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岛屿

2018-10-20 10:13羡鱼
南风 2018年8期
关键词:长青

羡鱼

她是一座漂浮远海的岛屿,一生孤独坎坷;他是途经的飞鸟,曾带给她生机。可飞鸟终要展翅,岛屿会沉沦。

1

地铁上,冷风从头顶的通风口灌入,吹得夏知非头昏脑胀,加上这两天的小感冒,她整个人已经摇摇欲坠。在密匝匝的人群里,她竭力抓紧扶手不让自己晕倒,可还是感觉胸腔里鼓着一个气球,怎么也吸不进氧气。

窗外的亮灯广告让人眼花缭乱,这一站地铁猛地停下,夏知非感觉脑子也跟着一个急刹,眼前一黑,终于无力地软了下去。

“喂,醒醒。”一个男人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响起。

在一阵一阵推动中,夏知非疲惫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她察觉自己正被男人扶在地上坐着,周围还有无数好奇又疏远的目光探来。

男人见她醒了,笑着对周围人说道:“没事了,没事了。”然而群众好像并不理睬他。

夏知非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对男人不停重复感谢。

很快地铁靠站了,地铁门刚打开一条缝,夏知非就如风般闪出了地铁。她步伐有劲,一手摸着大衣口袋,走得很匆忙。

忽然,夏知非瞟见地铁上的男人也跟了出来,神色紧张,正四处张望在找她。

夏知非见状,马上迈开步子朝地铁出口跑去,并时时回头观望男人的位置。男人好像认准了她,跟得很紧,隔着人群前后相差不过十米。

跑出地铁口,夏知非躲进路边一个僻静的巷口,贴紧墙屏息等待着。

男人果然跟了出来,他不知情地从巷口走过,夏知非见势一把钳住他的双手,几下就把他架进了巷子深处。

夏知非松开手,目光冷冷地打量男人:胡子拉碴,满布褶皱的外套,洗脱色的蓝色牛仔裤,以及一双惶恐的眼睛。

夏知非从大衣口袋掏出一个黑色钱包,径直扔进男人怀中,奚落道:“就这么几个钱你也穷追不舍,还给你吧!”

说完转身就走。

男人看着手中的钱包,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遭小偷了。他朝已经走到巷子口的夏知非,猛地喊:“等一下!”

夏知非站在原地,看着男人跑到近处,冷笑道:“怎么,想泡我啊?”

男人笨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伸到夏知非眼前,“这个你掉在地铁上了,我来还给你。”

夏知非一看是自己的戒指,忙夺过来细细查看。

男人见物归原主,于是经过夏知非,朝地铁口默默走去。没走几步,他又折回来,看着夏知非支支吾吾地说道:“那个,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我不是想......”

他停顿了几秒,没继续说完,便愣愣地转过身离开。

夏知非把戒指收进口袋,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2

没过几天,碰上节假日,小区外的超市大肆促销,里面人山人海,夏知非也混迹其中。

她推着购物车四处闲逛,不时拿起一样东西看看,随即又放回货架。来回转了几趟,终于在没人注意她的瞬间,夏知非拿起一袋肉脯迅速从衣服下放到了肚子位置。

她穿一身肥大的孕妇装,肚子处恰到好处地隆起,里面用东西支撑着,装满一些生活必需品。现在她只要推着空车,若无其事地走出超市就行了。

然而刚走到一列货架的尽头,一个黑色身影忽地从前方闪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来,夏知非被猛地撞出一米多远,那些藏匿衣下的东西纷纷滚落到地上。

她摔得全身吃痛,落魄地从地上爬起来,瞧见了始作俑者躺在身边,以及粘在他皮鞋底的香蕉皮。

超市里看热闹的大叔大妈把他们围成一圈,碎碎念念做出各种揣测。眼见行动败露,夏知非正想着如何逃脱,直到那撞她的男子抬起头,和男子眼神对上的一瞬,虚空里响过一道惊雷。

这不就是前几天那男的吗?

