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颓废与异化

2018-10-20 10:54徐国庆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8年6期
关键词:苦难异化

摘 要:葛亮在《朱雀》中以“外来人”视角,通过南京百年的沧桑历史与人事变迁,展现了社会底层的真实生活。本文从苦难、颓废与异化三个方面解读葛亮对于故乡南京的底层书写,在历史与现实的交错中感知南京底层社会的百年变化,在日常和想象的融合中体味《朱雀》底层书写的复杂情感。

关键词:苦难 颓废 异化 底层书写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鲁迅以“杂取种种,合为一个”的方式展现了蒙昧落后的旧中国底层人民的形象;老舍在大时代背景下体会底层疾苦,再现老北京人的艰难生存;莫言以魔幻现实的手法表现了高密东北乡的方方面面。进入新时期后,伴随商品经济的迅速发展,文学的开放性越发显著,作家在开放包容的环境下重新以真诚的文学姿态向世人展现真实的底层生活。葛亮在其长篇处女作《朱雀》中以第三人称叙述的方式,用“外来人”的视角展现了古都南京近百年的沧桑历史和大环境下底层人民的真实生活。《朱雀》中的底层书写再现了人与城的苦难、颓废与异化。

一、苦难:三代女性的情感悲剧

葛亮用一件朱雀挂饰串联了叶氏一门三代女性的情感悲剧,悲情背后既有看得见的沧桑,又有看不见的隐忍。叶毓芝生存于家国危难的战争年代,当她初见日本商人芥川时便爱上了他,这种爱意的萌生便为后来其个人命运与情感的悲剧埋下了祸根。芥川是叶毓芝父亲叶楚生的徒弟,在叶家的“齐仁堂”学习药品经营。风度翩翩的他本该有许多中国女子愿意以身相许,却因为日本人的身份导致许多人避而远之。叶毓芝在好友赵海纳进步思想的感染下走向了家与国的对立面。

叶毓芝不顾父亲和世人的眼光与芥川产生情愫,并怀上了众人声讨的“孽债”——芥川的孩子。叶毓芝在家国面前,只身为爱,勇敢前行。南京大屠杀的暴虐行径让无辜的百姓死于屠刀之下,叶毓芝被日本军人侮辱之后坚韧地生下她与芥川的爱情结晶。这份坚忍来自叶毓芝内心迸发出的爱情火焰。在家国危难和生死屈辱的艰难环境中,叶毓芝选择为爱赴汤蹈火。这份义无反顾的感情是一个从小不被情感所呵护的弱女子在矛盾下争取而来的。叶毓芝个人情感与生命的悲剧与其说是芥川导致的,不如说是时代环境造成的。就如叶父所说:“可惜,他是个日本人。”在国仇家恨面前,个人的存在是渺小的,个人主义必须服从于集体主义和民族主义。叶毓芝用生命陪葬了短暂的爱情,却为爱留下了结晶,这是她与芥川之间感情的一种延续。

叶毓芝的女儿在巧合中被秦淮名妓程云和收养并抚养成人,取名为程忆楚。程忆楚的感情并没有逃离悲剧的缠绕。程忆楚在一开始和华侨陆一纬相爱,但无奈由于时代环境的影响,他们的感情随着陆一纬被下放到东北而搁浅。后来,程忆楚被工人老魏强奸后,妥协成婚,而老魏却因意外丧失了生育能力。他们夫妻二人没有自己的孩子,只得收养他人之子,程忆楚后来又因养子失去了自己的丈夫。悲剧接踵而至,程忆楚的内心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在孤独无助之际,异父异母的哥哥陈国忠向她表达了爱意,程忆楚在权衡之下接受了这份感情。当程忆楚的感情似乎将要走上正轨的时候,陆一纬的再次出现让程忆楚彻底和母亲叶毓芝一样走向了苦难的悲剧之路。随后,程忆楚惊喜于怀上陆一纬的孩子,却惨遭陆一纬的抛弃,命运将程忆楚残忍地推到了陆一纬的对立面。一个独立而倔强的中年女性成了叶家女性苦难生存的继承者。

