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会

2018-10-20 10:57禹风
文学港 2018年7期
关键词:艾玛乔治

禹风

这一年集团公关年会的选址,大家全没发言权。

公共事务部换了新老板梅芝,正好五十岁的台湾女人喜欢说一不二,她取个英文名还用的是中文谐音就看出她个性,她说去海南:“什么?前年刚去过?去过就不能再去吗?”

入住三亚豪华度假宾馆,站在棚状屋顶的大堂里,人就能听到涛声。大家航班时间不一,从全国各大城市络绎赶来。

乔治张高个子戴眼镜,不胖不瘦,拖着不大的黑色商务旅行箱。会务组的人对他挺殷勤,因为他在这个巨无霸公司的巨无霸公共事务部里,是梅芝之下级别最高的两个人之一,主管全国政府关系,官拜资深总监。乔治一路和同事打招呼,心想赶紧去吃个晚饭,最好是看得见海的餐厅。可是在餐厅里会不会碰到梅芝呢?碰到了,是高高兴兴坐到她边上呢,还是尽量坐远点?

乔治心里很烦躁。

刚放下行李,房里电话就响了,乔治拿起电话,山东省的公共事务经理宋说:“雪茄带来了没?呵呵!”

乔治在电话会议上许诺过请几位打假工作出色的经理在海南年会上抽古巴雪茄。他笑笑对宋说:“那几个都到了?”

匆匆在西餐厅吃了一客海南鸡饭。餐厅很漂亮,围着餐厅是人工的池塘,周围密布高低错落的热带植物。不但有乔治渴慕的椰子树,还有鸡蛋花浓香扑鼻、鹤望兰如鸟欲飞。远处是夜海,只闻其声,深沉到无穷。

让人沉醉的景物今天只让乔治放松了一小会儿,他偷眼看四周,客人不多,中午就从北京飞来的梅芝肯定早用过晚饭了。

他带来一盒漂亮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亮丽花饰的硬纸盒里盖着细洁木片,木片下有油纸,散发烟叶的香味儿。雪茄一棵棵又黑又粗,表面那层烟叶像酒足饭饱黑人的脸,泛着刚享用过人生的男女脸上才有的那种釉光。

哥儿几个已在沙滩边的油棕树下喧哗。他们桌上,酒保送来了七只刚破开的绿椰子,白色肥厚的椰肉在夜色里闪光。乔治走过去:“椰汁配雪茄,高品味!”

经理们站起来,和乔治拍拍打打:“不都是你培训的?好烟好果子嘛!”

让服务员送来雪茄刀和点火器,一群穿老头衫、沙滩裤的男人开始吞云吐雾,跟电影里西服革履的经理人大相径庭。不但如此,大家还喝清澈的冰椰汁,用调羹去刮椰子肉,冰鲜果子的香甜就了烟雾炙热的苦涩……

开始有人谈公司的事,揣摩梅芝这个新副总裁的作派。乔治近在梅芝的身边,大家都想从他嘴里套出点儿有方向感的东西。乔治通常会给弟兄们出主意的,这些年他总扮演所谓“朝里有人”那个“人”的角色。可今夜,乔治不停吐出团团烟雾,在厚厚的烟雾里用舌头点漩涡般大烟圈,什么都没说,微笑。大家问不出什么,就说:“来了新老板,乔治也还没打出谱来呢!”乔治愣了愣,喝一口椰汁,舒服得展开眉头,说:“有一天你们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大好人!”

几个总部和大区的女同事从沙滩边逛过,有点怯怯地嗅着雪茄的焦味儿,男人觉得香的,女人往往觉得臭。有一个咕哝了一句:“又是乔治在开雪茄兄弟会!”

乔治闻言,抬起头看看那个女人,又向弟兄们扫视了一圈,弟兄们正在得意,要知道,挤进乔治的“兄弟会”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乔治这个人不吃马屁,只看你办事妥当不妥当,是个对事不对人的家伙。要让他叫声兄弟,得拿真功夫为公司办事儿。

乔治眉毛耷拉下来,脸色黑了一阵。大家正闹得高兴,谁都没看出来。

其实他们不知道,宾馆朝向海面的山字形大立面上,三楼中间那个带西式半圆平台的高级套房里,五十岁的梅芝正透过窗户俯视着海滩。她的小餐桌上,餐厅送上来的炒饭已经凉了,动都没动。打开的一罐可乐跑了汽,变成咳嗽药水。

梅芝没结过婚,目前也没男友,她扁圆脸,一对细长眼睛,剪齐耳短发,脸盘紫膛膛老在升火。

电话铃响了,传来乔治秘书夏湖的京腔普通话:“梅芝,我去看过了。”

梅芝问:“你在哪里?”