男人楞了几秒,也认出了夏知非,他打量着夏知非这一身孕妇裝扮,和她那早已平坦的小腹,一脸茫然神情。

夏知非朝他瞪了瞪眼睛,示意他看地上的东西。场面静止了大概十秒,男的终于回过神,看明白了这个场面。

他从地上爬起来,把夏知非小心翼翼地扶到一边坐下。一件一件把夏知非衣服掉出的东西捡进自己的推车,然后温柔地搀着夏知非,朝收银台缓缓走去。

围观群众在身后恍然道,原来是一对夫妻啊,于是很快作鸟兽散。

男人叫苏长青,他替夏知非付了钱,在超市门口,他把满满一袋东西放到夏知非手上,连连抱歉,并关怀地询问夏知非:“没摔坏哪里吧?”

夏知非转身,以一种不容抵抗的口吻说道:“跟我来!”

走出几步,见苏长青还立在原地,不太情愿跟来。夏知非的脸瞬间冷了下去,沉沉地道:“走啊。”

苏长青这才蹑手蹑脚地跟了上来。在咖啡馆,夏知非在收银台叫了两杯咖啡,侧过头对身后的苏长青说:“付钱。”然后提着袋子去找座位坐下。

落地窗投入金色的午后阳光,在桌上分割出好看的阴影。夏知非直直看着苏长青,道:“你在跟踪我?”

苏长青抬脸,着急地为自己辩解:“不是,我也住这附近。”然后,他脸一红,躲过夏知非的目光把头埋下。

不像初见时那般寒酸,苏长青此时穿着蓝条纹衬衫,白T打底,面孔白净又清秀,像二十几岁时候的金城武。

这时苏长青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接通后,电话那边响起尖锐的女声,听上去在不停地抱怨什么。苏长青猛地想起了什么,把手捂在话筒处不停低声安慰:“你别急,我马上过来了,你再等我一下。”

苏长青挂断电话,慌张地站起身看着夏知非,想说什么却着急结巴了。

“知道了,你走吧。”夏知非淡淡说道。

天空不知何时密布阴云,世界变成单调的灰白,不多时下起了大雨。租房内幽暗僻静,夏知非没开灯,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这雨不休地下着。

喧嚷的市声,路灯暗淡昏黄的光线一一从窗外透进来,隔着这一面玻璃,她好像离世界很近,又好像和世界毫无关系。

3

绵绵小雨不停歇地下了幾日,夏知非呆在租房足不出户,闲时抿一口酒,倦了裹着方巾沉沉睡去,手机无休止地循环后摇《Away》,世界好像掉进巨大的空洞,模糊了时间。

这天午后,夏知非听见一声熟悉的女声穿过雨幕传进房间,她起身,缓缓走近窗边。斜风细雨中,只见楼下的街道上站着两个人,看久了才认出其中一个是苏长青,想必另一个就是他女朋友吧。

女的支着伞,打扮俏丽,头发卷卷地染成了好看的粉色。她指着苏长青毫不留情地奚落,说他老实,没劲,当初不知道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她要和他分手,并且不准他再回去和她住。

苏长青站立雨中,身边是一个行李袋,雨虽不大他却已浑身湿透。他囿于表达,只能走近女的身边牵起她的手,却遭到无情甩脱。

夏知非别过身坐回床上,内心无动于衷。她拧开一瓶小拉菲倒入玻璃杯,晶红的液体像融化的血珀,小嘬一口,滋味绵长。这酒价格不菲,租房角落里还有一整箱,是她爸留下来的。

楼下的争吵还在继续,夏知非喝一口酒,像一个看客般静静听着,直到她听见那女的一句“难怪你爸不要你……”