程忆楚独自抚养他和陆一纬的女儿程囡。程囡不再像外祖母和母亲一样经历动荡的时代,也不必在时代的夹缝中生存。程囡在生活环境上优于上两代女性,但是她却依然未能摆脱叶氏女性的悲剧命运。十八岁刚入大学的程囡便和美国人泰勒陷入爱河,然而最后泰勒被证实是间谍,这就导致程囡的第一段感情被迫终止。程囡腹中怀有泰勒的孩子,她在母亲程忆楚的“狠心”之下将其堕胎。苦难给予程忆楚痛苦的回忆,因此她希望通过自己的经历让女儿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下成长起来。程囡又在偶然间与苏格兰留学生许廷迈相恋,许廷迈的单纯与善良陪伴着程囡面对诸多困难。但是程囡又和“瘾君子”雅可保持着不清不楚的男女关系,甚至最后怀上了雅可的孩子。在这错杂的感情关系中,程囡看似洒脱的背影中,承载着的却是内心的孤独与悲苦。

南京大屠杀、国共内战、唐山大地震、毛泽东逝世等历史事件在小说中一一得到展现,然而历史事件毕竟只是《朱雀》里的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的背景。她们以个人的爱恨痴嗔将大历史性别化、民间化。性别化和民间化是葛亮在小说中底层书写的具体化呈现,葛亮没有刻意表现小说中人物的苦难,他将苦难分散开来写,通过三位女性的感情线进行串联,将这些时代伤痕一一表现出来。葛亮借助于叶家三代女性苦难的生命历程和爱情悲剧向我们展现了当时社会底层人民生活的困苦。这种困苦一方面来自时代与社会的压力,一方面来自精神层面的无依无靠。

二、颓废:生存的茫然

如果说葛亮用女性的悲剧展现底层的苦难,体现了其同情悲悯的态度,那么葛亮在《朱雀》中将颓废用来书写底层则属于中立甚至矛盾的态度。颓废可以说是一种生活态度,也可以说是一种让人排斥的消极因素。当颓废把生活本身之外的意义归于生活时,当它引入一个救赎的“彼岸”的观念时(无论这个“彼岸”是根据宗教还是根据现代的世俗乌托邦构想出来的),它就是在反对生活。《朱雀》中的人物反对生活但并非不去生活,而是用一种消极的生活态度来展现他们对于世界与生活的思想观念。

小說中的李博士不顾一切地爱上了黑人留学生巴里安。在外人看来,李博士原本风姿绰约、婚姻美满、家庭幸福,却因为一段婚外情断送了自己的幸福生活。巴里安用喷薄而出的男性荷尔蒙征服了李博士,他将自身的颓废因素传染给李博士,以致李博士最后差点失去生命。李博士在一种安逸、具有控制力的生活范围里可以获得尊重与呵护,但是内心压抑的欲望在生命的角落里伺机而动,当一种外来的、具有强烈异性吸引力的情感击中了欲望贲张的心灵时,她便成为巴里安身上颓废因素的感染者。她反对原有的生活,渴望新的具有冒险性质的生活方式,但是这种反对并不是具有积极意义的反抗,而是采取一种排斥的方式。她渴望探寻更加刺激、更加冒险的生活方式,排斥并彻底改变原有生活的束缚。但是当她开始了婚外情之后,黑人学生巴里安将他的生活态度传达给李博士时,李博士并没有拒绝,这种主动吸收的方式使李博士与原本积极的生活态度彻底决裂。