“没事儿,我回房间了。和乔治一起抽雪茄的是这么几个人,您要拿个纸记吗?……”

梅芝楼下往右过去第五个窗拉着密密的窗帘,里面有晕黄灯光。

一个剪着齐耳短发,戴黑框眼镜,眉目很灵动的女人正在给总部所在地北京打电话。她的茶几上放着几个地区经理刚刚送给她的礼物,有四川的脆木耳、南京的盐水鸭和武汉的地方小吃,也有一份比较昂贵的,是一枚河南的玉印章,刻着她名字:柯小娜。柯小娜,公司里称呼她玛丽莲柯。

她是负责公司第二大品牌公共事务的总监,现在正在和负责第一大品牌公共事务的资深总监雪莉庞通气。雪莉是梅芝手下和乔治张同级别的那个人,她是惟一一个没来参加年会的总部人员,理由是她母亲刚刚过世。

玛丽莲对话筒说:“喔哟!你真是聪明绝顶!这个年会你不参加,绝对是‘生者不蹈死地也!这个台湾女人是条雌蜈蚣,毒得脸上都发热疮了!这次肯定有人倒血霉!”

电话里传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好像酒店外面热带雨林的夜鸟,正说一串听不清楚的疾语。

玛丽莲又压低嗓子:“公司真是想得出,招這么个卖巧克力的销售总经理来领导公共事务部?她真的什么也不懂耶!中国大陆她还是第一次来,今天还问我可不可以在《人民日报》上登一则我们公司在海南开公关年会的新闻!她说台湾人只知道《人民日报》和新华社两个媒体!呵呵!搞笑死了!还有还有,说年会上她要推广大家使用‘计分卡来进行日常管理,而且要我们把每个接触过的媒体人员都分成五档来描述关系的远近!她还要记录每个媒体人员的家庭背景、婚姻关系、拿过我们多少车马费,还要分析每个人在媒体内部的职务和上升潜力!”

电话里笑声更狂烈,一句话清晰入耳:“别忘了告诉她每个记者的性取向!”

玛丽莲又听了一阵北京传来的话语,点点头说:“知道,我明白着呢!我们让乔治充分发挥,也让艾玛隆多点机会亮相!平时不是老和你争风吗?这次就把讲坛让给他们啰!呵呵,多说多错死得快!”

咔嗒挂了电话,玛丽莲躲在眼镜框后面的俏目一阵兴奋闪光,像单反相机在“哒哒哒”连拍。她拉开窗帘,打开落地门,跑到阳台上猛吸一阵潮湿海风,听远处酒吧传来重金属音乐,扭动苗条腰肢,咯咯笑了。

乔治抽完雪茄,经理们建议去游泳池游一会儿。这个宾馆远远近近大大小小有九个游泳池,拿各种热带植物群落当间隔。人漂在水里,头上会落下白色芳香的鸡蛋花和少女般羞涩的粉红莲雾。如果你运气好,可能还会捡到成熟后掉下来漂在水面上的释迦果!

大家都回房取浴巾换拖鞋,乔治刚有点动心,忽然收到一则短信:“你在哪儿?有急事。见面说话?”那是总部负责全国媒体关系的总监艾玛隆在找他。

乔治回短信说:“去海边吧?顺便嗅一嗅海风。”他赤脚踩着细洁的白沙,看浩瀚南国星空,无数星宿闪微光。艾玛长发披肩,裹着条花巾,从宾馆庭院甬道上走下来。

“你倒闲情逸致!明天的发言都准备好了?”她问乔治。

“不是大家都汇总给梅芝了吗?”乔治说。

“梅芝回复你了吗?”艾玛歪过头,认真问乔治。

“没说要我改,那说明她都同意啰!每年不都是这么做计划吗?”乔治说。

“不知道,”艾玛垂下一头长发,在海风里一甩,往后直飞,“我感觉有点怪,说不清楚。”

“按专业和事实办事啰!哪怕梅芝再不懂公共事务,她不是还当过总经理吗?专业她总要尊重吧?”

“不知道。”艾玛摇摇头,有点忧心忡忡,“我直觉到有什么不对头,说不明白。”

“别想那么多吧!一切听凭主的引导。我会祷告的,也为你代祷。”乔治安慰她。

“有信仰真好!”艾玛说,“我觉得你永远很坚定。”

“你也可以呀。”乔治说,“不回避考验和苦恼,这些事情上头都有祝福。”

“哎,对了!”艾玛结束关于忧虑的讨论,问道,“你上次说梅芝对你有点怪怪的,怎么样,好点了?”

