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恨歌传》文本中看“史才”“诗笔”“议论”

2018-10-19 01:45夏钦钦
戏剧之家 2018年21期
关键词:唐传奇

夏钦钦

【摘 要】关于唐传奇“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已成学界广为流传的术语,但是对其内涵的解释存在着多种不同的意见,对于其在具体文本中具体的体现少有论述。因此,笔者选定《长恨歌传》这一篇公认的成就较高的唐传奇代表来具体考察作品中是如何蕴有“史才”“诗笔”“议论”的。

【关键词】唐传奇;史才;诗笔;议论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1007-0125(2018)21-0220-02

一、绪论

“史才”“诗笔”“议论”之说由宋代文人赵彦卫在其代表作品《云麓漫钞》中提出:“唐之举人,先籍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踰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 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①并且最先提出唐人的小说“文备众体”的说法。此等说法为众人服膺并多方引用。尽管赵彦卫本人没有详细解说“史才”“诗笔”“议论”的具体含义,后来学者已多有深入阐释,下文将详细介绍。唐传奇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标志着中国小说形式的成熟,宋人洪迈在《容斋随笔》中将唐代的小说与诗歌并称为“一代之奇”②,明代桃源居士《唐人小说·序》也声称:“唐三百年,文章鼎盛,独诗律与小说,称绝代之奇。”③

而《长恨歌传》无疑是唐传奇中的名篇,清赵执信对《长恨歌传》就有较高评价,其有诗云:“倾国争夸天宝时,才人例解说相思。三生影响陈鸿传,一种风情白傅诗。”④因此,从其文本中考察必能看见唐传奇所取得的成就的缩影。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的第八篇《唐之传奇文》中指出:“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鲁迅的着眼处是唐传奇的“有意”,是与“粗陈梗概”相对的“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也就是其中的叙事手段、结构和语言。唐传奇的全面进步在《长恨歌传》中得到了具体体现。

二、史才

关于“史才”的具体内涵应该是什么,学者前辈们多有论述。在唐朝文学家李肇的作品《唐国史补》卷下中有记载:“沈既济撰《枕中记》, 庄生寓言之类;韩愈撰《毛颖传》,文尤高,不下史迁,二篇真良史才也。”赵彦卫身为宋人,其“史才”论是晚于與韩愈、白居易同时的李肇的。李肇评《枕中记》类庄生寓言、《毛颖传》文尤高,二者都是“良史才”。因此不难理解,李肇的“良史才”标准里有叙事的艺术手法、视角和醒世劝解的含义,而最重要的是以史为标准而来的含义。

以史的标准来评价唐传奇,以“实录”的眼光来评价小说作品的成败优劣,几乎是当时人,无论是评价者还是创作者的共识。在我国历史中,各种学科的创立和成熟是经过了较长一段时间,而在各科林立之前,几乎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文史哲不分家的情况。成就卓越的《史记》、《汉书》在中国历史长河的早期就出现了,这不是巧合,根源在于中国的重史传统,这一传统可以从《春秋》《左传》《国语》《史记》等史书的编撰、保存和学习情况看出。文士们甚至把“修国史”当作人生的最高境界之一,不只是因为修国史带来的声誉和成就,还因为他们心中对这份事业的崇高敬意和引为己任的重大责任感,所以司马迁能为把《史记》写下去而忍辱偷生。在唐代,很多小说作家是史官出身,如曾任史馆修撰、负责掌修国史的韩愈、沈既济、陈鸿等人无不如此。还有一些作家自称自己的小说创作是补正史之不足,把其作为“补史之阙”的工具,并主动继承了寄寓褒贬、申明王道的史官文化传统,如李肇《唐国史补·序》:“予自开元至长庆间撰《国史补》,虑史氏或阙则补之意,续《传记》而有不为。”⑤

总结多种论述发现,“史才”的内涵应有这样几条:1.小说命名、取材于史2.不隐恶、不虚美。3.学习史书中的优秀叙事手法,如“互现法”。4.作品体制类于史。5.小说创作者向史靠起的主观愿望。