夏知非纤长的手指立时扣紧杯沿,直到指关节泛白,脸上的神情也跟着寂暗下去。她起身拿起钥匙,下楼了。

地面湿漉漉的,她穿着宽松的薄T恤,踩着一双淡蓝色的平底鞋走进了雨里。

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喊融入细密的雨声,像坏掉的收音机发出一连串噪音。夏知非走到近处,身子轻倚在树上,道:“喂,小姑娘,差不多行了啊。”声音不大,却有种震慑的魄力。

女人停住了,转过脸看着夏知非,一脸茫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表情忽的变得狰狞可怖:“啊,原来就是为了这女的,你让我在电影院等了你两钟头……”

那些恶毒揣测和不干净的字眼从女人嘴里飘出,苏长青看了一眼夏知非,立马作势要捂住女人的嘴,结果被女人狠狠地推到地上。

夏知非没有丝毫争辩的意思,她径直朝女人走去,眼神寒凉如冰。恰逢天空闪过一道雷电,一瞬间天地煞白,雷声远去,女人已被重重摔在地上。头发浸湿泥水,妆容模糊一身狼狈。

苏长青看傻了眼,女人更是受到惊吓,回过神坐在地上委屈地哭了起来。

“走吧。”夏知非云淡风轻地对苏长青道。

直到跟着夏知非走进租房,苏长青还是想不起那个闪电瞬间发生了什么。他拘束地站在门口,雨水顺着发梢滴在地板上,积了小小一滩水。

夏知非在房间四处走动,翻出一条干毛巾扔给苏长青,让他擦擦。

苏长青看见夏知非举起手,熟练地把湿头发扎起来,湿透的T恤粘紧了身体,凸显出女性丰腴的曲线,他的脸倏地红了。

天色很快暗得彻底,夏知非从卫生间洗完澡出来,脸被热气蒸得红扑扑的,换上干爽的衣服,心情也通畅不少。

见苏长青落寞地看着窗外,全身湿着,落魄极了,她竟脱口安慰了一句:“不就是分手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回应她的是死一般的沉默,苏长青脸色凝固着,多了几分成熟的味道。夏知非有点恼怒,端起桌上的拉菲一口喝尽,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是晚上8点了。

她清了清嗓,说道:“我这不收留人,趁早去找个地方住吧。”

苏长青回过脸,脸色苦得像刚死过一回,他竭力摆出一个笑容,多谢她帮忙,然后拖着行李袋缓缓走出房间。

他转身带上门的一瞬,那心死的眼神让夏知非于心不忍。她脑中闪过一个词,丧家之犬。

4

北海夏季常有台风,狂风暴雨,大树都能连根拔起。此刻窗外电闪雷鸣,就这样把苏长青赶了出去,夏知非觉得自己有些凉薄。

关了灯,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睡。最后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翻出手电筒,披上大衣就往外走,她要把苏长青找回来。

刚推开门,夏知非就看见蜷缩在墙角的苏长青,寒气微凛,他抱着行李袋睡在地上,被冻得轻微发抖,衣服已经被体温灼得半干。

夏知非想起几年前,父亲被抓入狱,她一个人逃到北海,也是这样失魂落魄,可那时,没有人给予过她些许的善意。

夏知非抱住苏长青的腰,吃力地把他拖到了客厅沙发上,可能是有轻微的发烧,苏长青睡得很死。

大雨不停歇地下了一整晚,夏知非醒来后起身去卫生间,经过客厅时看见苏长青端坐在餐桌边,桌上摆就碗筷,还有热气氤氲的砂锅粥。

夏知非愣怔了一下,才想起昨晚收留了一个男人。她头发邋遢,睡眼惺忪地和苏长青相望,此情此景,颇有点老夫老妻的味道。

洗漱完毕,夏知非拿起碗筷准备开吃。苏长青一把抓住夏知非伸向小菜的手,把一杯温茶送到她眼前,“来,早上喝点暖的对身体好。”