李博士的颓废主要是受到外界环境的影响,但是“瘾君子”雅可的颓废表现则主要是自我因素导致的。雅可在一开始给许廷迈的印象颇具神秘色彩,他天资聪颖,精通多种艺术形式,经常出没于各种神秘场所。雅可给人一种高不可攀又放浪不羁的感觉,平时过着看似纯粹而又优雅的生活,但是演话剧、玩陶艺、画画、读书等迷人般的艺术生活方式掩盖了雅可真实生活的面貌,这些看似自我、自足的生活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极度颓废的心灵。脆弱无力、空虚颓废的伪装掩盖不了雅可真实的心境,他在种种压力下无法采取真正具有战斗力量的防御和反抗形式,从而不得已采取了一种“曲线救国”的伪策略让自己忘记现实的压力与痛苦。迷人的艺术家形象具有极强的迷惑性,雅可用这种形象进行自我麻痹。雅可的自我满足、颓废无力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和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具有相似性,阿Q在面对外界的压力和他人的欺辱时采取自我安慰的方式让自己活得心安理得。“精神胜利法”是阿Q精神自足的法宝,在《朱雀》中似乎也成了雅可的制胜法宝。雅可用怯懦掩饰自己的空虚,当面对自己的老师和自己最珍贵的人——程囡——即将发生性关系时,雅可只是匆匆关门离开。面对强者,雅可选择逃避;但当面对弱者——爱猫韶韶——欺负程囡时,他又将其残忍杀害。雅可的这种虚伪表现完全体现了他的“阿Q”的一面。雅可将外部对其施加的压力通过吸食毒品释放出来,然而毒品终究无法治愈雅可内心的苍白空虚,多重矛盾下的雅可最终在毒品与性爱的驱使下告别了他无力反抗的世界。

葛亮笔下的颓废没有被刻意描写成一种堕落与玩世不恭的状态,颓废成了一种人在困难或挑战面前的选择。李博士本是高级知识分子,完全有能力跳出底层的圈子,但是她和巴里安的婚外情,让她沦落成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葛亮写李博士并非完全将其作为底层人物来描写,李博士的身上仍然能够让人看出高贵的气质,但是李博士身上的颓废在当时全面开放的社会经济环境下成为一种典型特征,即面对外来事物的慌张与盲目崇拜,这种特征更为普遍地体现在底层人物的身上。李博士的行为更多地反映了当时南京社会底层的一种现状。南京没落的异端气质里,其实潜藏着危险的核,一些颓废而暴烈的种子正在静静地繁衍、生长,平时不动声色,一旦触发,便可能是惊心动魄的“峥嵘与凶猛”。就如葛亮在小说中写到的南京的地下赌场、餐厅里的“罂粟壳”、吸毒贩毒等,都是底层社会在外来“猛兽”的刺激下产生的颓废甚至自虐的表现。这种表现又集中体现在雅可这个底层社会青年身上。所以底层透露出的颓废气息充斥着整个社会环境,聚焦于底层青年代表身上,映射在上层社会中。

三、异化:日常与想象的落差

对于故乡文化异化表现的失落构成了葛亮底层书写的隐性层面。小说中的许廷迈是祖籍南京的苏格兰华裔青年,他在南京的留学过程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归乡寻根的过程。小说中,南京的百年历史和叶氏一家三代女性的故事便由此在许廷迈的探寻中一步步揭示开来。许廷迈对于南京的情感始终保持一种热爱与期许的状态,虽然苏格兰文化影响了他的成长历程,但是南京作为传统文化的根在他内心始终有抹不去的记忆。葛亮用华裔青年归乡的视角描绘出许廷迈对于故乡南京的感受。在叙述方式上,葛亮在小说中贯穿使用第三人称,便给读者营造出一种客观化的、具有距离感的阅读氛围,他试图保持南京历史记忆和南京底层人物的客观性与真实感。

