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参加工作三十四年了,有时顾影自怜,常有 “岁月不饶人”之叹,偶忆木心的句子,“我亦未曾饶过岁月”,便莞尔一笑。几十年,先后在四个地方五所学校工作过。那天,写了首诗,曰《回家》,一种告别、一种乡愁、一种况味:
那年/我一头黑发/迫不及待地/告别了它/去了一座陌生的城市。
新朋总问/你是哪里人/欲说还休/那里是地图上也找不到的乡下。
于是/把自己打扮成城里人/说“芜湖”呢/大家笑着/那里有一疯一傻。
总是要填各种表格/籍贯就写上 “安徽”吧。
如今/喜欢有人问在哪工作/我轻声回答/哦, “教育大省”、 “经济强省”/我也跟着笑哈哈。
突然有一天/爸妈老了/才知道/一直说的/都是谎话。
灰白的中年是一个羞涩的孩子/几回回梦里/回到/我的老家/一个叫做夹河脑的/——皖南乡下。
有人说,故乡是青年时想逃离,老年时想回去却回不去的地方。我的故事也从 “逃离”开始吧。
我出生 (1965年)的那个村子叫夹河脑 (安徽南陵县), “邮票大的地方”后来也成了我文学的源头,一条条河流、一方方荷塘,还有一群群光着腚的屁孩儿。如今,那里还住着我的双亲。还有“何家后”村,我舅舅家,当初外婆的白发和一次次的目送今天格外清晰, “长外孙”享受到的 “溺爱”温暖了一生,以至于想起外婆就有一种去她坟前痛哭的冲动。青年时,在 “相看两不厌”的宣城就读师范,还很青涩的我竟也有 “紫藤萝”的幻想。工作了,回到家乡,十几年的磨练没有让自己变得成熟,反而更加不安分,在教育的铁屋子里,醒来、抗争……
1999年以前,我做过很多非教育的事情,开过一爿杂货店,照相挣过钱,当过漆工,甚至还做过整100天的 “群益歌舞厅”的 “老板”,但先后都宣告失败,开杂货店,顾客是学生,这要放下师道尊严并且要有足够厚的脸皮;照相要到各小学等单位去 “公关”;做漆工技术含量太大,只给弟弟和我自己油漆过两房家具,还给学校油漆过门窗;当舞厅的 “老板”则要黑白两道都能摆得平……一阵头破血流之后,父亲跟我说: “小安尼(皖南方言:小男孩),老老实实地教书罢!”
其实,我1984年参加工作以来一直在 “老老实实地教书”,还教得不错。1998评中级职称,需要 “业绩”材料,去教育局教研室弄了一份,才发现自己班级中考语文分十分了得,连续九年初中语文全县排名均在前四位,可惜那时候应试还不十分恶劣,否则早就 “蜚声”一方了。但本地乡亲也很清楚,1998年我 “下放”到了初一,“开后门”分到我班的 “乡绅”子女就有近二十个,以至于我1999年离开安徽后很长一段时间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 “教得很好”的第二个理由是我的论文,那年头,写论文的很少,记得奎湖乡有一位老师在 《中国教育报》发表了一篇文章,全县老师对他顶礼膜拜,期末考试片区 “八校联考”时见到他,盯着他足足有几分钟,心想:做人当如你。很快我也有了一份荣耀,一篇文章,好像是写语文 “素质教育”的,获全县一等奖,更让我提气的是在全县第三届语文年会上竟然能用普通话高亢地亲自宣读了一遍,从此, “自命不凡”起来。
我的校长任久宝也是我的朋友,不知道什么原因被调到乡教委任书记去了。他每天上下班路过我家总要坐上一小会儿,那时,他的眼光明显比我们普通教师要深远些,他向我描绘了他的一位同学在浙江一所私立学校的发展,说 “你这水平在农村太亏了”。
在我 “非教育事”屡遭失败,在我 “怀才不遇”,在我建新房债台高筑,在我向往一种新的教育生活的时候,一则招聘广告吸引了我。是 《中国教育报》“私立无锡**学校”通栏招聘信息,马上为这所学校宏大的气势和描绘的前景所震撼,也深深向往太湖之滨那个只在 “小小无锡景”歌里听说过的无锡。
1999年9月初的一天,那个叫做夹河脑的河边,残荷满塘,秋风习习。一位青年,正打点行囊,只身一人,逃离了故乡,逃离了奋斗15年的金阁中学,他,下海了……
那年无锡的夏天特别热,在人力资源办办好手续后,一位高个的工作人员领我到学生宿舍暂住,在偌大的校园里拐了几个弯才找到16号楼,学校太大,校园太美。我奉命去找初中部韩彦君校长报到,第一次见到了对我今后教育、教学、管理产生深刻影响的 “韩哥”,他是个东北汉子,高个,豹子头,黑脸膛,初见他有点发怵,他领我去学生食堂吃午饭,学生的整齐的 “路队”从外面身边走过,韩校长一直等到学生走完外面才过去:哇,看到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学生第一”!
