名,反倒显得“仁义”了:驱逐了胞弟,毕竟没有痛下杀手啊;囚禁了生母,毕竟最后和好如初了啊;挟天子以令诸侯,更被看作是料事如神而圈粉无数。他这个“小霸”的名头倒是越来越响亮了。
小霸的帽子扣在郑庄公头上自然是大有道理的,若是没有他,郑国恐怕会成为虢国的翻版:只因为国君做了周王的卿士才载人史册,《史记》里连单独的传记都没有;甚至,郑国难保不会沦落为鄫、莒、江、随一类的蕞尔小邦,只是在被强邻凌辱和吞并的时候留下凄凄惨惨的一笔。毕竟,郑庄公接手的就是一个烂摊子:开国未久、立足未稳、人心未附。
郑国的开国之君郑桓公是周宣王的兄弟,因预感西周的衰落而迁都河南,并在镐京保卫战中光荣殉国。而河南,是一个僧多粥少的地方:东周在洛邑颐指气使、陳蔡宋卫群狼环伺、南有荆蛮、东有齐鲁,北有戎狄,可谓四战之国,朝不保夕。更可怕的是,郑庄公的弟弟共叔段倚仗母亲的庇护,割据城池、招兵买马,分裂势力越做越大,朝中卿士也议论纷纷、各怀鬼胎。要拯救这样一个风口浪尖上的小国,君主是要有两把刷子的。而郑庄公,恰恰就有:一日心机深重,二曰目光长远。
从克段到惧楚,一路走来,郑庄公带着这两把板斧,披荆斩棘,在江湖上杀开一条血路。看吧,卫侯的宠弟杀了卫侯,宋公的重臣灭了宋公,各国的政坛都变得波诡云谲,只有郑庄公泰然自若:他故意纵容弟弟共叔段,诱使他一步步走向反叛的深渊,然后以秋风扫落叶之势让共叔段几年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看吧,当楚国尚属后起之秀,其他邻居都还带着鄙视看这蛮夷之邦的时候,他却独具慧眼,算到了楚国的强盛与霸蛮:郑庄公曾与蔡侯会面,主持召开了题为<<如何应对新兴原始人一楚》的会议,并对楚国的崛起深表无奈与恐惧。
然而最厉害的,莫过于郑庄公在周郑关系这一老大难的课题上安之若素、游刃有余。
众所周知,西周初年行分封、立宗法、创礼乐,其根本目的就是维护周王的核心地位以实现国家的长治久安。诸侯拱卫天子,正如繁星烘托皓月,一成不变,长盛不衰。
只可惜,天狗食月。公元前771年,犬戎入侵,西周灭亡,次年,平王东迁。从千里共蝉娟到斜月沉沉,中华大地陷入一片迷茫:天子还有多少能耐,礼法还有什么用处;对邻国,是惟礼是用和谐相处,还是惟利是图兵戎相见;对天子,是奉若神明众星拱月,还是弃如敝屣高高挂起。中华的下一步将走向何处?在迷茫中,郑庄公拉开了射月的神箭。
作为周王卿士的郑庄公对周王朝的日趋衰败当然是洞若观火。于是,他敢于挟天子以令诸侯,打着天子的旗号征讨不臣,在政治上大占上风;敢于在天子打算分散自己的权力时公开抗议并与之交质以至交恶;敢于拒绝朝见周天子并公然割走天子的麦子……
终于,周桓王坐不住了,他绝地反击,做了大权彻底旁落前的最后一次挣扎。
公元前707年,周桓王御驾亲征,联合陈、蔡、卫三国在长葛与郑庄公交锋。郑庄公集思广益,不仅用上了最先进的阵法,还一上来就捏了联军的软柿子。联军一触即溃,周桓王在乱军中中箭受伤。长葛之战的完美落幕更被视为郑庄公生命的高潮,一生稳准狠忍大智大慧的真实写照。
事实上,春秋初期,各国的一切行动都没系统,少追求,活脱脱就是一个绿林世界。连年争战也不外乎夺利与复仇两个目的,规模小,伤亡少,时间短。
夺利分两种:一是争现实的小利,抢地盘、争人口、收粮食。即在你边境一番骚扰,抢个小镇,割点麦子。其结果是获利不多,矛盾扩大,旧怨结新仇;二是争虚无的大利,干涉内政,操纵废立,冀图回报。即出兵拥立本国的外甥或外孙。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因为在国家利益前是不会有恩情与亲情的,于是亲家变仇家,恩人成恶人。
此时,以复仇为目的的战争应运而生。拉帮结派搞群殴,轻则占个城池,重也不过是把对方国都围个三天以后各回各家。最终是冤冤相报,阵营林立。同一阵营内的国际友谊当然一点都不牢靠,说翻脸就翻脸。结果到处是背叛与反目,越打越乱,敌我难分,一盘散沙。
郑庄公也就是土匪里的智者,强盗中的英豪,归根结底还是鲜有章法。他公然与天子搞对抗对他自己到底有什么好处?没有!此前,他打着奉天子以讨不臣的旗号伐宋侵陈;此刻,他却成了头号逆臣,从此名不正、言不顺。更致命的是,郑庄公把周王朝最后一点尊严也打落尘埃。周天子的权威荡然无存,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他的无能,愈发忽视至尊。月亮黯淡无光,明亮的繁星当然各自为政,乱斗无已。天下真的乱了。齐楚秦晋纷纷出手,操纵全局,以后的故事,郑国还能有什么戏份?晋楚争霸之中,郑国只能充当风箱里的耗子,反复地纳表投降,羞耻地肉袒出迎,一直打到人财两空也没能熬出头。天下越乱,战争越多,郑国就只能摔得越惨,亡得越早。
而这个天下大乱,正是以郑庄公为首的悍匪们在幕后默默地推动历史的齿轮:他们是旧秩序的破坏者,是大乱世的推手!
这和曹操是完全不一样的。没错,他们有一样的心机、一样的手腕,却肩负着完全不同的使命。曹操是要统一四海的魏武帝,郑庄公却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曹操可以自豪地说:“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郑庄公呢?设使天下没有他,真不知要太平多少。所以,曹操的四海,越打越稳;郑庄公的世界,却越打越乱。曹操是缔造者,郑庄公却是破坏者。
真的,只是破坏者而已,连“黑老大”都不够资格。分封制是万祸之源,它确立之日,就是祸根下土之时;犬戎入侵是一道催命符,催取了周王至尊至强的天命;春秋五霸是一片海洛因,周天子找到了寄托,却失掉了灵魂;三家分晋是一张判决书,判了周王朝死缓,使之完全沦落到食物链的最底端;秦迁周鼎则是一条勾魂索,把它行尸走肉的资格都给勾了去。郑庄公算什么呢?最多一帖催化剂罢了:是他,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没他,世界照样一天天乱下去。毕竟,决定反应是否进行的根本还是内在性质,决非什么别的。
当然,受时代的局限、受国情的影响,郑庄公根本无法具备称霸的意识,也根本无法拥有统一的条件。就他个人而言,可圈可点,不愧是一代袅雄,但从历史的定位看,他只能是一个乱世的推手、一个跳梁小丑。真正改变世界的人,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