乔治伸手扶了扶差点在沙滩上绊倒的艾玛:“感觉不太舒服。自从咱们联手和雪莉、玛丽莲争执了公共危机管理该由谁领导后,她怪我立场太鲜明。其实我事先和她通过气,她不也同意过嘛!”

“她这个人老变,说过的一眨眼就变了。你得察言观色,跟上!”艾玛说。

“难!我又不是她肚子里蛔虫!”乔治说。脚踩在了浪里。

“难,我理解。但要知难而上呀!她是新领导,我们要在这个部门立足,除了比能力,还得和雪莉、玛丽莲她们比比心计。你说呢?”

“嗯。这不是我的长处,我靠本事吃饭。”乔治踢了一脚黄沙,反倒把水溅起来,湿了自己裤子。

“你呀,叫我怎么说呢?”艾玛瞪了他一眼,“难道‘宁折不弯说的就是你?”

“你短信上不是说有急事?”乔治问她。

“对了,”艾玛说,“你在外面说过梅芝的‘计分卡不适用公共事务部吗?”

“谁造谣?我从来没说这种话,连相似的也没说过,压根就没评论过‘计分卡。”

“那就严重了!”艾玛说,“要警惕,谁在传你谣言呀?目的是什么?梅芝刚来,人生地不熟,心理压力很大,这种状态下她很容易被误导,你小心!”

湖北市场的黑胖子经理赵大山没赶上雪茄会,他飞机误点晚到了宾馆。进房洗了把脸,看看时间没过午夜,大山就一边嚼着武汉带来的鸭脖子,一边按了乔治张的手机号。

“死胖子,半夜三更鬼敲门!”乔治正在冲凉。

“哥,我误点晚到,你还没睡吧?我上你屋里喝啤酒!你请我!”大山笑呵呵说。

“半夜还碰上个敲诈的!”乔治搁下电话。

赵大山拍拍门,黑脸上堆笑,小圆眼镜片上都是热雾,海南岛真潮湿!他伸手给乔治看一大纸盒鸭脖子和红烧甲鱼,说:“馋死你!”

乔治笑笑,指指阳台,阳台朝大海,有圆桌和凉椅;他打开小冰箱拿出四罐冰的青岛,说:“要不要让宾馆再送一打来?”

大山笑着点头:“一醉方休!”

乔治說:“也闹不明白你,马尿有啥好喝?要不来点洋酒?威士忌?白兰地?”

“那些洋货贵,我可喝不起!”大山摇着肥手,“啤酒够了!”

“要不要把那些哥们儿都叫来?”乔治问。

“算了,就我和哥说几句知心话,那帮小子来了不方便!”说着,大山把一罐青岛送到嘴边,门牙扯开了铅皮拉手,可心灌了一大口。

乔治摇摇头:“不但土,你还表演土,倚土卖土。”

“哪里!我是真土,可土有土好处,土人实诚!”大山说,“我来给你汇报个情报!”

大山说:“我再也没法和胡莉娅合作下去了!不过我会下围棋,我明着不跟她斗,毕竟她管着我吗!再说她鞍前马后拍雪莉和玛丽莲马屁,她俩多少还罩着她。我大山是个土人,明着来肯定吃亏,嗬嗬,可是我给她胡莉娅下了个套!”

“慢慢说,不着急,喝酒!”乔治用眼睛拨拉了一下大山带来的鸭脖子和甲鱼块子,伸手犹犹豫豫拿了块干爽些的,打量一番,啃起来。

“她不是想夺我武汉吗?我来了个‘撤离延安,我跟梅芝申请去麻烦多多的长沙,把武汉拱手让给了她。她除了拍马屁有何能耐?武汉就是个烤炉子!烫手!可是,哥们儿也没想到报应这么快!才半年,她就玩完了!上周武汉市场开部门大会,地区总经理也来了,武汉的弟兄姐妹们全反了,当着总经理和胡莉娅本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控诉她,说她不但没能力,人还不道地!嗬嗬,总经理已经拍板了:让我回去领导武汉市场!”

“恭喜你呀!”乔治毫无热情地说,“胡莉娅是没有专业能力,光靠搞人际关系,不是正道。”

“不过,哥!兄弟有一言相劝,你也别太实诚,这个鸟公司,实诚人吃亏!我听说梅芝对你有看法,你要保护自己!”

