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未来开放——博伊斯和白南准的交集

2018-10-20 01:36杜曦云
艺术当代 2018年2期

杜曦云

内容摘要:众所周知,博伊斯和白南准因“激浪派”而结缘。严格意义上说,1962年加入“激浪派”的白南准,一直是“激浪派”的领军人物之一;博伊斯则和“激浪派”始终是若即若离的关系。但激浪派本身也很难进行确切的定义,因为激浪派更像是一种倾向、一种态度、一种生活方式,而非一个艺术团体或一种艺术形式。“激浪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没人知道它是什么。至少有一些东西,专家是不明白的。我看激浪是走到哪儿看到哪儿。”①本文主要就博伊斯和白南准之间的艺术活动的交集展开论述。

关键词:博伊斯、白南准、“激浪派”

“激浪派”的难于定义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反对确定的定义”——就是“激浪派”的本意。“激浪派”最早的领导者马修纳斯(George Maciunas)在当年起草的《在音乐、戏剧、诗歌和艺术中的新达达》中宣称:“激浪艺术摒弃艺术和非艺术的区别,摒弃绝对必要性、排他性、个性、雄心壮志,摒弃一切关于意义、多样性、灵感、技巧、复杂性、深奥、伟大、惯例和商品价值的要求。为一种简单的、自然的事件,一个物件、一盘游戏、一个谜语或者非结构的、非戏剧化的、非巴洛克式的和非个人的本质而斗争。过去的艺术太过于专业,太过于程式化和寓意化,如今我们要去掉这些巧束,让艺术变成简单的、易行的、生活的,甚至就是生活本身。反艺术就是回到生活,回到自然,全心关注和体会具体的现实。总之,反艺术的范畴极其广阔:下雨是反艺术,乌叫是反艺术,打喷嚏是反艺术,所有这些为何不能作为艺术?”②

了解当代艺术史的人,对这段絮絮叨叨的呓语不会愕然,它们显而易见是从“达达主义”那里溯源而来,并从“一战”后的绝望破坏转向“二战”后的积极建设,让“达达”的精神和方法在亟待重建的欧洲大陆进一步发扬光大。“达达主义”是当代艺术的源头,它以非艺术、反艺术的方式,终结了“艺术”的躯壳,却不断激活着“艺术”的实质:生活就是艺术,人人都是艺术家,把自己的生活做成艺术,把自己做成艺术品。从这根主线来看,杜尚、沃霍尔、博伊斯、白南准……这些对当代艺术的精神心领神会的集大成者,一脉相承叉各擅胜场,作为一个个里程碑开辟着当代艺术的路径,让艺术的精神(敏感、自由、创造性等)以“反艺术”“非艺术”的名义,向生活的方方面面开放和渗透着。

1940年自愿加入德国武装部队的博伊斯、1950年因为朝鲜战争迁往日本的白南准,经历过分崩离析的动荡年代后,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博伊斯和纳粹的关系、笼罩在白南准身上的“黄祸”阴影,驱动着他们的剧痛与狂喜。萨满、巫师、灵媒、先知等身份,都指向神秘主义。“艺术”又是人类分工中给极少数被称为“艺术家”的人保留的一块自由的飞地。以“艺术”的名义和理由,以萨满、巫师、灵媒、先知等的姿态和方法,这两位狂人释放着过多的激情和意志,在闯入一块块无人涉足的艺术领地后,他们用痛苦撞击出狂軎的火花,发掘和激活人的原始本能力量。一个曾被视为疯子,一个曾被看作闯入白人世界的“文化恐怖分子”。

博伊斯曾说:“艺术要生存下去,也只有向上和神和天使,向下和动物和土地连结为一体时,才可能有出路。”白南准曾说:“媒体(media)以中世纪神学的概念来看,意味着和神交流的手段和媒介。因为巫术的语源是蒙古语的精神(精神本体),所以巫术和媒体几乎是同样的意思。”有意无意之间,他们把各种神秘主义思想引入各自的艺术中,获取无限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来更加顺畅地进入未知、拓展边界。于博伊斯而言,是把欧洲大陆传统文化中的神秘主义传统在当代艺术的底色上激活。白南准这个黄皮肤的东亚人,则把禅宗、道教的无为观念、亚洲哲学中阴阳关系下人类和自然的共生状态等引入。当然,从新石器时代游牧民族开始,横穿欧亚大陆的萨满文化,是两人共同的文化资源。“达达主义”以来对无限开放状态的鼓励,和萨满文化串联起来,让他们可以在精心安排中肆无忌惮,于冷静的疯狂里刷新肉身和精神的极限。这些文化资源和表达方式,既可以拓展他们的视野,从那些未被记录的历史和考古学中获得灵感;也让他们认识到各自民族文化遗产的价值和潜力,在文化丛林里获得自信和身份。