当晚,我在学校唯一的一个“小卖部”里找到了公用电话,把自己第一天的见闻通报给了几百公里外的夫人,几个月,一直准时通报,没有温情叙述,只有太多 “心得”需要倾诉。
我要做第一,当时学校招聘广告里说,一年要评一次 “教改奖”,奖金丰厚,后来,同年级组的一位语文老师说:你到了哪儿,哪儿就是 “刀光剑影”。的确,两年下来,我的班不仅生源最稳定,还被评为无锡市先进集体,到初三重新编班,我班贡献出了12个人到 “快班”,当时每班平均是4个。更令人称奇的是,初一新生分班,有三个 “快班”,他们成绩遥遥领先其他20个平行班,初二期末考试我班已经杀到第三,超出了一个所谓 “快班”!
其实,谈到这儿大家可能读出了我的骄傲,列位,最骄傲的不是这点成绩,而是我和孩子们的故事,当时我教12、13班语文,我来得迟,我跟年级组长说,一星期内,如果没有班主任给我当,我将回家。三天后,12班原班主任辞职,原因是 “干不下去了”,不到一星期,一学生嘴被饮水机烫伤,一人在浴室摔断了锁骨,一人晚自习路上跑到田径场被足球门上铁丝把手臂划开了一个口子缝了二十几针,还有学生能在老师上课时下座位打人……年级组长问我敢不敢接,我心想:传说中的挑战终于来了。后来,与这班小子们的三年,我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精力和爱心,终于炼成了 “先进班集体”。
我也因此捞足了在无锡立足的资本,在各种场合也理直气壮,第三年,提拔为教务主任,第四年当上了部长,第六年做上了副校长,第七年分管小学分校,独当一面。
2006年下半年,学校的命运终于在重重矛盾激化下发生了转折,几乎所有民办学校倒闭前的颓败在这里都出现了:官司不断、教师流走、经济链条断裂,我的命运似乎也在发生动摇。
但我还在艰难支撑,作为学校“高层”,我知道自己的坚持还关乎我所负责的分校百名老师、千名孩子的稳定,按照学校董事会的布置,我为老师们描画了学校发展的无比美好的前景,并作出了 “退一万步”的分析。但还是陆陆续续有人打退堂鼓离校,我自己也不得不兼任了一个班的班主任。在秋学期结束后我又以 “人格魅力”请来了几位老师顶班,春季终于顺利开学,但工资学校一拖再拖,老师们有些耐不住了。
如八年前那次逃离不同的是,这次是被重重包围后的突围。教育生涯最黄金的年龄献给了无锡,我也在这篇美丽的土地上得以成长,我爱无锡,爱太湖边那一张平静的书桌。
2007年6月底,当所有的恩怨都因突围而消散的时候,他看到,夕阳下,太湖边,军嶂山,一座城堡无比壮美。
与我工作的第三个地方江阴的缘分可以追溯到2004年10月那次 “苏霍姆林斯基国际研讨会”,是这次与江阴结下的善缘,准确地说,是教育思想之缘, “苏式”教育的博大襟怀和仁爱思想让我倾慕,华士教育集团的人文思想和民主教育理念让我神往。
2007年暑假,无锡,没再能留下我追寻的脚步。这次很短,才两年,在我教师工作的经历中可谓短暂,但却十分宝贵,应该说是我专业发展的一次启蒙、一次加速、一个拐点,甚至是一次革命。第一年,还是华士教育集团时期,这里有名校长吴辰书记、有儒雅丰厚的夏青峰校长,还有大量的名师,尤其作为中央教科所的附属学校,这里举行过太多的高质量的学术会议,即使是校本化的 “教育沙龙”也充满着一种教育的品位。
我浸染在这样的环境里,那点专业的细胞被彻底地激发。第二年,集团响应政府号召,剥离成三所公办学校,一所小学,华士实验小学,一所初中,华士实验初中,还有一所15年一贯制学校,江阴英桥国际学校。老师们也一分为三,我去了英桥,一所十分精美、精致的学校。这一年,继续被浸染,也近距离地接触了夏青峰校长。把 “四个一点点”化为习惯,“每天比规定的做多一点点,每天比规定的做早一点点,每天比规定的做好一点点,每天比规定的做巧一点点”,养成的还有一种叫做“包容”的品质。
这两年,我正式开始了几近疯狂的教育阅读与写作,两年发表的随笔、论文达百篇,最初的两部著作 《教育跫音》 《教育非常道》也在这里诞生。还参加了 “中华杯”全国课堂教学大赛,顺利地拿到了一等奖。从民办学校 “管学生”的杂务中回到书桌前,突然有了一种回归的亲切。