夏知非不知道厨房还有茶叶这东西,另外苏长青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吧。

温热的虾仁粥下肚,夏知非不禁心平气和,平常吃的都是外卖和街边摊,上一次这样正经在家吃饭,她早就记不清了。

苏长青一面往夏知非碗里添粥,一面轻声说道:“这虾和小菜都是我赶早在市场买的,应该还算新鲜。”

听到这,夏知非的眼泪不经意地滚落下来,把她自己也吓一跳,她忙背过身低头抹了抹。

窗外天气放晴,树木葱茏,是夏天的气息。夏知非一边慢慢喝粥,一边说道:“你不能在这白住。”

苏长青抬起头,等着明显没说完的一句话。

夏知非身体前倾,脸贴得极近,带一点玩弄的口吻说道:“做我的帮手。”

苏长青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慌乱起身并连连后退,惊愕地道:“你让我去帮你偷东西?不行,我不做。”

夏知非筷子一放,端起茶慢慢地喝一口,气定神闲地说:“放心,又不让你动手,听我吩咐就行了。”

苏长青依旧远远站着,一脸刚正不阿。

“那好,昨晚一宿房费2000,交完钱带上你的行李走吧。”夏知非双手交叉胸前,语气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定力。

苏长青气势瞬间消散得没影,在夏知非面前,他处于绝对的弱势地位。

5

北海是个沿海城市,经济虽不发达却十分宜居,海风吹街过巷,绵柔带点咸味。广场公园里,成群结队的大爷大妈们跳舞下棋,打坐听相声,像是中国西南部一座超大敬老院。

这一次夏知非的目标不是小老头老太太,而是北海最繁华的商业街。他们在家里一直等到晚上6点才出门,临出门前,夏知非特意为苏长青打扮一番,用发蜡做好造型,换上整齐的西装,好像此行是去相亲一般。

苏长青跟在夏知非身后,对即将发生的事感到极度不安,手不停往裤腿上擦汗。

夏知非让苏长青等在路边,从便利店买来一袋蜡烛和一个纸盒。见她那样自信又捉摸不透的神色,苏长青始终不太安心。

海城商业街人流交织,夏知非选定一处位置,便蹲下拿出蜡烛摆在地上。有行人不小心撞到她,无论是谁,她总是转过头来凶狠地瞪回去,苏长青不得已只好在她身后护着。

待夏知非把蜡烛都点亮,苏长青才看清那是一个爱心形状,夜色下,火焰围成的爱心无比显眼,很快吸引了人群驻足围观。

夏知非把苏长青拉到暗处,从纸盒里拿出一个手持喇叭交给他,让他待会站进蜡烛圈里表白。

苏长青懵了,这也太出糗了吧,而且找谁表白去啊?

夏知非说:“我不管,反正你尽可能地闹,越引人注意越好。”

见苏长青一脸地不情愿,夏知非亮出拳头,威胁道:“你要是不干,信不信晚上回去我揍你。”

苏长青笨手笨脚地接过话筒,一脸难堪地往亮了许久的蜡烛圈走去。围观群众见男主角站进了爱心,纷纷鼓掌叫好。苏长青大脑一片空白,脑中不停地回响起夏知非那句“使劲闹,引人注意 。”

豁出去了,他把喇叭音量拧到最大,闭上眼用力地喊:“夏知非,我喜欢你。”

这突然的一句盖过了嘈杂的市声,在街道上空盘旋了好久,夏知非从人群探出头,心想“这家伙,搞什么啊。”

人群像蚂蚁一样围住了苏长青这粒白米,苏长青进退两难,索性对着身前一家酒店不停表白,大意是让夏知非下楼,虽然他没房没车,但有一颗爱她到死的心云云。

人群沸腾到了极点,纷纷拿出手机拍照,可谁也不知道这场闹剧的女主角正蛰伏在人群里,从他们身上拿走一些东西。

表白持续了半个小时,最后苏长青以一个失败者的姿态结束这场闹剧,悻悻地逃离现场。

为防事情闹大,夏知非只顺走了几部手机,她请苏长青吃海滩烧烤,以报答他这么出色的演出。她递给苏长青一罐冰啤,笑了一下:“忘了告诉你,我只要10分钟时间,没想到你硬撑了半小时。”