这一点,对白南准这位在1956年闯入欧洲的亚裔来说,更为重要。对他有重大启发的约翰.凯奇(John Cage)试图将禅宗思想引入音乐创作的想法,也催动着白南准从对西方古典音乐的顶礼膜拜到频频回首亚洲。当白南准日后长居纽约,成为欧美文化的主流艺术家后,他可以轻松笑谈:“万一有谁可以从精神性的方面来谈论—下的话,波酱艺术和激浪派,是讓已经启蒙的人再次醒悟的大乘佛教的种类。”

当然,无论是博伊斯还是白南准,他们汲取、借鉴、挪用的萨满、禅等,都是和他们自身禀赋相契合的部分。1964年,白南准在日本的一所禅宗寺庙里体验过三天,非常不适应那种静寂的禅:几十人面壁静坐,帮助他们修行的和尚,偶尔会用长木棍敲击某个人,难以平心静气的白南准屡被敲击。白南准的艺术行为更像是“狂禅”,在躁动、紧张、戏谑、玩闹中触碰临界,激发灵感,这时,已很难辨别是掸、是佛、是萨满还是基督文化了,但觉悟并表达出来的精神能量却可以其谴、其享。白南准的这种气质和方法,不但贯穿于“激浪派”时期,而且恣肆汪洋地体现在他20世纪60年代以后以电子工学和量子力学为基础的艺术作品中。对他来说,“不只是胶卷和电视(软信息),文书编辑器(硬信息)也是觉悟的技术”。

从萨满文化中,博伊斯再次确认人类和自然的共生关系。欧洲白人男性博伊斯,既是向上和神、向下和动植物开放的,也是非常“德国”的,欧洲是他生于此、长于此的母体,他精神上从来离开。这种情结,从《我爱美国、美国爰我》中可见一斑。那只和他共处三天的草原狼,是人类文明无法沾染的大自然的一员;而美国,在他设置的作品实施程序里有意视而不见。黄皮肤的东亚人白南准,则从萨满文化中感悟到“游牧”的合法性和快感。1949年移居香港,1950年迁往日本,1956年到达德国,1964年移民美国……以他的意志和才华,白南准加速开放地融入全球化、信息化的多元文化洪流中,如鱼得水。1984年,白南准和博伊斯在日本的革月堂(SogetSLI Hall)共同表演《钢琴二重奏》时,整个大厅内座无虚席,这是两人的最后一次合作,白南准演奏日本歌曲和肖邦名曲,博伊斯则像荒原狼一样鸣啸。

博伊斯继承了欧洲大陆的人文主义传统和形而上色彩,作为艺术家加社会活动家,把爱与救赎的精神用狂热的言行表达出来。和白南准相比,博伊斯偏于晦涩和悲悯,白南准则充满过剩的乐观和热情,把天马行空的创造性和性感幽默的娱乐性结合起来。但他们都深深扎根在人性关怀的慕础上展开工作。白南准虽然是最早将电子意识带入到当代艺术领域的“录像艺术之父”,但他也和博伊斯一样反对空洞冷漠的形式主义:“科技与艺术结合的中心目标不是制造另一个科学,而是在于如何将急速发展的科技与电子媒介人性化。”

他们对无限开放的向往,驱动他们在构想和行动中推出一个个跨界合作的项目,和不同领域、学科的人联动起来,影响深广。博伊斯的《7000裸橡树》和白南准的《早上好,奥威尔先生》,都是这方面的经典范例。在1984年1月1日现场直播的《早上好,奥威尔先生》,是世界上第一件跨国卫星直播艺术作品,把音乐、美术、诗歌、喜剧、时尚等领域联动起来,长达30分钟,超过2500万人观看。博伊斯存突破体制禁忌、整合各界资源、鼓舞众人一起改造社会方面的勇气和能力,早已作为楷模被颂扬;许多人把白南准当作富有魅力的引领者,是因为他具有旺盛的激情和清晰的条理来调动资金、媒体、科技力量等。博伊斯习惯于在惊世骇俗中成为媒体的宠儿,白南准这方面也毫不逊色,直至晚年——1998年,66岁的白南准受邀参加白宫举行的国家晚宴,尽管在迎宾队列中,他的裤子滑落(他那天没穿内裤),但是白南准仍然大方地向总统比尔-克林顿(当时正陷入和莱温斯基的性丑闻)微笑着挥手示意:“这是个意外。”这一场面被全球的媒体记录下来,并被赞誉为最有“激浪色彩”的事件。