乔治一口气把手里一罐青岛灌下去,吐口气:“没劲!今天我已经听见很多人这么说了!”

大山直直看着乔治,没接口。乔治又说:“这年头,专业态度行不通了?事总要人干吧?”

大山把啤酒罐子“砰”地放桌上:“哥!记得我们交朋友那时我都还没见过你,就凭着来回邮件,我就知道你是个讲真话的人,值得交!这鸟公司,全被揣摩上意、明哲保身的王八们占了!”

“呵呵,别骂人。”乔治看看表,午夜。

“咱们来个夜游如何?”他推推黑胖子,“把宾馆九个泳池都游个遍?你看还打着景观灯呢,一定挺有意思的。”

大山说:“哥说干啥就干啥!走!”

没想到,深更半夜的,泳池里还有熟人。直接跟乔治汇报的公司驻北京政府关系代表老章正站在浅水里扑腾,像一只有书卷气的文雅企鹅。老章比乔治大了五岁,不过看上去比年龄更老成。

“人生何处不相逢!”老章说。

“误入藕花深处,惊起一只老鹭!”乔治笑说。

大家在被景观灯染得更绿的热带树木圆树冠下游动,看初生的青色芒果和几只黑乌乌的飞虫。

老章游到乔治跟前:“明天你让我讲中央政府关系的维护,我琢磨着这还得归你讲,你是我领导,你讲个梗概,我再补充细节合适。”

“不用了,你讲。我讲省政府关系的维护,时间宝贵,我们就不要太多过场了。”乔治挥挥手。

“可是不合适呀!中央政府领导省政府,咱们弄得有点上下颠倒,别人会有想法吧?”

“有啥可想的?”乔治说,“这个公司的人,现在一个个想法这么多,我们部门碰到的媒体危机事件又一天比一天凶,还不提倡一下实际工作能力,以后怎么办?”

“我那是为你好!”老章说,“你得看着那大姐的脸色办事!不能认死理儿!”

“我明白,”乔治把自己浸到水里,只露出脑袋,又一仰,平躺在水面上,像耶稣在十字架上那样摊开双手,一条腿蜷点上来,脚尖点在另一条腿膝盖上,“不该做的事我一定不做,不该说的话我一句不说。”

“行吧!”老章叹口气,“老哥我该说的都说了。”

一大清早,乔治就醒了。没睡好,又困倦又烦心。

他拖沓着身子到洗手间洗漱好,打开窗户呼吸了一下湿润的海洋气息。太阳已高挂天上,远处白帆点点。

他仔细上了发胶,摸摸刮得发青的下巴,准备去吃早饭。想了想,还是从旅行箱里摸出今天发言的打印稿,卷在手心里下楼去。

巧了,刚到一楼长廊,远远就看见了老板梅芝,梅芝和新招聘的小美女助理正从另一头去餐厅,餐厅现在在梅芝和乔治位置间距的正中间。

乔治紧走一阵,对梅芝道早安:“早啊!梅芝。”

梅芝一早脸色就红红的,她没有看见迎面走来的高个子乔治,也没有听见乔治的“早安”,和助理说笑着走进了早餐厅,倒是那个小助理,微笑着看了看乔治。

乔治僵硬地站立在和梅芝打招呼的原地,后面来的人,不知道前面的故事,都热情地向乔治问好。

乔治走进餐厅,拿起餐盘沿着自助餐台走。他胡乱拿了些食物,和高高兴兴招呼他的各地同事点点头,笑一下就走开。他看见梅芝一个人在靠鱼池的小圆桌上坐下了,就疾步走过去。堪堪就要走到,武汉市场的胡莉娅不知从哪里冒出來,和梅芝打招呼,坐在了她身边。乔治收脚不迭,已经走到面前,他端着盘子,决心等她们说完话,问可不可以坐一起。然而,两个女人好像老闺蜜久别重逢,说不完的话,笑不完的事。

鱼干一样晾着的乔治重新迈开了步子,往前几步,坐到了几个不认识的新员工桌上,默默吃起了蛋卷。

吃完,乔治站起来,看见胡莉娅起身拿水果,梅芝此刻在安静吃饭了,乔治就走过去,说:“梅芝,我今天的报告你看了?有什么要改动的吗?”

梅芝终于抬头正眼看他:“你三天前刚刚发给我,我哪有时间看?别人都交得比你早!”

“哦,那我今天要不要做这报告?或者换到明天?”乔治涨红了脸。

“你自己决定。”梅芝说,“不过我看过你报告的题目‘真实有效的政府关系,难道以前公司做的政府关系都不真实、都无效?”