苏长青脸色铁青,看着夏知非一脸不快。

夏知非故意把脸凑近,语气暧昧地道:“你不会真喜欢我吧。”

一着急或激动,苏长青就一个字都说不出,他脸红红地看着夏知非,极力要表达些什么。

夏知非收回身子,云淡风轻地道:“行了,逗你的。”

海风清爽,吹得她发丝飞扬,夏知非喝一口酒,很快地静下来。

“那枚戒指,是谁的?”苏长青打破了僵局,试探地问。

夏知非回过头,淡淡地说道:“我爸妈的结婚戒指。我爸进监狱那年,他把戒指交给我妈,说他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只能让这枚戒指代替,陪她走完余生。”

“你知道M公司吗?”夏知非问。

“M好像是个很大的药材公司,老总谭成还特别热衷慈善,总能看见他的新闻。”苏长青做出一副思索的模样说。

夏知非眼神瞬间露出凶意,咬牙切齿地道:“呸,他也配。”

苏长青见状,没有再接话。只看着夏知非一瓶接一瓶地灌酒,嫌喝得不痛快又叫上几瓶白的。

苏长青担心她身体扛不住,想过去把酒夺了,却忽然看见夏知非哭了。她脸颊醉得酡红,满布泪痕,好像已经喝醉了。渐渐地她低声呜咽起来,声音细微像晦涩的溪流。

苏长青有点乱了阵脚,那么冷漠要强的夏知非居然当他的面哭了,他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只能把酒全部收走,愣愣地坐近她身边。他想伸手轻轻拍拍她颤抖的背,手扬在了空中,顿了顿又收了回去。

夏知非伏在桌子上,神志不清地呢喃,痛哭,像深海里一座孤独的鲸,哭诉没人能听懂的过往。在耗尽力气之后,终于在不安中渐渐睡去。

6

醒来时夏知非已经在租房的床上,盛夏的阳光投在背上,带点焦躁的热意。她全身乏力,使劲让自己从床上坐起来,脑袋痛得像被撕裂,昨晚她醉得厉害,什么也记不清了。

她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揉了揉,这时苏长青走进门,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蜂蜜生姜水,放在她手边的茶几上,然后自己坐在一边。

夏知非看着苏长青做完这些,低声问道:“昨晚,你背我回来的?”

“嗯。”苏长青稍显局促地回。

“我说什么奇怪的东西没?”

“没。”

夏知非心安不少,她端过那碗醒酒汤喝了一口,清甜温热,身體立即松坦不少,她真应该谢谢苏长青。

忽然,夏知非瞟见房间墙角的日式斗柜,最下面的抽屉没有完全推进去。她脸色顿时黑了,质问苏长青:“你动过那个抽屉?”

苏长青一脸茫然,目光四处搜寻夏知非说的那个抽屉,最后还是没找到,他不安地问:“哪个抽屉?”

夏知非看了一眼苏长青,随口说道:“算了。”也许是自己以前没关好也说不定,她心想。

阳光不易察觉地变了角度,地板上印出田字格的窗户投影,苏长青起身打开窗户,风顿时涌进,米色窗帘被吹得飞起来,阳光照在他衣服上,有一层朦胧暖意的光辉。

看着苏长青的背影,有那么一瞬,夏知非恍觉他陌生又遥远,可下一秒苏长青回过头,单纯的面孔又让她打消了念头。

苏长青逆光站着,显得有些清瘦,他看着手机转身说道:“好巧,谭成的微博定位显示他在银帆酒店,刚好我以前在那做过保安。”

夏知非思索片刻,眼睛一亮,沉吟道:“机会来了。”

她下床,熟练地把头发束好,低头往衣服上嗅了嗅,一身的酒味,于是开始翻柜找衣服。

苏长青疑惑地问:“什么机会?”

