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落叶的姿势迎风飞翔

范烛红

1

风拖着一丝燥热穿过长长的林荫小道，那些阴翳之处即是阳光未及抵达的角落。一辆豪车掀起几片落叶后，驶入小区的地下车库，尽显富贵之态。我在广场一隅的沙堆旁，等着刚从城区雇来的挑沙工老张，眼下将这堆黄沙运到楼上，是我踏上新居装修那“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之前一连几日阴雨，滞缓了我的进程，物业公司已经给我打了数通电话，今天算是最后通牒，原因是我堆积的黄沙严重有碍观瞻。

老张随后赶到，二话没说就开始风风火火地干活。他面容清瘦，身材高大，步伐稳健而从容，几个来回也看不出丁点疲累。对于一个年逾6旬仍然在卖苦力的老人而言，我说不清此刻占据我心头更多的是敬佩还是同情。老张很风趣，歇息的时候，他说手机没电，欲借我的手机给家里打个电话，只因我的动作稍慢了一点，他便打趣道：“分把钟的时间，要不了你几个钱。”我苦笑，心想假若我再繼续辩解，反而欲盖弥彰了。

挑沙工一般都是自行解决午餐，出于礼貌，我还是让送外卖的多带了一份，但老张只是坐下来象征性地吃了几口。我心底不禁纳闷。过后不久，老张再次挑沙上楼的时候，后面跟着一个拎着竹篮的老太太，头发微白，体态稍胖，身穿一件暗花色旗袍。老张说这是他家老太婆，来给他送饭的。老太太慈眉善目，笑着跟我打过招呼后，遂张罗老张吃饭。老张应诺照办，自是一番风卷残云，我看到他吃的菜是黄豆炖猪蹄。许是看到我的表情有些奇怪，趁老太太在屋内溜达的时候，老张凑过身来压低声音对我说：“每次我出来揽活，老太婆总要盯着我吃完饭才肯回家。真有些对不住了，之前你叫的外卖非常可口，只是……”老张顺手拍了拍肚皮，接着说：“只是我怕吃了以后，就没地方再装这些了，那样老太婆又要闹心了。”老张兀自说着，我恍然大悟。

老张饭后继续干活。老太太边收拾碗筷边对我说：“东家老弟，我家老头上了年纪，动作慢，你多担待啊！”我说大妈您甭担心，大爷利索得很呢。“哎！”小老太叹了口气，满面笑容依旧不减，“老头脾气倔，本来挣点钱不容易，你看，前几天我过生日非要给我买下这套衣服。只是尺寸小了点，不过毕竟是老头的一片心意。”我察觉到老太太的嘴角忽地闪过一丝羞涩与甜蜜，说完这些她就下楼了，楼道里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我怔了片刻，分明感到心头倏地滑过一种莫可名状的感动。我在想，生活里总有太多的无奈与艰辛，可对于那些相敬如宾的夫妻来说，他们无疑会有更多的勇气去携手走过人生的风雨。

暮霭时分，楼下的黄沙运完了。当那辆豪车驶出车库绝尘而去的时候，我在夕阳的余晖里，看到那些飞扬在风中的落叶仿佛在翩翩起舞，这一刻，它们是如此的宁静而安详，亦如那缕缕穿越在平凡岁月里抚慰人心的爱的温度。

2

许多时候，就在你不经意间，某些时光会悄然打开那对柔软的羽翼。清晨，阿公依旧在枫树底下慢条斯理地打太极，阳光钻过枝叶将斑驳的身影打在他身上，他的一招一式里暗合着落叶舞动的姿势，那种玉树临风的豪迈气概亦如当年。阿婆斜躺在轮椅里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她的心情看样子格外好，自中风以后，她的下肢就瘫痪了，但这并不妨碍从她内心深处伸出来的那根“触须”的灵动：多年来，阿公这种悠闲而宁静的状态，一直是她眼中一道亮丽的风景。

待到整个套路结束，阿公收起架势，拿起外套，走近阿婆，笑着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推动轮椅，离开林荫，向着阳光走去。阿婆在安详的笑容里渐渐睡去，时间在静谧中缓缓流走。

幸福或沧桑的往事由一些细小的颗粒构成，也或许，它们只是苍穹下的无名尘埃，此刻，它们即在光阴的容器里次第飞腾、旋转、上升……那些年，阿公远在西北边陲某部队当兵，阿婆独自在家操持家务，上有一对年逾古稀的公婆，下有3个嗷嗷待哺的子女。岁月清苦，任劳任怨的阿婆平静而坚强地独挡风雨，她不仅是侍弄田地的好手，且将家庭琐事打理得有条不紊，一家老小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也许，在生性乐观的阿婆看来，苦难只是生活酿造的一杯烈酒。

后来，阿公退伍，转业到县里，家里的状况遂改善了许多。勤劳惯了的阿婆，那时为了让阿公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不让他干任何农活，只要阿公在人前衣着光鲜、工作称心如意，她便由衷高兴，觉得自己在家辛苦一点并不算什么。常常，有一种爱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可以渗入一个人的骨髓。没有后顾之忧的阿公那些年在单位干得风生水起，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来自阿婆的信任与期许让阿公一日未敢懈怠。他知道，自己身后始终有一个人整日躬身在田间地头，她凝视着农作物的神态是如此深情而专注，一如打量她的男人时那满眼的柔情。

时光流转，穿过平凡岁月的风雨挟裹着丝丝清凉，亦有无情的凛冽。阿婆是在阿公退休后的第三年突然中风的，从此，十多年来，她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有时，她嘤嘤地哭，像一个受伤后而无家可归的孩子。彼时，阿公就拉着阿婆的手，伏在她耳边轻语：“老太婆，别委屈。这一定是上苍的安排，今后我就是你的双腿。”时光荏苒，从青丝走到白发，阿公与阿婆宛如依偎在枝丫间的两片树叶，共同浸沥着岁月的风霜，由葱翠渐入枯黄。

这一刻，阳光很暖，也很美。阿公推着阿婆踏着满地落叶，继续向前轻盈地走。

（编辑/张金余）