乔治笑了,笑容,是被阳光晒蔫的花瓣儿。

会堂里,黑压压坐下一百八十多个人,堪称全中国最壮观的公共事务部年会。乔治的秘书夏湖端着话筒当现场主持人。自从夏湖跟乔治打招呼说梅芝选他到会务组组织年会,乔治已一个多星期没见到他,他在年会上要干什么也没和乔治汇报。一年前夏湖从其它部门调到乔治部门当秘书,乔治对他始终很宽松,只要交代他的事准时做好,其它并不苛求。乔治认为对男生要放手。

夏湖首先請第一次检阅全国公关战队的部门最高领导梅芝讲话,他用浑厚的京腔把“最高”两字念得字正腔圆,像中央台在播送领导人名单。

梅芝上讲坛,笑盈盈说从没参加过有这么多人的部门年会,今天是第一次和所有的部下会面,为下一年工作制定计划。

她也不啰嗦,伸手指出苏州的老穆、深圳的小陈、北京的李姐、长春的刘叔,说我们都见过面了,互相了解了;其他人这次有机会互相了解,大家要争先恐后让我了解,让我知道你,就是你机会!晚会上尤其要努力出节目!

她走下来,坐在第一组,看着讲台。夏湖咳嗽了一下,说:“接下来请我们乔治给大家讲全国政府关系的新任务。”

乔治走上台,有人突然带头在底下鼓起掌来,这掌声鼓得不好,稀稀落落些倒好,带点起哄倒好,吹几声口哨也好,可是却真心实意鼓得密实和用力,好像欢迎一个明星、一个老朋友,或者一个大家喜欢看到的人,乔治有点心慌。

乔治的报告没有时间和机会会前修改,题目就叫做“真实有效的政府关系”,刚刚被梅芝挑战过,现在当着面就要来讲。怎么讲啊?只好硬着头皮讲。晓得越讲越得罪老板,但又不能不讲。

好在乔治是个有料的人,讲开来就忘记了尴尬,专注在业务上。

“啥叫真实有效呀?我给大家说说什么是不真实和无效。这些年大家争先恐后安排大老板拜见省长副省长,见上了就很得意,好像办了件大事,像企业的政府关系上了一层楼,事实果真是这样吗?见不上的省份,经理压力大得要死,觉得自己没用,给比下来了,需要这么去理解吗?我给大家一个我亲自统计的结果:过去几年,我们见过的省长百分之百都已经调整了岗位,离开了原来所在的省,也就是说,我们在这些省的业务发展已经指望不上他们的支持。就是在岗期间,也没一件事是通过省长来解决的。逻辑的结果是,见不见到省长和我们部门支持公司业务发展没直接关系。另外一个例子是上海世博会。会展期间,我们部门辛辛苦苦为各省省政府安排直通参观美国馆,甚至还请某省政府三套班子一起吃了饭,可是真正能用上的关系少而又少。

乔治觉得这也做得太明显了,就说:“既然胡莉娅你这么问,不如我这么回答你。大山呢?大山在吗?好,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作为第一线解决实际问题的人,你希望你的上司不能是什么样的人?”

黑胖子大山高兴得捋着袖子,好像要去外頭劈柴。他说:“好问题呀,领导!我首先希望我的上司不是个只琢磨人不琢磨事的;第二,我希望我们在前头冲锋,我的上司不是个嫉妒岳飞的秦桧;第三,人都有软肋和犯错误的时候,我希望我的上司顾全大局,她不能没有肩膀,把所有批评和压力都卸在底下人头上,让自己部下背黑锅。当然,最紧要的,我们所谓有能力,根源是我们没私心杂念,我们对公司忠心耿耿,全力以赴,公司利益为先,当然我希望我的上司不是墙头草、不是‘办公室政治家,不是关键时刻跟我们说‘我也要养家养孩子,我没有办法这种人!”

全场都笑翻了天,胡莉娅没想到乔治会让大山来“以其人之道还诸于其人之身”,也没想到大山乘机反了!胡莉娅平时有个绰号就是“墙头草”,“养家养孩子”也是她亲口说过的话,公司里传得众人皆知。在众人哄笑中,她也脸红了。

乔治把场面拾回来,说:“黑胖子的话大家也要一分为二听,这是公司,对自己的上级一定要衷心地尊重!有耳朵的就应该以听从上司为先!”

看看周围狐疑的目光,乔治说:“我告诉大家我的心得:上司在我们上面,她的信息渠道比我们通畅,掌握的是更高的宏观,我们的小天地小道理很多时候放到大背景下就行不通了。所以,听从上司是企业基本伦理,马虎不得!”