夏知非没有理会苏长青,从柜里抽出一件黑色冲锋衣,一顶黑鸭舌帽,背对着苏长青径直撩起衣服脱下。

苏长青还未来得及闭眼,就看见了她裸露的后背,他脸倏地绯红,心脏怦怦直跳,赶忙转身一步一步朝门外移去。

苏长青在客厅还惊魂甫定,夏知非已经全副武装走出房,她冲锋衣立到下巴,帽子扣得很低,远看难以分辨容貌。

夏知非告诉助手苏长青,M公司这两年经营不力,谭成那家伙正四处非法集资,每次都在银帆酒店密会。之前她侥幸混进去过,拍到一些会议照片和录音,但由于证据不足,所以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自从上次她被谭成的人发现,如今想混进去恐怕很难。

“所以,我要你帮我弄到谭成的房卡。”夏知非盯着苏长青,眼神里又在计划什么。“这次我一定要捅破M公司,让谭成蹲一辈子监狱。”

苏长青脊背凉了一下,先不说M公司如何,他们这样做是犯法的吧。苏长青面露惊恐,结巴地说:“这可不是小偷小摸,是要被抓的。”

见苏长青不肯,夏知非索性不再多说,孤身开门而出。门被重重摔上,留下苏长青愣怔在原地。

7

赶到了酒店楼下,夏知非心里也全无把握,只好坐进酒店马路对面的小店,准备周密计划一番。

忽然,一辆出租车停在银帆酒店门口,苏长青从车里走了出来,他目光四处搜寻着,看上去慌慌张张,满头大汗。

难道是来劝她回去的?夏知非心想。

可没多久,她看见苏长青小跑进了酒店大门。过了几十分钟,苏长青又从酒店跑了出来,脸色变得比之前更难看。

夏知非远远注视着苏长青的一举一动,在小店里给他打去电话。刚一接通,就听见那边传来粗重的喘息声,然后听见苏长青大喘气地说:“我拿到了。”

借熟人关系,苏长青从酒店保洁那里拿到了谭成套房的楼层卡,还打听到谭成明天上午订了酒店会议室,可能准备对外揽资。

苏长青这个人,单纯又胆小,夏知非不禁好奇:“你做这些,就不怕坐牢?”

“怕啊。”苏长青孩子气地回道,“谁不怕啊,我只是担心你乱来罢了。”

夏知非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乱了阵脚,脸上浮过一丝红热,心脏也咚咚快跳了几下。她闻到苏长青身上有皂粉苦涩的清香,那一刻,她突然想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

可能连夏知非自己也未察觉,有些东西,像阴暗处的苔藓,正无声无息地滋长。

第二天,就像夏知非计划好的那样,苏长青因为没有露过面,他就装成保安混进会议室录音取证。夏知非则溜进谭成房间,看看有没有什么其它线索。

门卡贴在电子锁上,“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为防还有人留在房间,夏知非从门外探入头,端正地喊道:“您好,保洁服务。”

听闻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夏知非迅速闪进房里,把门轻掩关上。她脚步极轻,连呼吸也几不可闻地暂停。

不知是不是已经有保洁来过,床上看不出任何睡过的痕迹。举目四望,房间里只有沙发上几件衣服,茶几上开过的矿泉水,还有烟灰缸里小撮烟灰,再没其它物品。

夏知非心里总有点不安稳,不知道苏长青那边情况如何。

她蹑脚来到书房,惊觉办公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还没关,蓝色的信号灯频繁闪烁。她移了移鼠标,电脑没有密码,屏幕直接亮了。