但是,我的内心始终有一个结,只在黑暗时一个人挣扎。2004年无锡期间,正是我事业的高峰期,在安徽老家教育局再三催促下,毅然辞职。来到江阴后,才发现,公办学校才是专业发展的温床,这里有全国模范教师、特级教师,各类骨干,还有浓郁的读书与写作的氛围。就在兄弟们一个个重新进编而我因为客观原因不能加入的时候,我踟躇了。
2009年5月,江阴“桃花岛”,镇江市外国语学校校长潘晓芙和她的校长团队白天参观完我们学校后,晚上聚餐,同桌的除了我校几位校长和我外,还有一位两校共同的客人,上海市名校长郑杰。正是在这一次聚餐会上,郑杰把我正式介绍给了潘晓芙校长……
2009年7月初,澄江边,年届不惑的他,挥了挥衣袖,第三次告别了一个叫做enjoy(英桥)的地方。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镇江,一座 “美得让你吃醋的地方”。北宋科学家沈括也是路经镇江,在 “梦溪园”著述传世之作《梦溪笔谈》,从而圆梦镇江。九年来,这里迎来了我写作和事业的丰收期。推开办公室的窗户,能清晰地瞭望到繁华的中山路和不远处的“梦溪园”,无数次推开、无数次把自己幻化成一位游子、一位诗人。是梦溪园的文化滋养了我?是 《文心雕龙》的灵气启迪了我?还是大学山的雪松庇荫了我?应是人到中年后的一种人生自然梳理与阐发吧。
朋友们说,镇江这几年,你专业上有 “井喷式”的 “五连跳”,高级教师、市骨干教师、市学科带头人、省教学名师、省特级教师。
记不得有多少次接受记者的采访了,也记不得有多少次接受老师们的询问了,专业路上只有两个字——坚持。九年,坚持每天写1000字教育随笔;坚持每天阅读10000字;坚持上好每一节课;坚持每项工作的创新性;坚持科研的思维;坚持拥有每一刻的快乐心情;坚持拥有 “爱满天下”的情怀……
孩子们的眼中我是 “哒哒派儿”,他们曾经在作文中一口气说出我这多的 “哒哒”——胖哒哒、萌哒哒、秀哒哒、自恋哒、恶搞哒、知心哒、棒棒哒。每一个“哒”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属于我和孩子们的,温馨而难忘,一届又一届。
同事们的眼中我是 “创客”,记者曾随机采访了几位老师对我的印象,老师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创意特别多”,从开学的 “入校仪式”,到每一个 “节日文化”,社会实践活动的课程设计,不下二十几项。还有学校精神文化体系的建立,甚至大楼的命名,都是那样充满着诗意的想象和教育的意蕴。校长潘晓芙曾满怀爱怜地评价说:“益民是我们学校的 ‘创客’。”
朋友们眼中的我是多面手,在我诗集 《望悠悠》出版后,有记者问: “您除了教书外,还有学校管理、班主任工作的研究等。业余写诗、创作散文、小说,还喜欢摄影、唱歌,甚至舞蹈……每一样都超越了一般。你在这些身份之间切换自如,现实与你的文字构成一种怎样的关系?”
乡村教师们眼中的我是 “点灯人”,2012年开始,我开始加盟新教育公益行动,利用双休日、寒暑假积极投身到教育公益活动中,山东、河南、徐州、泗洪、四川、新疆、云南、安徽……都留下我公益的脚步。为乡村教师点亮一盏灯,这是一名 “老”教育工作者的情怀与责任。
我自己以为呢,我是语文路上的独行客。几年来,我所领衔的“行舟文学社”,研制出了 “六种产品”: “行舟阅读” “行舟练笔”“行舟聆听” “行舟演讲” “行舟研究” “行舟评价”。去年,21世纪教育研究院曾专题参访。语文老师要为孩子们打开一扇门,孩子们能通过这扇门瞭望到语文的 “真相”——有文字之美、有文章之妙、有文学之味、有文化之重……他们可以这样去瞭望——每日观揽经典、手写我心、聆听阔论、各抒己见……能在语文综合性的氤氲中呼吸;能在语文实践性的氛围中徜徉!如今,我所领衔的江苏省语文课程基地——语文全领域,正在迎接新的曙光!
三十四年, “岁月不饶人,我也未曾饶过岁月。”长江边,有一条京江路,这是他每天傍晚跑步的必经地,他喜欢江风的吹拂,喜欢月光下精神的越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