他偷眼看看梅芝,似乎她面色和悦些,但还是空无表情。

玛丽莲手下的一个男经理又来提问乔治:“乔治,现在公司扩展迅猛,顾客投诉和媒体曝光的危机事件也越来越多,你觉得我们沿袭下来的‘危机管理流程是不是要与时俱进呀?现在是雪莉一个人掌控全部危机管理,面对那么长一个信息流,我们怎样提高预警能力,防止准危机上升为危机?”

乔治听了不是吃惊,是震惊。刚刚高层为“危机管理流程”要不要修改斗争得两败俱伤,怎么玛丽莲就让人在公开场合提问这件事?

乔治看看梅芝,梅芝没看他。乔治遮住话筒,对梅芝请示:“梅芝,这个问题我没资格回答,您回答?”

梅芝瞥他一眼,打开自己面前的话筒,说:“既然每年的年会有这个问与答的传统,探讨业务厘清困惑,很好!大家不必有任何顾虑,问可以问得直接,回答也不必躲闪,属于理论探讨吧!”

乔治觉得脖子火热心口发闷,像被人推到一个着火的坑里去。他突然眼前浮现一个场景:有一次他爬上跳水池跳台想从上往下看看,一看晕眩得心里发慌,刚想从梯级上退下去,没想到要跳水的一群小孩子一个接一个盘在梯级上,困惑地等着他纵身一跃!

那次他都不顾命地跳了,今天明摆着是有人要考校他的理念,对着全国的同事,他难道含糊其辞?

乔治一抬手,打翻了面前的矿泉水瓶,还好已喝光了,塑料水瓶蹦蹦跳跳落到地上,他的心也沉了下去,反倒稳了。

“对这个流程,我认为是需要改进了。最好的危机管理就是结果没发生危机,我们需要提高准危机阶段的预警能力和干预能力,这需要多个环节合作。尤其需要发挥各省市第一线同事的作用和能力。但是,说明一下,这是我个人看法。”

提问的男经理追问一句:“能不能给个例子,说明现在这个流程的缺陷。”

乔治心里有一个小武侠,跳起来端着长剑,朝虚空中击刺,漫无目标。他嘴里说:“每个案例都不可能完美,我相信,集体管理会提升公司危机管理的效果。”

下了会,乔治也不和梅芝说什么,起身就走了。他在宾馆精心培植的热带丛林里漫步,看各种多肉类的花和果,心慢慢安静下来,也做好了某种微妙不可说的准备。凭着多年危机管理的经验,他知道,危机的脚步无色无臭,但一步一步已经像大象的脚掌,踩下来震心脏。

他问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主动的努力。于是他想起来,明天有人事部副总裁的人事辅导课,公司主管人事的副总裁安琪拉今天晚上就该到海南了。她是个非常善解人意的女士,和乔治一样,她也是基督徒。

安琪拉接到乔治的电话,很爽快下楼来喝咖啡。

“怎么样?你们的年会很有趣吗?”五十多岁的她,香港居民,打扮朴实,友好的微笑发自心田。这就是她在乔治心里有力量的原因。

“安琪拉,我可能碰上麻烦啦!”乔治沮丧地低下头,啜了口卡布奇诺。

“和梅芝吗?我听说了。”安琪拉无所不知。

“你有没有从梅芝的角度想过呢?”安琪拉顿了顿,让乔治想想,“她从美国和台湾的时空一下子降落在从没到过的大陆,她能照你想象的那样理解你吗?”

乔治恍然有悟:“哦,这倒是。恐怕她连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都需要从头经历一番呢!”

安琪拉笑眯眯点头。乔治却问:“但是公司为什么要招聘这么一个毫无中国经验的人、甚至是没公共事务职业经历的人来当全国团队的老大呢?”

“Good question!”安琪拉点头,“这是因为中国事业部有一位非常成功的企业家、我们的中国区总裁盛东坡呀!盛总信仰‘第三代领导理论,决心要从一张白纸培养最适合企业的未来领袖!”