夏知非迅速打开桌面几个相关文件夹,无一不是空的。点开电脑磁盘和回收站,来来回回搜索各种资金关键字,依然没有任何结果。

这样折腾了几十分钟,夏知非忽然听见楼道一阵错乱的脚步声,她内心感到隐隐不安,一向镇定的她额头也浮了一层细汗。眼下情况可疑,她决定先溜出去再说。

她贴在门上屏息听着楼道外的动静,确认没有异常后,于是轻轻旋转门把手,“咔嚓”一声,门开了。

在一切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门就被外力重重踹开,夏知非抬眼一看,几个便衣警察快速涌进,她还没来得及反抗,双手就被死死架在身后,无法动弹。

眼前这些,明摆着是专为她设计的陷阱。

夏知非被警察架出房间的时候,她无意地回头望了一下,发现谭成就站在房门外的另一侧,脸上显露出一种得意诡谲的笑。

而在谭成的侧后方,她看见一个最熟悉的身影——苏长青。

8

因为入室盗窃,夏知非被关进了拘留所,等待听候进一步判处。

她倚在墙角,回想起苏长青看着她被抓走时的眼神,疏远,冷淡,没有一丝波澜,好像她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那样的眼神,夏知非在初来北海漂泊无依时见过太多了,可是那样单纯,羞涩的苏长青,前一天还担心她安危的人,为什么会有那种眼神呢?

夏知非抱住自己縮在角落里,感到疑惑、愤怒和痛楚。复杂情绪像熔化的炙热岩浆在心脏里沸腾翻滚,一点点侵蚀灼伤她。闭上眼,她看到了苏长青桃色的眼,如蒲公英般柔软绵密的睫毛,苏长青挺拔地站着,隔着人海汹涌,他说他喜欢她。

想到这,夏知非猛地睁开双眼,脑海中一瞬间浮现出许多小事:那样单纯的苏长青,为何分手第二天就看不见任何悲伤;海滩烧烤那天,是他主动谈起了戒指,说到M 公司;房间斗柜的抽屉里,装满她搜集有关M 公司的罪证,在她醉倒的那晚后,也突然有了被打开的痕迹;是他说谭成在银帆酒店,说自己做过那里的保安;也是他,轻易地拿到了谭成的楼层卡,打听到一个可能不存在的会议……

那许多被夏知非放过的细节,像灼过火的细针般扎在她心脏上,密密麻麻刻骨地疼。

在踏入牢房的那一秒,她心中就闪过这样的念头,可她不愿细想,她觉得苏长青依旧是那个听话,体贴的帮手。

可现在,她已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至始至终,苏长青都是别有用心地留在她身边。

好多年前,夏知非也有一个美满的家庭,父亲开着一家规模不错的药材公司。一到周末,他们一家人就会驱车去北海银滩的海岸线。

天空碧澄如洗,海鸟贴着海面翱翔,父亲笑容慈祥而温和,他经常把夏知非揽进怀里,用手高举过头顶,母亲则在一旁静默地笑。她以为这样的景致能看一辈子,直到父亲最信赖的合作伙伴谭成,以商业犯罪把父亲告到法院。

谭成花了不少钱打点律师、警局,罪名很快坐实,父亲被判牢刑。因为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打击,父亲最终没能挨到出狱那天。

夏知非家里的财产全被查封,她和母亲只得投奔外公。而谭成一把揽过药材公司,成为公司最大股东。

如今想到这些,眼泪已经不会自己流出来,她怪了父亲很多年,就是因为他相信了不该相信的人。

可此刻,倚在警局的墙角,她再没有任何资格去怪谁,因为她也曾深信过那样一个人,然后遭到彻底抛弃。

在銀帆酒店的套房里,苏长青和谭成对立而站。谭成点燃一支雪茄,痛快地笑道:“不愧是信誉最好的私家侦探,总算了却我一桩心事。”

哈哈哈,苏长青也跟着笑道:“不知谭总费尽心机让我把女孩送进监狱,用意为何啊?”

谭成脸色立即变黑,语气不快地说:“这你就别管了。”

苏长青一脸淡然,踱着步子绕到窗边,看着窗外说道:“多年前,谭总把好朋友弄进监狱,摇身一变成了老板,现在是不是想故技重施呢?”