具体到《长恨歌传》文本中可以看出,以“传”命名,符合了多以“记”、“传”、“志”、“录”等命名的修史传统;《长恨歌传》后半部分虽然多来源于民间传说,但李杨的事迹确实于史有载,且陈鸿做到了采用“不隐恶、不虚美”春秋笔法,一视同仁,不为尊者隐,也不避贤者过,尊重事实,秉笔直书。《长恨歌传》中对于唐玄宗霸占儿媳的丑行如实记载:“ (玄宗)诏高力士潜搜外宫,得弘农杨玄琰女于寿邸。”对于杨贵妃,既极写其美也不隐对她的批评,“繇是冶其容,敏其词,婉娈万态,以中上意。”批其媚主、专宠。在另一篇作品《东城老父传》中,陈鸿也是运用“实录”法创作,以史学家身份,将贾昌斗鸡的故事的史实写进小说。明凌云翰在《剪灯新话序二》中指出:“昔陈鸿作《长恨歌传》并《东城父老传》,时人称其史才,咸推许之”。在传的末尾,陈鸿类“太史公曰”的体制发出“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的评论和感叹。而在主观愿望上,曾为史官的陈鸿自称:“少学乎史氏﹐志在编年。”甚至曾以七年之力﹐撰编年史《大统记》30卷。可知,“良史才”是《长恨歌传》的作者精心追求的成就。

三、诗笔

针对“史才”“诗笔”“议论”的具体所指,陈寅恪先生认为:“赵氏所谓诗笔系与史才并举者,史才指小说中叙事之散文言,诗笔即谓诗之笔法,指韵文而言,其笔字与六朝人之以无韵之文为笔者不同。”⑥这种解释在现在看来似乎不够。而关于“诗笔”的解释,程国赋先生在其文章《论唐五代小说的叙事艺术》中指出“所谓“诗”,主要表现为唐五代小说创作虚构、想象、夸张等文学手段的运用,表现为叙事艺术的明显增强。”⑦这代表了一种看法。赵彦卫把传奇的特征总结为史才、诗笔、议论三者,那么对于作为我国古代小说的成熟体、文备众体、“始有意为小说”的传奇其“诗笔”包括了“创作虚构、想象、夸张等文学手段的运用,叙事艺术的明显增强”也是情理当中。正是这样一种“文备众体”才可以成为后世越来越成熟的小说创作的重要规律。而熊明先生在其文《略论唐人小说之史才、诗笔与议论》中提出“史才应是对唐人小说叙事建构艺术的概括, 诗笔应是对唐人小说诗意化抒情特征的概括, 而议论则是作者根据小说人物或情节而引发的关于伦理道德、社会人生等的理性思索。”⑧熊明先生强调的是“诗意化抒情特征”,不只是指在传奇小说中直接掺杂入诗,也指故事情节氛围的营造及全文的诗意哲思,“诗歌等韵文的插入则只注意到了表面现象。”虽说与唐以前的小说相比,传奇小说中嵌入诗句是一大突出现象,而除了这表面看得见的变化,还有更内在更深层次的变化:小说的写法已经进步到可以在闲散的叙事中营造出诗意般的美学内蕴。

这与诗歌在唐代的繁荣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唐诗之盛行,不只是在取士上,唐人交游、唱和、赠友、结社、甚至程才都无不是运用诗歌。因此不难理解,唐传奇的作者大都具有极高的诗歌造诣,成就卓著的唐诗让文人不自觉地追求在各类创作中都与诗歌密切结合,因此出现了小说作品中具有诗歌式的朦胧、蕴藉、悠远、华美风格。在《长恨歌传》中,“每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莲夏开,宫槐秋落,梨园弟子,玉琯发音,闻《霓裳羽衣》一声,则天颜不怡,左右歔欷。三载一意,其念不衰。求之梦魂,杳不能得。”一段,其美其意不亚于白居易的“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它将玄宗的失意与凄恻以天、地和人事烘托得淋漓备至,且以一年中的每一个季节每一天来拉长这痛苦和煎熬,余韵悠长。