乔治哑然,一说到盛总,公司所有的是非会从坚果式的强硬存在化为脆弱肥皂泡,立刻消弭在风里。盛东坡一手缔造了这个公司在中国大陆的商业奇迹,让公司的食物成为中国人体质的基础,他在公司不但是帝皇,还是精神领袖。说起他,乔治只有五体投地,肃然起敬。大家都是人,盛总是太阳。

“既然盛总要培养梅芝,那自有他的大道理。”乔治说,“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配合公司的大局。我历来只是个做事情的人。”

“做你自己范围里的事,不要介入争议。”安琪拉说。

“明白。可是难做到。因为我是职业人士,总要坚持专业意见。”乔治说。

“我理解你,但你要有信心,你们的‘危机管理流程改与不改都是人为的,不重要。”

乔治释然,说:“和您沟通,每次都心里一亮。”

安琪拉微笑看着他。

几乎就是在这谈话的同时,全国媒体陆续兴奋地打开毛孔,竖立起粗粗细细的汗毛:公司的一家鱼肉供应商违反了《食品安全法》,给饲养的淡水鱼投喂了过量的抗生素。

一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是不是立刻停止年会,大家飛回各省市处理危机?看见雪莉在北京已经发布了公司第一个声明,把这家供应商说成只占公司鱼肉供应量的千分之一,表示其它千分之九百九十九都没问题。

对这样子的声明,年会上炸了锅。逻辑太简单:“只要证明其它千分之九百九十九中还有同样情形,公司声誉就垮了!”

顾不得芥蒂,乔治问梅芝:“雪莉发的声明,事先跟您商量过吗?”

“她给我看过,也给盛总看过。”梅芝说,“媒体应该满意了吧?声明都及时出了!”

乔治摇摇头:“估计全国媒体的记者已经分头去其他供应商那里暗访了!但愿大老板知道其他供应商都靠得住!”

到了晚上,没进一步的负面消息,大家听传达:年会继续开,明天盛总还临时决定飞来海南,给大家训话鼓劲!

大概晚上十点,梅芝给乔治电话,约他到大堂咖啡厅开个短会。

短会由梅芝、乔治和负责媒体关系的艾玛参加。艾玛先报告了一下全国媒体炒作这个负面新闻的进展情况,但目前还是单一的信息:一家供应商养了“抗生素鱼”。

梅芝问:“你俩的看法和行动计划?”

艾玛说了说如何沟通熟悉的媒体,提供口径给媒体。乔治沉默了一会儿,很凝重地说:“我认为今天这个声明稿是个错误,明显把公众当小学生了。只会促使媒体发疯似的去挖其他供应商的真相。我们能保证其他供应商没同样的操作吗?现下公司把供应商的利润压缩到了极端,只要鱼发一次病,供应商就没利润甚至亏损。在利益驱使下,用药保证鱼的存活率,这是他们没出路的策略。如果梅芝记得的话,几个月前已经出现过类似的媒体报道了,我提醒过要采取危机处理行动。”

梅芝点点头,说:“怎么行动?说说自然容易!”

乔治也点头:“您说得对!公司高速发展,这些问题和高速发展是共生的。”

梅芝说:“艾玛你先休息去吧!我和乔治再说几句。”

看着艾玛走远,梅芝说:“乔治,你是我们部门最会处理实际问题的,这次我想请你帮个忙。”

“您说。”乔治心头一暖,觉得梅芝终于要依靠专业人士,这是个改善关系的机会呀!

“中央电视台派了采访组来公司采访,我想请你代表公司接受电视采访。”

乔治透心凉,答案揭晓了:炮灰。

乔治说:“不妥当吧?供应商的情况,我们部门从来不了解。央视的记者不是吃素的,他们的问题我们公共事务部绝对回答不了。”

梅芝说:“乔治,公司需要我们的时候,岂不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忠诚是我们对公司的本分!”

乔治说:“那好,但是我能否先和盛总沟通一下,也知道怎么做好?”

“那是自然。”梅芝看着乔治,慢慢吞吞,一字一字说,“其实是他选的你!”

第二天海南岛艳阳高照,天气晴好。盛总的高个子出现在会议大厅时,全场欢声雷动,大家挥舞着白色记事本……

盛总从来不说废话,他说自己高兴到海南,高兴看到一支强有力的公关队伍,高兴危机来临时有你们!盛总说回首二十年,公司从无到有,从七个人发展到五十万员工,从一家店发展到上万家店,靠什么?靠一支忠诚可靠的嫡系部队,就是你们!让我们从海南出发,面对挑战,用行动创造更美好的明天!

中午,梅芝陪着乔治见大老板,大老板在酒店餐厅的VIP包房里坐着喝茶,对他俩说:“坐!”

落了座,乔治直视着这位业界伟人,打量他的伟岸。

盛总说:“乔治,你对公司的危机处理流程有意见,觉得按你那一套能做得更好?”

乔治局促地前倾身体,勇敢地说:“是的。”

“呣!”盛总点点头,“今天正在上演的这出媒体危机,如果依你高见,应该如何避免?”