谭成眼里露出防备,试探地问:“你想管闲事?”

“这我不敢,只是服务做全套嘛,我在上边也认识一些人,可能谭总会有需要,价格好商量。”苏长青转过身,定定地看着谭成。

谭成又露出那得意诡谲的笑:“这还用你教我,那刘科长和王庭长都是我熟人。”

苏长青只好作罢,于是径直走出房间。

到了酒店楼下,他从兜里掏出手机,说:“都录下来了吗?”

9

不久前苏长青接到谭成委托,有个女孩一直跟踪他,让苏长青用点手段把她弄进警察局。作为私家侦探,苏长青从不挑活,可在事情发展中,他发现夏知非和谭成的关系远没想象的简单。

于是他暗中调查,知道了他们两家过去的纠葛,决定将计就计,联合警局的朋友帮夏知非一把。

警局一接到夏知非搜集的证据和苏长青提供的录音,迅速成立特案小组对M 公司暗中调查,并秘密审问了谭成的两名共犯,坐实了他买通和非法集资的罪名,谭成最终被捕入狱,M公司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夏知非因提供了一手证据,将功补过,在警局没待几天,受到一番批评教育后就被放了出来。

那天走出警局,她抬头四处看了看,天空是灰的,树叶绿得黯淡,世界好像走到了夏天的尽头。人群和车流在沸腾,小贩的叫卖声和广告霓虹灯同在,可那一刻,时间在身上静止,一切变得缓慢、寂静,她在街头站立良久,感到无处可去。

苏长青得知夏知非离开了警局,立即拨通一个电话,耳边响起连续的“嘟”声,他忽然不知如何去面对夏知非,解释自己这么久的隐瞒。

他焦急等待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如以前一般冷冷命令他:“喂,苏长青你马上回来。”可手机“嘟”过10十声后,顷刻挂断,不留余地。

苏长青喉咙哽咽了一下,他心里知道,她一定被伤害了。

他驱车来到小区,租房的钥匙他还保留着。推开门,房间许久没人踏足,空气漂浮尘埃,餐桌积了薄雪般的灰尘,他的水洗蓝行李袋竖在客厅角落,一切还是他离开的样子。

苏长青忽然想起夏知非喝醉的那晚,海风有点清冷,人潮已经散去,他背着她缓缓走在沙滩上。夏知非的眼泪滴在他脖颈上,在静谧里,他几乎能听见她哀沉的梦呓,她双手抱住他宽大的背,不停用脸摩挲着。那样的孤独冷漠的她,他忽然想用余生去守护。

想到这,苏长青有种恍惚之感,这时他看清了餐桌上有一张纸。他一步步走近,拾起,纸上寥寥几字,他却看了十分钟有余。

而后,他的手无力地垂下,空空念叨:“知非啊。”嗓音疲倦而嘶哑。

他们最后一次对话是在夏末,夏知非接通了苏长青的电话,苏长青在电话里向她解释了一切。

隔着城市错落的街道,夏知非似乎看得见苏长青那双真挚的眼,和那个似乎美好的谎言。她沉默了很久,如鲠在喉。她不知自己面对的是那个柔弱温和的苏长青,还是那个冷漠,有手段的私家侦探?

终于,夏知非开口说道:“我想说的,还是那句。”声音寒凉一如往日。

夏知非最后一次看见苏长青,是在离开北海的那天,他比从前憔悴多了,头发蓬乱,胡碴丛生,时而目光紧张地四处观望,却又马上寂灭下来,他在街头站立了很久。

她本该出现,可是想起父亲悲惨的一生,她再没有勇气和力量去面对一个欺骗过她的人,就算这个人曾闯入她心。

她留给苏长青的纸上,道尽了一切: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是一座漂浮远海的岛屿,一生孤独坎坷;他是途经的飞鸟,曾带给她生机。可飞鸟终要展翅,岛屿会沉沦。

他们此生,唯一别两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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