从“达达主义”以来,在没有边界的尽情开放中把各种“材料”信手拈来、化腐朽为神奇,如今已是当代艺术的常识性语法。博伊斯对“艺术”的开放式理解和持久的狂热言行,激活和调动一切材料的机智,把本来只在小众范围内传播的行为艺术,推进到家喻户晓的地步。白南准也对科技革新和艺术裂变间的微妙关系心领神会,在20世纪60年代率先让电子媒介相当代艺术结合,在影像艺术发展史上,很多方面他都是第一位开拓者,成为当时国际上最具创新意识和超前眼光的艺术家。语言上追求极大自由的同时,博伊斯和白南准紧密持守着当代艺术的批判功能:无论冠以达达、新達达、激浪派、先锋艺术之名,还是贴上如今通用的“当代艺术”这个标签,只有在求真的基础上求自由,才是这样的艺术作品、艺术家、艺术状态具有不可替代价值的根本所在。开放的语言和批判的观念,让他们在20世纪的当代艺术史中影响深远,波及二战后当代艺术中的各个流派、思潮。

博伊斯如同闯入陈腐迷宫的悍将,不断冲垮他认为不台理的文化和制度,哪怕长期饱受非议和被驱赶也在所不惜。自称为“一个愤世嫉俗的观察者“的白南准,则极力反对文化霸权,利用当时最先进的电子信息技术,表达他对单向洗脑的电视和其他新兴媒体的嘲讽式批判。在他的大量作品中,家用电视既是材料,也是文化符号。他通过高度个人化的电视机作品,挑战已经建立的“单向”电视传播秩序,打破人们对精心炮制出的大众文化的认识和依赖。“我无法像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那样乐观,因为在电子化时代的交流互动发生在‘有影响力的群体和‘没有影响力的群体之间时……仍然可能只是单向信息的交流。”③在他创造出的很多令人眼花缭乱的、充满想象力的项目中,声音/图像/视频、音乐/绘画,行为艺术/装置、娱乐/批判等被杂糅起来,通过最新的科技手段传播着他的文化政治批判观念。

如今,博伊斯早已是欧洲的文化英雄。他参与其中的德国绿党,1998年成为联邦议会第四大党,与德图社会民主党结为执政联盟,组建联台政府。他当年所争取的“自由国际大学”等,如今已基本成为事实。白南准是“录像艺术之父”,电子媒体艺术在当下已经是主流。白南准的影像拼贴等手法,对MTV的拍摄和制作影响巨大。他也曾预言了移动电话、万维网、YouTube等。

在博伊斯之后,德国再没出现过如此震撼的、有范式性革命的艺术家。如今居住在柏林的艾未未,在2016年和笔者谈起博伊斯:“欧洲已经进入了极度的知识化、平面化的社会,很广泛的,无论是信息或情感的交流方式,都非常多样。他们的设计和其他行业,甚至是现代生活的这种语言都很发达,不需要那种作为先知存在的艺术家。”但无论如何,当代人是汲取先知先觉者的思想成果来继续拓荒的,尤其是先行者们那种对未来无限开放的态度。在这方面,博伊斯和白南准都是人类的优秀表率,以艺术的名义和方式。比尔·维奥拉(Bill Viola)如此回想白南准:“他对我说,要观察世界上有价值和有用的一切东西并加以使用。我希望我仍旧继续践行着他的思想,他向我展示如何更加开放并认识周围的环境。”④

注释:

①Robert Watts, Fluxus and Fluxism In Berlin 1964-1976, NewYork: Museum of Mordern Art. 1987, p.66

②H·H.阿纳森著,邹德侬等译,《西方现代艺术史》,天津美术出版社,1986年,第659贞

③Nam June Paik, “Expand Education for Paper-Less Soaeiy”unpaged.

④John G. Hanhardt, Nam June Paik: Global Visionary,GILES,2013,p.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