“首先,前几个月有危机预警,那时候应该普访供应商,进入危机预处理。同时,关注媒体动向,进行干预。如果实在无效,就要事先考虑得体的声明稿,并且和政府部门预沟通,通报具体困难寻求支持。”乔治回答。

“你认为这样有用?”盛总问道,口气戏谑。

乔治正襟危坐:“我明白您的意思,盛总,公司高速发展成就了公司的今天,但继续保持这样的开店速率,压缩供应商的利润空间,我也在美国读过工商管理,斗胆说一句,公司必将面临很多难解决的危机。”

“你既然也读过MBA,想必知道策略的重要。梅芝在这里,今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明白本公司危机管理其实就是我盛东坡在操盘,你批评危机管理流程,说白了就是批评我盛某人,觉得这方面你比我高明!这样吧,两个选择,第一个,明天你飞回北京,接受中央电视台采访,以你职业人士的忠诚,用你的经验帮公司解围;第二个,我的庙太小,容不下大和尚,你良禽择木而栖吧!”

盛总手持一盏茶,怒视乔治。乔治觉得天旋地转,汗如雨下。他发出蚊子般的声音:“我提供专业意见,难道有什么错?”

年会结束,大家拖着行李箱互相告别,奔赴各自的家乡,去迎战媒体和舆论。盛总昨天晚上就坐着公司的小飞机回北京了,乔治没在那架美丽的专机上。他选择了自我。在中央台的镜头中,谁的专业形象都会成为碎片。

梅芝自从和乔治一起走出盛总的VIP包房,就再也没和乔治说一句话对一下眼。乔治?他等于化为灰烬了。

这种事传得比病毒还快,只有艾玛敲了敲乔治的门,没往里进,说了一句:“保重,再见了!”其他人,包括叫苦不迭的黑胖子大山,都讪讪地开溜,生怕身上残存的雪茄烟味让自己成为笑柄。

到了正午,乔治也在收拾衣物,准备退房。他唇上发了几个红色的热气团,喉咙发疼,就又喊了只碧绿的椰子,疲乏地坐到阳台小圆桌后,吸着冰椰汁,眺望波涛粼粼的海面,脑子一片空白。

房间里电话响了一遍又一遍,乔治懒得去接,生怕谁给他一个伤怀的告别,弄得彼此都难受。过了一会儿,有人文雅克制地敲门,乔治打开门,原来是安琪拉。

安琪拉带着责备的目光看着乔治,乔治说您坐吧!

安琪拉手里有一个档案袋,那自然是解聘的文件。她让房门开直着,坐在乔治对面,说:“没想到事情发生得这么快!”

“跟公司开店似的。”乔治还在贫嘴。很多事总一下子很难摆脱原先轨迹。

安琪拉说:“别忘记祷告,求主告诉你这些事情背后他的美意是什么?”

乔治没回答,安琪拉打开档案袋,说:“盛总不是完人,他只是个习惯了成功的人。也许他还是个骄傲的人。”

乔治嘴角翘起一个笑的模样。安琪拉说:“但盛总还是一个人。你这些年对公司的贡献他没忘记。这里是一个财务补助计划,你看一看。”

乔治看看,知道了公司解雇自己的成本。

他签了字。安琪拉说:“公司目前成了舆论指责的目标,你明白自己的义务。盛总指示我在这度假宾馆给你订了一个月的套房,你把太太小孩接来度个假,所有费用公司支付。”

乔治愣了愣,明白了,他说:“我不会告知任何媒体我在这里,也不会和外界联络,更不会谈论公司内情的。这个不用担心。”

安琪拉点点头,说:“我们对你的职业操守深信不疑。”

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一句个人之间的话吧!乔治,你是一个正常的人。”

于是,一片美丽的三亚海滩上,出现了一对夫妇和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他们每天都在游泳,用白沙子堆假人。等女人和孩子去睡午觉,那个男士就让服务生送来各种各样的报纸,读着。

有一个下午他也裹着白睡衣,在沙滩上睡着了,报纸被风卷起来,在沙滩上踉踉跄跄地翻跟斗,服务生追上去捡起了报纸,往醒目大字标题看去:盛东坡发展模式走到尽头?

服务生没事可做,又往下读二号标题:盛东坡拖延再三,今终向全国顾客道歉。

睡着的男士睁开眼睛,瞧着读报的服务生,疲乏地微笑说:“真正的新闻在报屁股!”

服务生笑着“哦”了一下,去读报纸屁股,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小标题:盛东坡誓言今年新开八百家新店目标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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