但随着时间的不断向前推进,许廷迈对于南京的感受就越发有别于他所想象的故乡形象。《朱雀》的开篇即写道:“他本无意于这一切。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局外人。”许廷迈用局外人的眼光看待在南京所呈现的历史与现实,正如鲁迅在小说中常以看客归乡的视角来描写鲁镇所发生的故事。例如《故乡》中的“我”因为被宗法制度的农村社会所挤压而逃到了现代都市,但是辛苦辗转却失去了精神家园,所以“我”希望回到故乡寻找心灵的慰藉,但是在真正回乡之后,“我”又无奈地再次离别故乡。许廷迈久处异乡,渴望回归,寻求中国传统文化在他身体里种下的“根”。但是在寻根的过程中,许廷迈意外地闯入了程囡的生活,由此揭开了南京的百年伤痛和真实的社会底层状态。

许廷迈本身对于传统文化具有强烈的认同感,但是他的寻根之路却并非如他所想。他和程囡一起经历了诸多他本身难以想象的事情,他坚定地陪伴在程囡身边,但是在雅可的死亡现场,他却看到了他所爱之人——程囡——赤身裸体地和雅可在一起。许廷迈在寻根之路的过程中收获了爱情,但是这爱情本身却并非单纯而美好。南京城和程囡都使得许廷迈在探寻之路上备受打击。南京这座城市被一种没落的“旧”和急切的“心”裹挟着,在许廷迈眼里,呈现出半新半旧、亦新亦旧、既古老又现代、既“庄重”又“轻薄”的异质混杂气质。程囡这个南京底层女性和南京城一样具有“新旧混杂”的特点。城与人的异化、日常与想象的差距,让许廷迈在安静、失望的状态下选择离开。许廷迈的离开并没有让程囡感到意外,因为程囡知道并理解自己及这座城市带给他的失落,这种失落让许廷迈这样一个局外人感到不适应,甚至会在其内心形成一种潜移默化的病症。这种病症是程囡无法医治的,所以离开或许才是適合许廷迈的药方。当归乡者无法适应故乡文化的异化,无法寻找精神的慰藉时,逃离便成了无奈的选择。

葛亮从归乡的角度,让“局外人”许廷迈探寻传统,深入社会底层,在南京城寻觅历史的足迹,在文化的寻根上展现本真的南京底层生活,使得底层书写在小说人物和阅读者之间寻求认同感。但是葛亮笔下的许廷迈又有别于《故乡》中的“我”,许廷迈在离开后又再次回到南京,这次回乡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漫无目的地寻找,也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心存落差,但结果如何仍是未知数。南京的社会底层和南京城一样让失落的因子在许廷迈身上缓慢聚集,导致许廷迈在从未经历的底层生活中痛苦地生存甚至无法自拔。

社会动乱下,生命饱受摧残,人性真实的一面被无情地掩埋,叶家三代女性的情感悲剧投射出底层人民生活的艰难。雅可放荡不羁、苍白空虚的自足生活透露出其反对生活的态度,他颓废地站在生活的对立面。吸毒、不清不楚的男女关系、消极的生活态度都让颓废成了雅可身上散发出的异端气味。雅可身上透露出了底层生活尤其是底层青年的颓废一面。而外来人许廷迈本想在南京城找寻历史文化的根,但经历了一系列事情之后,发现现实的故乡并非自己朝思暮想的故乡,故乡文化的异化让他在心灵上无法得到安慰。在故乡文化异化的背后,葛亮展现了南京社会底层生活的变异,文化的根基在民间,当民间不再是想象中的民间时,失落便不言而喻。葛亮从苦难、颓废、异化三个方面对南京社会真实的底层生活展开书写。三者共同存在于人与城的变化中,历史与现实交错,日常和想象融合,展现了具有真实历史感和现实感的底层。

参考文献:

[1] 葛亮.朱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2] 王德威.归来未见朱雀航——葛亮的《朱雀》[J].当代作家评论,2010(6).

[3] 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

[4] 周蕾.历史、日常、他者与“南京”想象[J].名作欣赏,2015(11).

作 者:徐国庆,江苏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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