四、议论

在行文中直接掺入议论并定型成熟的,是司马迁在《史记》中的“太史公曰”,这是在先秦以来的历史典籍《左传》、《国语》、《战国策》等等中“君子谓”、“君子日”、“君子以为”等的基础上所创造的一种议论形式。这类议论通常是放在各篇的结尾处,也有放在篇首或散于篇中的,甚至借人物之口说出。除了结尾处的直发议论,从《长恨歌传》中我们也可以看见“其为人心羡慕如此”等散于篇中的议论。孟昭连在《论唐传奇“文备众体”的艺术体制》中指出,“‘议论的作用是对叙述的故事加以评论,对人物进行衰贬,力图从具体的描写中抽象出哲理来。”⑨而熊明先生在《略论唐人小说之史才、诗笔与议论》中提出“议论则是作者根据小说人物或情节而引发的关于伦理道德、社会人生等的理性思索”。⑩关于“议论”学界争论较少。它是指一種理性思索后的褒贬评议。

《长恨歌传》的创作背景是中唐,历经安史之乱后的唐朝已经由盛转衰。内忧外患、矛盾激化让此时的士人们不得不开始反思。严峻的局势和对回到盛唐的憧憬让他们比盛唐人士有更多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少一些浪漫空灵而多一些沉着务实。反思思潮下出现了一系列努力和改革思潮,如韩愈柳宗元等人兼有思想运动和社会运动的性质的古文运动、元白等人企图发扬《诗经》和汉魏乐府讽喻时事的传统,使诗歌起到“补察时政”的新乐府运动。与他们同时的陈鸿所受影响自然不小。同一时期里不同的文体之间并不是互不通融,在文学史上多是相互影响的。古文运动所倡导的“文以载道”应是唐传奇结尾多发议论的一大影响因素。并且《长恨歌传》中有陈鸿“史官意识”的体现,也有对安史之乱后的反思思潮的响应,其中当然包含有他对大唐中兴的殷切希望。“话及此事,相与感叹”的感叹里内涵复杂,“惩尤物,室乱阶,垂于将来”只是其中一种。企图中兴的士人们思考总结历史教训,反思的核心便是玄宗朝治乱的原因。多数士人将祸乱矛头直接指向杨贵妃,这也是有历史传统影响的,如同历代对妲己、褒姒的贬斥。

关于唐传奇的“议论”还有一种看法是,“议论”只是“史才”的一个组成部分,是继承了史家的创作传统。笔者认为,对于《长恨歌传》的议论——“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这句评议,无论是从其在全文意蕴,还是从陈鸿其人其志来看,是作者着眼于社会、历史而发,因此可以归为“史才”一部分。自此,我们可以看见史才、诗笔和议论是如何在《长恨歌传》得以体现的。

注释:

①[宋]赵彦卫.云麓漫钞[M].上海:中华书局,1996:135.

②[宋]洪迈.容斋随笔[M].沈阳:辽宁古籍出版社,1996.

③[明]桃源居士.唐人小说[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

④[清]赵执信撰.饴山堂诗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36,卷一四(2):79.

⑤李肇.唐国史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⑥陈寅恪著.元白诗笺证稿[M].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4.

⑦程国赋.论唐五代小说的叙事艺术[J].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03).

⑧⑩熊明.略论唐人小说之史才、诗笔与议论[J].沈阳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06).

⑨孟昭连.论唐传奇“文备众体”的艺术体制[J].南开学报,2000(4).

参考文献:

[1]程国赋.论唐五代小说的历史化倾向[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2).

[2]吴夏平.唐传奇“史才”考论[J].怀化学院学报,2007(10).

[3]王春霞.《长恨歌传》研究[D].河南大学硕士论文,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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